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阡陌終於回到了奴隸們的草棚里。
看到芒的時候,她幾乎感動得哭出來。
可芒看到她,卻有一瞬的愣神。也許是因為阡陌之前的模樣實在太邋遢,往日跟她熟識的奴隸們見到她如今模樣,竟都認不出來。只有阿姆母女認識阡陌的時間比別人長,首先反應過來,高興地拉著她嘰里呱啦說了一通話。
眾人皆是吃驚,終於認出來之後,紛紛圍上前去。他們說的話,阡陌雖然無法字字聽懂,但知道他們也一直擔心著自己,心中暖暖,忽而安定不已。
疫病複發自然是假的,草席上躺著的,不過是兩個得了重感冒的人。衛兵在附近看著,阡陌也不耽擱,有模有樣地用芒拿來的草藥煎了水,讓他們服下,然後,自己守在一邊。
夜已經深了,眾人漸漸散去。阡陌坐在石頭上,卻見芒沒有走。
先前人太多,他們沒法說什麼話,如今相對,二人皆是一笑。
「陌,你這樣好。」芒眨眨眼。
阡陌知道他的意思是她這樣洗乾淨了好看,訕然。現在這情況,她就算把臉塗得像鍋底一樣黑,也不會有什麼效果了。
「芒,多謝你。」阡陌真誠地說。
「哦……不必謝。」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抓抓頭,「我不過跟那些人說有人又病倒了。」
阡陌抿抿唇。今日被告知要去伺候楚王的時候,她就覺得未必有好事,幸好,在院子里,她看到一個往庖廚送柴火的奴隸,是割草隊里的夥伴。阡陌急中生智,借口內急,溜進庖廚的院子里,找了一塊小木片,用木炭在上面寫了字,讓那奴隸帶給芒。
芒四下里看了看,將那木片從袖子里掏出來,遞給阡陌。
火光映照,上面寫著寥寥幾個小字,「假疫病救我」。她和芒時常半說半寫地交流,認得彼此的字跡,沒想到竟是派上了用場。
阡陌看著,片刻,將那小木片扔到火堆里毀屍滅跡。想到在楚王那裡發生的事,阡陌仍有些后怕,要是再遲些,自己當真不知道怎麼收場。
「幸好工尹答應得快。」她說。
「並非工尹。」芒搖頭,「工尹不答應,是伍大夫剛好來到,方才立刻去尋你。」
「伍大夫?」阡陌一愣,想起那個到楚王面前給自己解圍的人。先前,也是因為他出面說話,工尹才允許她治病,沒想到,他又幫了自己一次。她不禁好奇,「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曉,」芒說著,從旁邊拿起一支三指寬的竹片,用石刀斫起來,「只知道別人稱他伍大夫。」
阡陌點點頭。如果爺爺在的話,也許能憑著這三個字就能把這是什麼人,什麼來歷甚至精確的年代搞清楚。可惜她沒有這個本事,爺爺的那些學問,她不過涉足皮毛,上大學以後選的專業也全然與歷史無關。
她不禁又想起楚王。
「……你叫陌?」他看著她,目光炯炯。
心又開始有些不穩,阡陌只覺自己經歷了一番天方怪談。那個人,很有可能曾經是爺爺的研究對象……
爺爺要是知道,大概會激動地跳起來,隨即把一堆學術成果扔過來說,快問問他,這些對不對?!
神遊著,阡陌不禁笑起來。再望向剛才過來的方向,黑夜茫茫,音樂能見到山丘的輪廓。隱約的亮光在山腰上閃爍著,阡陌知道,那就是那所宅子。
過去的兩日,真猶如夢中套著的另一層夢。
「陌,」芒忽而低聲道,「他們說,你去侍奉楚王了?」
阡陌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道,「也不算侍奉……不過見了片刻。」
芒沉默了一下,「他如何?強么?」
阡陌訝然:「強?你說何處?」她見他的神色不同尋常,道,「芒,怎麼了?」
芒將手中竹片的殘屑吹了吹,眉間神色沉凝。他看著阡陌,低低道,「陌,我等若要走,你一起么?」
阡陌吃了一驚,忙將目光投向四處,方圓幾米內沒有別人。
「走?」阡陌問,「如何走?」
「到時便知,」他說,「你跟著我就好,我會帶你出去。」
阡陌望著他,心跳得厲害。
「芒,」她盯著他額頭上的黥痕,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何人?」
芒雙目深黑,映著一點隱隱閃動的火光,片刻,卻化作一抹自嘲,「我么,不過是個囚犯。」
*****
楚王將阡陌放回了銅山,但蘇從不依不饒,讓人將十幾斤的簡牘抬到楚王面前,堆得小山一般。
「今春洪澇,四境大飢。山戎襲西南,不日便到阜山。東夷揚越作亂,東南不定,陽丘已下,訾枝危矣。庸人策動蠻部,麇人蠢蠢不穩,一旦起事,郢都危矣!」蘇從手中執圭,神色沉沉,「內憂外患,國中人人心焦,大王卻整月不歸,只顧行獵飲酒!若貽誤國事,我等皆為罪人!」
他聲色俱厲,字字鏗鏘,唬得殿上一眾鳥獸無顏色。
唯一神色未改的,卻是楚王。
他坐在榻上,手扶漆幾,手指在幾首上慢慢敲打,聽著他高亢的聲音,沒有言語。
「貽誤國事?」待得蘇從說完,他不緊不慢道,「大夫言過其實。」
蘇從冷冷道:「如此,待小臣親自為大王誦念文牘!」說罷,上前拿起一片簡牘,便朗聲念了起來,四周的侍臣們見得如此,皆面面相覷。
伍舉見得此景,對小臣符說,「此事,只怕大王不欲讓人多見。」
小臣符知道他們要商量機要之事,忙對眾人招招手,領著他們退出殿外。
閑雜人等走光,楚王看著一臉執著的蘇從,無奈地笑了笑。
「卿之意,寡人知曉,未知有何良策。」
蘇從放下牘片,向楚王一禮,道,「大王別無他選,唯有一戰!」
楚王與他對視,唇角平直,雙目沉沉。
*****
雖然阡陌也算服侍過楚王,但如今既然打回了原形,她就必須像從前一樣幹活。
奴隸們已經攢夠了茅草,趁著天氣晴朗,開始建造茅屋。「嘩」地,舊茅屋上的陳草被扒下來,露出屋頂簡陋的木構。
阡陌跟著旁人一起,把新的茅草用繩子捆好,交給屋頂上的人。自己動手造屋,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是極其稀鬆平常的事情。出了阡陌,每一個人的活計都十分嫻熟。就連阿離那麼小的女孩,也懂得如何編織壓茅草的竹篾。
她看了一圈,只得幫著打打下手,將捆好的茅草遞給屋頂的人,抱著水罐給人們送水。
阡陌不像從前那樣蓬頭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是乾淨的,許多人看到她,都認不出她來,投來驚艷的目光,有的男子大膽些,還會特地跑到她面前來,大咧咧地看著她,沖她笑。
修造茅屋的活,比挖礦來得舒服多了,奴隸們難得放鬆,心情都不錯。
阡陌卻心神不寧。
昨天夜裡,芒跟她說過的話,一直縈繞在心頭。
雖然忍不住期待,但阡陌也很擔心。他們要逃跑,可這裡的士兵也不少,一場衝突是難免的事。
這……應該可以算是傳說中的起義?阡陌費勁地在腦子裡搜索著她從前看過的銅綠山資料,卻不記得有什麼地方說過奴隸反抗的事。
她四處送水的時候,看到好些奴隸偷偷準備著武器。用竹片製成的弓箭,還有石斧,石刀,雖然簡陋,卻也鋒利得很,在人的身上扎個窟窿沒有問題。
阿姆她們顯然也是知道的,每每四周無人,她們便會小聲地說話。阡陌能聽明白,她們期待著回到揚越去。
出逃的計劃,都是芒一手制定的。他在銅山裡待的時間,比幾乎所有人都久,知道什麼地方最薄弱,什麼時機最好。
可惜近來楚王駕臨銅山,帶來了許多士兵,很是不利。
幸好,隔日之後,楚王的車駕和大隊士兵突然離開了銅山。據去官署里幹活的人打聽,楚王返回了郢。
雖然沒有人說,但是阡陌知道,這個時機不會遠了。
******
天氣晴好。
楚王坐在船上,雙眼望著遠方。離開銅山一日,四野的景色並無多少變化,霧氣散去,山林水澤,盡收於眼中。
他閉目養神,各種事便翻覆浮起。各方戎夷,各國,還有國中的各方貴族……
「……社稷川澤,悉交與你……」父親臨終前的囑咐仍在耳邊。
「……成王弒兄奪位,是為正統;先王弒父奪位,亦為正統。可見這正統,只認勝者。」兩年前,公子燮對他說過的話亦時時重現。
「熊侶!你濫殺大臣,豈不怕惡報!」
……
風吹來,艙外木檐垂著的銅鈴輕響。
楚王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睡了過去。他喝一口水,將一直拿在手上的牘片拋到案上,忽然,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好像銀針落地。
他低頭,卻見船板上,一根黑色細小的物什躺在上面。
楚王拾起來,看了一會,這才想起,是自己從那個工妾陌頭髮上摘下來的髮飾。
腦子忽然精神了些。
他想起了那個女子,眼睛緊張地盯著他,好像他是洪水猛獸。
那夜鬧得如此結局,楚王始料未及。將她交給銅山工尹的人帶走之後,他也沒有再過問。作為一國之君,被一個工妾拒絕,還要去親自過問後續,是一件不太有臉面的事。
但是後來,寺人渠告訴他,這個工妾陌有可能出身林氏,是中原之人。
楚王很是詫異。如果真是如此,她何以會流落在揚越?一個中原人,又如何懂得對付南方人都感到棘手的瘴病?
他想起她白皙美麗的臉,還有回答自己問話時,結結巴巴的口音。
一個渾身是謎的……工妾。
楚王看著手心裡的那髮飾,未幾,也拋到案上。
日落時分,船隊靠岸歇宿。楚王與伍舉、蘇從商量了一會事務,忽而有急報來到。
「司馬蒍賈曰,夔地來近日悶熱,地氣濁惡,瘴疫橫行,大軍出征,恐怕不利。」使者道。
伍舉聞言,訝然,再看向楚王,卻見他眉頭動了動。
「瘴疫?」他緩緩道,並無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