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船溯流而上,並不算快。
楚王離去之後,阡陌閉起眼睛,卻再也無法睡著。
她沒想到楚王會對自己關注這樣大,他很聰明,把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所有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他做足了功課,才來跟她談條件,她的所有底細,在他眼裡都是透透的。
她沒有辦法拒絕。
她曾經有那麼一兩回,覺得自己不怕死。但是現在,她怕了。
人可以在無法選擇萬念俱灰的時候拋棄恐懼,面對死亡。但是楚王並不將所有的道路封死,在絕境之中給她開一條路,雖然窄小,卻是光明,值得一試。
你相信他嗎?心裡問。
阡陌想了想,覺得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什麼討論的價值。背上的傷口,時時刻刻地提醒著她活著的存在感。楚王說得對,她沒有辦法一個人回到舒。她沒有地圖,沒有嚮導,不懂得方向,更別提語言。這個時代,四野蠻荒,她這樣的人要獨自穿越遍地的叢林山川絕對是開玩笑。
她還活著,不想死,想回家。唯一的選擇,就是接受。
阡陌望著上方的艙頂,煩亂的心漸漸沉下來。
別怕,只是看著嚇人罷了……心裡一個聲音道。就像小時候看到那些模樣猙獰的古物時,爺爺奶奶告訴自己的一樣。
*****
大約是圖著阡陌能夠快點好了幹活,楚王竟專門派了人來照顧她。
那個人,阡陌並不陌生,就是銅山官署里的那位老婦人。她不會寫字,阡陌只能跟著別人,叫她桑。
桑說老也不老,五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半白,卻很健壯,精力充沛,一說話就絮叨沒完。阡陌的傷,其實不算嚴重。那天夜裡的箭被船舷擋了一下,給她劃了一道口子。阡陌讓鳩比劃過長度給她看,覺得也並不算嚇人。她估計著是那箭頭不幹凈,以至於感染髮燒。桑懂得些醫術,會搗鼓些叫不上名字的草藥,給阡陌敷在後背上,還給她煮了不知道什麼做的葯汁,又黑又苦,她喝下去的視乎眉毛都要打成結了。
沒想到,那葯十分有效,阡陌再睡一覺之後,已經退了燒。
傷她的口在背上,總容易崩裂,阡陌不能多動,一直待在艙里。
但她也並沒有閑著。
首先,她的楚語雖然勉強可以達到跟楚王討價還價的程度,但是仍然吃力,以後跟人交流的機會大大增加,加緊學多一點沒有壞處。其次,她覺得自己對這個時代了解得還不夠多,雖然歷史知識有一些,但是太散,必須跟具體的年代對應起來才會有作用。
可惜桑懂的也不太多,只能告訴她楚王名侶,又不能寫字交流,別的事情,便嘟嘟囔囔的說不上來。
幸好,有寺人渠。
他時常來看看阡陌,為人和氣,也識得字。
「先王廟號?」寺人渠看著她用木炭在木板上寫的字,訝然。這個奇怪的女子,問什麼不好,要問先王廟號?他匪夷所思,但還是接過木炭,在上面寫了個「穆」字。
阡陌看著那個字,心中驟然撥雲見日。
楚穆王。
古代的君王,在死後會得到廟號,後來人就用廟號來稱呼他們。楚國從武王開始,不再遵從周朝的封號,自封為王,後面的國君都有廟號。阡陌記得,楚穆王名聲不太好,因為他殺了自己的父親成王。而跟著穆王之後的,是……庄王。
阡陌懵然。
楚莊王。這是個名人,就算歷史再不好的人,也會知道他的一兩件事。
最出名的,是那個「一鳴驚人」的典故。
有一位年輕的國君,每日沉溺享樂,不問國事。一天,一位大臣問他,有一隻大鳥,三年都一動不動,不飛也不叫,這是只什麼鳥?國君說,這隻大鳥,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名驚人。
這個典故有兩個出處,一個是齊威王,另一個,就是楚莊王。在阡陌小的時候,爺爺是當故事一樣跟她說的。阡陌還記得,在楚莊王的版本里,那位勸諫的大臣叫做伍舉……
「……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曉,別人稱他伍大夫……」
阡陌驀地想起那位楚王身邊的大臣,愣怔不已。
寺人渠見她神色怪異,道是這女子大約病傻了,搖搖頭,走出去。
桑走進來,摸摸她的額頭,嘰嘰咕咕地說了一堆,把她攆回榻上休息。
阡陌趴在褥子上,腦子裡仍然轉著那些故事。
她記得這位楚莊王,最令人矚目的成就是治國和軍事。他一生戎馬,與北方的晉國對抗,成為了春秋五霸之一。但再細的東西,阡陌記不得了。心裡不禁有些後悔,當年考大學的時候,爺爺曾經問過她要不要讀歷史,走他的研究方向。可是阡陌覺得興趣不大,最終綜合分數和前景,選擇了會計專業。
楚莊王楚莊王……阡陌念著這三個字,想起後來各種誇他奮發圖強雄才大略的評價,再想到那個人,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感覺。她毫不懷疑一個工於心計的人能夠成就事業,不過要她像書里那樣抱著褒獎的態度,很難。
「……今夜,你留下……」那夜他低低的聲音似在耳旁。
阡陌嘴角撇了撇,心想,若說他貪玩好色,那倒是對得很。
*****
楚王離去之後,再也沒有來阡陌的船艙里。
兩日後,阡陌的傷已經好了很多。她覺得自己在這船艙里已經待得要發霉了,對桑說,她想出艙去走走。桑看看她的傷,沒有反對,取來一套衣服,給她穿上。
這個時代的衣服,又寬又長,衣緣繞了兩繞,幾乎觸了地。阡陌始終不太習慣,走出低矮的艙門時,頗有些絆手絆腳。待得出到艙外,河風吹來,她的衣袂揚起,像風箏似的隨時會飛起來。
見識過現代的輪船,這艘船在阡陌眼裡,並不十分大。她走到船舷邊上,舉目望去,只見兩岸丘陵起伏,森林茂密。阡陌的地理知識不算差,方向感也不錯。他們離開銅綠山,應該是一直沿著長江往西走,現在,是到了哪裡?
「夏。」桑告訴她。
阡陌懵然,想了想,她並不記得有這個地名。
正眺望著,身後忽而傳來些說話的聲音,她回頭,看到楚王,愣了愣。
他穿著尋常的衣服,顯得少許平易近人,卻仍透著些威嚴之氣。
四目相對,阡陌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做什麼。
「快行禮!」桑急忙扯扯她的衣服,低聲道。
阡陌回神,學著桑的樣子,低頭向他跪拜。
「不必了。」楚王神色淡淡,看了阡陌一眼,「傷如何了?」
阡陌已經跪了一半,只得再起來,道,「已無大礙。」
「本就無大礙。」楚王道,「過幾日到了郢,便要出征,可行得路?」
阡陌心裡翻個白眼。
「行得。」他說。
楚王「嗯」一聲。
阡陌低頭站了一會,發現楚王並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她微微抬眼,發現他也將手扶在船舷上看著風景,就像她剛才做的那樣。
心裡囧了囧。現在算是如何?她也想看風景啊,他站在這裡,她怎麼看?難道要她一直這樣低頭站在旁邊么?
阡陌瞅向桑,卻見她安安穩穩地站著,似乎早已經習慣。阡陌皺皺眉,她可不想像個丫頭一樣伺候楚王,要不然找個什麼借口走掉算了……
「站著做甚?你不是也要觀景么。」楚王突然道。
阡陌的念頭被打消,看看他,只得轉到舷邊去,站在他的旁邊。
*****
有人說,玩得好不好,重點不是在哪裡玩,而是跟誰一起玩。阡陌覺得這句話實在對極了。
就像現在。
先前她看風景,那是看風景。身邊多了個楚王之後,看風景就變成了一件奇怪的事。青山碧野,多少現代只能在紀錄片里看到的原始野趣掠過眼前,阡陌也無法集中精力,因為實在不能忽略旁邊這個人的存在。
「寺人渠說,你出身林氏?」楚王問。
阡陌知道他的意思。他問的是氏,不是姓,用意是確定她的來路。
「不,我姓林。」阡陌坦白地說。
楚王訝然,「天下無林姓。」
「有,我姓林。」
楚王看她一臉堅定,有些無語。
「工妾陌,」小臣符道,「你可知欺君之罪?」。
阡陌看看他,道,「此乃實言,天下之大,豈知必無林姓?」
小臣符沒想到她敢反駁,正要訓斥,楚王卻揮揮手,讓他退下。
他被挑起了好奇心,打算一問到底,「工妾陌,你會寫字,是么?」
「是。」
「你寫的是楚文。」楚王意味深長,「你告知寡人,何人授你楚文?」
「我祖父。」
「他是楚人?」
阡陌想了想,道,「算是。」
「一個楚人,授你楚文,卻未授楚語?」
阡陌訕然:「是。」
楚王似笑非笑,目光玩味。他讓人取來筆墨和木牘,遞給阡陌,「將你名姓寫下。」
阡陌愣了愣,接過來,依言照做。她練過書法,雖然這個時代的毛筆用著有些不習慣,但大體無障礙。
楚王看著上面清秀的字跡,「林……」他念著,皺皺眉頭,「後面是什麼?蠻荒的字么?」
阡陌看他神色,片刻,忽然了悟。
爺爺曾經說過她的名字,最早見於漢朝史籍,而這個時代早於漢朝很久,恐怕他不會認得。
東西為阡,南北為陌。
阡陌重新寫了個「林」字,旁邊畫一橫,道,「阡。」再畫一豎,道,「陌。」
她望著楚王,頗有優越感地笑笑,指著牘片上面的字,說:「林阡陌。」
楚王看著她明亮的眼睛,不置可否,卻沒有再問。
未幾,他轉身,將木牘交給小臣符,「起風了,疑將有雨,令舟人加緊,在浪平之處避雨。」
小臣符應下,即去傳命。
阡陌聽他這麼說,抬頭望望,果然,幾片烏雲在頭頂堆積,眼看就要變天了。
風夾著雨水的味道,愈發強烈,阡陌正想回到船艙里,視線忽然被遠處的一座山吸引住了。它並不高,盤踞在江邊,那形狀有幾分眼熟,就像……
阡陌心中一動,急忙再看向江的另一邊。
另一座山也屹立在那裡,似乎與它遙遙相望,雖然沒有高樓相伴,那平日熟識的身影,卻似亘古不變。
阡陌怔怔地望著,心怦怦跳得厲害。船迎風而行,在兩山之前穿過,阡陌清楚地知道,這個位置,是一座大橋。
「那女子在做甚?」豆大的雨點打下來,人們紛紛躲避,卻見阡陌仍站在船頭,一動不動。
楚王聞言,回頭看去,喊一聲,「工妾陌!」
阡陌卻似沒聽到一般,仍然站在那裡。
風越來越急,江上起了風浪,大船猛地搖晃。阡陌站立不穩,幾乎摔出去,幸好被趕來的楚王撲倒在船板上。
「不要命了?!欲死么?!」楚王坐起來,怒道。可話說完,卻發現阡陌在哭,低低的,像一個委屈至極的孩子,臉上分不清雨水還是淚水。
楚王愣了愣。
「大王!」從人們拿著蓑衣斗笠趕了過來,給他遮住雨水。
桑把阡陌扶起來,想拉她回去,卻聽楚王道,「她走不得。」
桑訝然,卻見楚王起身,伸出手臂抱起阡陌,朝船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