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 60 章
阡陌等了芒很久,一直到天色暗了,他也沒有回來。
她只好像往日一樣,自己用了膳。
芒平日忙碌,日常穿的衣服,有好些都磨破了。他並不喜歡浪費,都是收起來,讓仆婢縫補。
夜晚的光照不如白天,膳后,常給芒補衣服的老婦眼睛不好使,阡陌走過去,替她接過來。
她的縫補技術不差,以前在家,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爺爺也是個節儉的人,阡陌常常幹些針線活。老婦看她做的還不錯,笑著嘰里咕嚕說了些話,阡陌聽不懂,只能笑笑。
芒回來的時候,正看到阡陌坐在榻上縫著他的衣服,燈光映著她的臉,沉靜而美麗。
發現有人,她抬起頭。
目光相對,芒露出笑容。
「用過膳了么?」阡陌問。
「用過了。」芒頷首。
阡陌亦笑笑,咬了線頭,把衣服拿起來看了看。
「我縫得不大好,」她說,「你且試一試。」
芒接過來,應一聲,卻放到一邊。
「陌,」他看著她,「我們說說話,好么?」
阡陌看他似乎有心事的樣子,有些詫異,點點頭,望著他。
芒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坐在席上,與她面對面。
「陌,」他沉默了一會,道,「我等要反攻楚國了。」
阡陌心裡一沉,片刻,道,「我知曉。」
「若是……我說若是,」他目光深深,「我與楚王相遇拼殺,你站在哪一邊。」
阡陌面色微變。
「我站在哪一邊又如何,重要麼?」少頃,她自嘲地說。
「於我很重要。」芒說。
阡陌怔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烏黑的雙眸有些熱烈,卻似藏著複雜的情緒。
「我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下,低低道,「芒,我希望永遠不會有這麼一日。你們二人於我而言皆是珍貴,我無法去想你或他倒地的模樣。這是不是有些可笑?」
芒沒回答,少頃,深吸口氣。
「陌,」他露出苦笑,「我一直喜歡你,離開銅山之後,一直想尋到你。我曾去過你住的那個地方,他們說,楚王把你帶走了。我當時失落得幾日都未睡好,恨不得立刻去把你搶回來。陌,若有那麼一日,我殺了楚王,你會跟我走么?」
阡陌張口結舌。未幾,腦海中一閃,她忽而回過味來,目光聚起。
「他來了?」她心情緊張又激動,看著芒,「他來了是么?」
「還不曾,但應該會來。」芒把話說了一半,卻沒有說下去,「陌,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你希望我說什麼。」阡陌黯然,沒有遮掩,「芒,你希望我說如果是這樣,我會毫無介懷地跟你走么?你明知我做不到。」
芒注視著她,目光不定。
好一會,他神色平靜下來,頷首,「如此。」
他望望外頭,起身,「天色不早,歇息吧。」說罷,轉身離開。
阡陌心情亦是糾結不已,看著他離開,在他就要出門的時候,叫了一聲,「芒。」
芒回頭。
阡陌低低道,「芒,我總覺得,你在銅山的時候,比如今快活多了。」
芒愣了一下,片刻,露出苦笑。
「是啊,」他淡淡道,「那時有盼頭,覺得只要逃出去便是天高地廣。」
他目光幽深,卻不再多說,繼續前行,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
*****
定下了進攻之策,經過貞問,出征的日子也定了下來。
伯崇殺牲煮肉,祭祀了山川和天上的諸神,誓師於廟。一聲令下,棠地眾人披堅執銳,集結成軍,登上舟船,浩浩蕩蕩地出發。
出乎阡陌的意料,芒也將她帶上了。按照他的說法,他怕將她留在棠地,無人護她周全。
「你只要跟著后軍便是,放心,此處都是我的人。」芒對她說。
阡陌點了點頭。
望向舟外,只見兩岸青山延綿,雖然已經是秋天,但仍然是蒼翠欲滴的顏色。她想起上次,自己也這樣看風景的時候,身旁站著另一個人,臉上意氣風發,滔滔不絕地跟她說哪個地方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物產,如數家珍。
芒說,他會來。
阡陌有些疑惑。這些舒人,看起來並不十分強大,兵器甲胄都是吳人支援的,按理說,攻戰的線路應該是巧取而不是碰硬,他們的存在,必須做得秘密些,不讓楚人發現才對。可是,按照芒的意思,似乎並不介意楚王知道。
這是為什麼?阡陌每天待在屋子裡,又沒有人可以打聽,掌握的信息太少。胡思亂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像個無頭蒼蠅,只能放棄。
群舒河川交錯,從棠地到舒鳩國,日夜兼程,二三日之後,便已經到岸。
伯崇是公子,舒鳩國仍有許多懷念舊君的民人。他事先的策動很成功,幾乎沒有費什麼兵卒,就在兩日之內連得的數邑。阡陌親眼看到那些人痛哭流涕地跪倒在伯崇和芒的面前,拿出最好的東西迎接他們。同時,她也看到了被斬殺的楚人守軍和官吏的屍首,被人拖走,不忍多看。
她的心情很不好。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她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楚國,說著楚語,心裡最牽挂的人也是楚人。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有了立場,就算心裡明白,戰爭和殺戮在這個時代是多麼微不足道的事,而且換個位置,楚人也會去干同樣的事情。
伯崇沒有耽擱,他要在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爭取更多的勝利,命令軍隊繼續前進。
夜裡歇宿的時候是在野地里,士卒們到處走動忙碌,芒去了伯崇的帳中議事,阡陌獨自坐在篝火邊上,慢慢啃著糗糧。
她還要繼續吃藥,一個士卒替她熬好了葯,拿過來,嘰里咕嚕地對她說了一堆話。
阡陌聽不懂,只能茫然地接過。
旁人看著笑起來,沖那士卒說了些什麼,士卒笑嘻嘻的。
「你是陌么?」
阡陌喝葯的時候,忽然聽到他用楚語說這句話,手一震,幾乎灑出來。
士卒忙替她穩住,臉上仍笑嘻嘻的。
「莫露出異色,聽我說。」他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我奉命打探消息,混入此地許久。那日你下船時便覺得你面熟,可惜你一直不曾出來,方才看仔細些,真是你!」
阡陌低頭喝著葯,心裡又驚又喜,咚咚作響。
「你怎認得我?」她不著痕迹地問。
「我是羅人,你上次去羅地,給我治過瘴病。」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還給我餵過葯,你大概不記得了。」說罷,他問,「你怎在此地?」
「說來話長,」阡陌有些無奈,趕緊問,「大王知道我在此么?」
「也許不知,我前番怕認錯,未敢貿然報信。」士卒道,「要即刻告知大王么?」
阡陌想說要,但想到芒,忽而打住。楚王若是知道她在這裡,也許會來救她,但是那樣,也就意味著他會跟芒遇上,然後……阡陌心中煩亂,少頃,道,「暫不必,你能幫我離開么?」
士卒想了想,道,「也許能……」話沒說完,突然,阡陌猛然咳起來,葯灑在地上。
士卒忙上前把碗接過,這時,才發現芒走了過來。
「怎麼了?」他問。
阡陌一邊咳一邊搖頭,片刻,擦擦眼角咳出的淚水,「無事……喝得太猛。」
芒笑了笑:「慢些,這是葯又不是湯。」
士卒收拾了葯碗,看一眼阡陌,低頭退開去。
阡陌神色平靜,對芒說,「你今夜回來比平日早。」
芒頷首:「兄長派我攻常邑。」
阡陌瞭然,卻見他面色似乎不太對,「常邑很難攻么?」
「不是。」芒停頓了一下,看著她,「我父親,就是因為常邑的封君獻了邑,招致楚人從背後偷襲,以致戰敗。」
阡陌訝然,看著芒,少頃,安慰地握握他的手。
芒反握了握,眉間開釋地展了展。
「都過去了,無事。」他說,「我還要去點兵,你且歇息。」
阡陌亦抿抿唇:「嗯。」
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幾,鬆開手,起身走開。
前面來了幾個部下,芒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回頭,看到阡陌正取出鋪蓋,背過身去,在火堆邊上躺下。
他的臉上映著火光,閃爍不定。
「……常邑乃是往西南的必經之路。」方才,倉謖來找他,意味深長地說,「消息已經放出去,帶上她,公子知道該做什麼。」
*****
風在原野中刮過,夜晚,雲走得很快,一度遮住了月光。
總領群舒故地事務的舒城,在日落之後,已經關閉城門。守城的士卒例行巡視各處,同僚之間說些笑話,打發時光。將近子時的時候,城外忽而傳來些隆隆的聲音,好像車馬碾過。守城的士卒們皆是詫異,忙上城頭去看。
只見火把光耀眼,夜色中,戰車練成長龍。
「門尹何在!」為首一個虎背熊腰地將官大聲道,亮出手中符節,「楚王駕到,還不速速迎接!」
舒公屈宜在睡夢中被人吵醒,聞知楚王駕臨,唬了一下,連忙起身更衣。
楚王風塵僕僕,屈宜出到門前之時,他已經來到。
「卿在密報中說,舒人似要反叛。」待得進了官署,楚王第一句話就問,「如今可有其他消息?」
「臣早已經令人潛入棠地打探,此地偏鄙,消息時斷時續。」屈宜道,「不過就在今日,臣聽聞了另一件事。」
「哦?」楚王訝然,「何事?」
屈宜道,「說行刺大王的刺客,已經被居於東南崇山之中的舒人拿下,還抓到了一個女子,背負重傷。」
楚王的目中驟然閃過一道光。
「當真?」他問,「是何人所言?」
「是行商之人帶來的。」屈宜道,「似乎此事傳得很開。」
楚王沉吟:「崇山之中,舒人部族不止一個,可知是何處?」
「臣也派人打探過,都說不清。」屈宜道。
楚王皺了皺眉。
「大王。」屈宜道,「舒城有大舟,可要往東南一趟?」
楚王沒有回答,忽然道,「卿方才所言那些棠地的舒人,可知為首者來歷?」
*****
天還沒亮,士卒已經整裝。伯崇看了看陣容,露出滿意之色,未幾,轉向芒。
「常邑乃收復舒鳩國的門戶,定要拿下。」他嚴肅地說。
芒行禮:「諾。」
伯崇看著他,將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拍。
「芒,可知我為何將它交與你?」他沉聲道,「常氏是舒鳩的罪人,你我的仇敵!你是舒鳩公子,拿下它,就是為父親母親報仇,知曉么!」
芒目光灼灼,望著兄長激動的臉,片刻,大聲道:「諾!」
守衛常邑的楚人比別處多,芒這一戰,比別人艱苦。但常邑畢竟曾經屬於舒人,芒找來熟識此地的人,摸清了城牆的薄弱之處,一邊令人圍堵出入門路,一邊令人去伐來巨木,上百人抬著,一舉將城牆撞破。
常邑順利攻下,午後,芒已經控制了城邑。
封君常吾六十多歲,被押到芒的面前,伏拜在地,「臣拜見公子。」
芒冷冷地看著他。
「我如今已不是公子,記得么?是你獻邑投楚,以致舒鳩國滅。」
常吾望著他,卻是面色坦然。
「常邑當時有五千人在邑中,楚人圍困在外,苦守整月,糧米吃盡,傷者無醫,存著無食。若公子守城,孤立無援,苦守無望,而楚人許諾,若獻城,則保民人周全,公子如何處置?」
當時的情形,芒亦早時知曉,但聽著常吾的話,仍面色緊繃,「你食國君之祿,投敵便是背於忠義!」
說罷,他讓人將常吾押下,聽候處置。
伯崇很快來到。
大隊人馬走進常邑,看到處處井然有序,許多人都稱讚起來,說芒這麼快就將這麼個大邑拿下來,可謂勇謀過人。
伯崇聽得這些話,亦是高興,看到路邊迎候的芒,神色欣喜。
「果不負我望!」他說。
難得兄長稱讚,芒竟有些不適應,自謙行禮,「皆是眾人之功。」
接著,他問,「常吾與家人都已經被捉拿起來,弟還未處置,未知兄長意下?」
伯崇聽到常吾二字,臉色頓時沉下,咬牙道,「不將他剮之烹之,難消我恨!」說罷,吩咐部下,「傳令,常邑無論男女老幼,盡皆處死,一個不留!」
部下領命,芒卻是大驚!
「兄長!」他忙諫道,「獻邑乃常氏所為,與邑中民人無干!兄長這般屠戮,豈非傷及無辜!」
「什麼無辜!」伯崇恨道,「常氏一家也不過數十人,其餘人等卻有數千。常吾要獻邑,他們怎麼不阻!楚人進來,他們怎麼不殺!苟且偷生,不配為舒人!」
「兄長此言差矣!」芒說,「當時常邑已經堅守一月,受傷者眾,飢疲交困,援師卻遲遲不至,故而……」
「你在為罪人說話?!」伯崇勃然大怒,「芒!你忘了父母慘死之事么?!你去做楚人的工隸,受了他們黥刑,心亦成了仆隸一般!畏畏縮縮!」
芒亦神情激憤:「兄長,我曾為工隸,故而知曉生存不易!我當初從銅山出來之時,費盡心血,縱使身死,亦要將每一人平安帶回!我等好不容易反攻至此,本當以德服眾,兄長卻要行以暴虐,視人命如草芥!兄長復國的初心何在?!」
「復國初心?」伯崇盯著他,面色憤怒得扭曲,「我復國的初心,就是為父母報仇,奪回所有之物,殺盡背叛之人!」說罷,指著芒,「將他拉下去,不得讓他再放肆!」
左右領命,向芒一禮,便要拿他。
芒用力掙開,朝伯崇吼道,「你口口聲聲說為父親,可父親從不曾濫殺!你會後悔!」
「父親就是太仁善,才讓人毫無顧忌地背叛!」伯崇沉聲道,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