第四十六章 籠中之鳥
五日之後,一切準備停當,只等吉日一到便為女菀菩薩轉世正名,她吃了那麼多苦,陪她說一次謊又如何?這想法在貧尼心中日益堅定。
「這事做了便沒有回頭路走,你最好不要碰,一切由我來。」陸華濃突然說。
我只覺好笑:「知道大師您厲害,頭功都教您搶了,剩點兒邊角料便宜貧尼唄。」
他咧著嘴無奈一笑:「你曉得我什麼意思。」
此事做得成至多也只能騙天下人一百年,百年之後她化作一抔黃土,是人是神便不言而喻,可若是敗露了,天下人討伐她的同時必然也要將我們一併劃為妖孽,他想一力承擔,不過是要為我留個好名聲罷了。
「天下本來就是衛良渚的,若能替一位仁君守住江山,豈不比敲千年木魚更有功德?」我力圖讓他釋懷,不就是悠悠眾口么,我連鬼門關都去過,還有何看不開?
誰知他異常憂慮,直言道:「怕只怕這江山終了還是受不住。」
我連忙呸了三聲,怪道:「逢人便說吉利話乃尼僧第一修養,大師這話可不作數,他日一語成讖便太不妙了。」
他尷尬一笑,沒再說什麼。
雷雨一下便不知休止,好不容易午後晴了片刻,本師太把自己搬出來晒晒,陸華濃好死不死調侃道:「師太是要發霉了么?」
我覷一覷他弔兒郎當的樣子,打趣道:「只比大師好那麼一丁點,至少貧尼還沒長蘑菇。」
他負手大笑著出了國祠廂房,拾級而下,不曉得要去何處,我趕忙追出去,一如他所言,該是出來走走了。
「四喜,米粒兒帶了么?」忽聞稚嫩童聲從林子里傳來,我好奇走近了瞧,只見圓滾滾的小男孩蹲在樹叢里,擼起袖子和太監專心致志挖著坑,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上滿是泥巴,刨了半天也不過一拃見方,恰巧有隻蟲子停在他鼓鼓囊囊的臉頰上,痒痒的,他抬手趕了一把,蟲子飛了,可臉上也沾了泥巴,那模樣可愛至極,讓本師太忍不住想上去親一口。
「小殿下,您可別刨了,待會兒娘娘看見又得數落奴才。」太監攥著袖子在他臉上胡亂擦了擦,誰知那小孩兒倔強道:「偏不!四喜你快些把米粒兒撒進去,支好筐子,小鳥兒就該來了!」小男孩抬頭的剎那,我認出那是阿璞,是女菀拼了性命千辛萬苦才生下的獨苗兒。
阿璞那雙眼睛像極了女菀,水汪汪的,透著靈氣,而眼神卻同他父君如出一轍,淡泊得緊。興許年幼的稚氣未脫,此時正領著太監往一旁樹窠里鑽,小太監蹲了半晌,許是腳麻了,才動了動,他便故作成熟,伸出春蠶似的食指,撅起嘴巴噓了一聲。
候了半晌,終於有鳥兒飛進土坑裡吃食,他屏氣凝神果斷拽動身子,竹筐倒扣下來將鳥兒困住,他興奮的竄出樹叢,高興得手舞足蹈:「四喜,快,把它關進籠子!」
實在太過逗趣,我忍不住想笑,不禁琢磨若是阿璞拜阿九為師,法子會不會稍微高明些?
「本王當時誰在此胡鬧,原是帝后的心頭肉。」一聽這聲音本師太不由打了個冷戰,未幾果真見著殺人不眨眼的衛敖邁著大步躍入眼帘。
阿璞抱著籠子,努力仰著頭才能看清衛敖的臉,那小太監耷拉著腦袋未敢出聲,籠中之鳥拚命扇著翅膀想要逃走,良久,阿璞怯怯叫了一聲:「叔爺爺。」
衛敖低頭瞧了瞧小不點兒,哂笑道:「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這扶不起的模樣跟你那瘸子老爹一個德性,都是籠中之鳥,不成氣候。」
這話說的未免太過,近來他在軍中的地位受到威脅,傳聞幾次三番進宮找衛良渚理論皆吃了閉門羹,眼下見不到老子就拿兒子出氣,委實辱沒他在刀刃上以命博來的英雄之名!
若是尋常孩子估計早已嚇破膽,而阿璞不愧是女菀的孩子,頗有母親風範,愈挫愈勇道:「阿璞知道叔爺爺討厭父親,討厭母親,也討厭阿璞,可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命是叔爺爺救的,既然如此,您何苦要救我們?阿璞以為,您只是不曉得該如何喜歡我們,對不對?」
這份純良實在難能可貴,但一想到此時的阿璞日後也會陷入父輩的尷尬,究竟還能不能保有初心?
想是這問題太過突然,衛敖眉頭一皺,愣了半晌,或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當初為什麼要救他們,久久之後,他俯下身子,巨大陰影將小小的阿璞籠罩,籠中之鳥掙命似的叫個不停,他咬牙道:「是啊,當初還不如一劍殺了你們。」
說完,衛敖揚長而去,太監長舒口氣,阿璞挺著肚子抱著鳥籠,久久沒有反應。
「哎。」陸華濃一聲嘆息,本師太也無能為力。
「阿璞。」女菀尋了來,見阿璞呆愣愣,從太監處得知方才經過,並未教訓阿璞,而是好脾氣的蹲下身子,用絲絹揩拭他臉上泥巴,眼中全是寵溺。
「母親……」阿璞回過神來,撒嬌似的叫了一聲。
女菀將他抱起,沖著籠子道:「你叔爺爺說錯了,他才是籠中鳥。」
阿璞顯然還不能理解這話是何意思,懵懵懂懂的望著女菀,女菀雄心萬丈安撫道:「不要怕,母親會將一國疆土完完整整交到你手中。」
臨睡前到女菀宮中同她商榷大典事宜,阿璞被送到衛良渚寢宮,不多時便見太監推著衛良渚進來了,我們行過禮隨太監讓出去,邊走邊聽見他們在交談。
衛良渚壓著火氣道:「他也太肆無忌憚了些,竟敢招惹阿璞!」
女菀甚是平靜:「既已決心為敵,便料到以他的脾性定會不擇手段,這些事阿璞遲早也是要知道的,早一步同晚一步又有多大分別?」
大殿之中一時有些沉默,衛良渚定然是無比掙扎的,他要信守對祖父的承諾,勢必要犧牲很多,而那些都是他最看重的。
臨出殿門,我特地回頭窺了一眼,只見女菀從後頭雙手環住衛良渚,傾身靠在他肩頭,滿是愜意溫柔。
他緊擰的愁眉因著這微薄的撫恤漸漸舒展,用像是談論天氣般平淡無奇的語氣道:「如果你覺得累了,我們就帶阿璞回草原去,我可以不當這個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