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新章
阿緋一聽就知道是方雪初來了,她認得的侍郎統共這麼一個。
阿緋原本吃撐了有些睡意,又因為兩個小傢伙忽然到來心情晴轉多雲,越發懶懶地不想動……然而這會兒卻急忙坐起身來,雙手緩緩下垂吐了口氣,又深吸一口氣,才精神抖擻地下榻往外走。
南鄉看了個稀奇,鼓著眼睛問道:「你剛才那是幹什麼啊?」
阿緋回頭:「我是在運功。」
南鄉吃驚:「你還會練功?」
阿緋倨傲地轉頭看天:「略懂而已!」
阿緋提著裙擺邁步出去找方雪初,南鄉在後看她離開,不免嘀咕:「騙人的吧。」連昇看看他,又看看離去的阿緋,雖然不會說話,卻輕輕地無聲地嘆了口氣。
中午頭正熱,阿緋走了幾步,便覺得渾身發熱,隱隱有了汗意。
她抬手在臉上一模,忽然間便想到那個流螢照月的夜晚,某人將她抱在懷中,取笑:都說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殿下你卻……
阿緋站住腳,用力地搖了搖頭,把那個可恨地影子揮去。
當初他在的時候她也沒這麼心心念念惦記著,喝酸梅湯也會想到他,出了汗也會想到他,可見那人是個多討厭的貨色,生前跟死後都這麼不讓人省心。
阿緋雙手握拳,在腰間一沉:「我要打起精神來,不能被他打敗,哼!」
正念叨了這兩句,阿緋邁步要走,卻聽耳畔有人問道:「被誰打敗?」
阿緋一驚,往旁邊跳出一步,看清來人面孔的時候卻長長地鬆了口氣,抬手在胸前一撫:「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也不早出聲兒,想嚇死我!」
方雪初站在距離阿緋一步之遙的台階處,顯然是剛從橋上過來,天這麼熱,他仍舊穿著一身紅色官服,奇怪的是那白玉似的臉上居然毫無汗意,整個人也是一副「我一點也不熱」的淡然神情。
方雪初聽她抱怨,便道:「不是殿下先前命人傳我進來的嗎?」
阿緋聽著他清冷的聲音,心頭一動,不由地嫉妒,邁步往前一步,探頭仔細看方雪初的臉。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犀利了些,方雪初人不動,目光卻隨著她轉動,看阿緋在前,在左,往後,又從自己身後繞回來,重新站在他的跟前。
方雪初淡聲道:「殿下這麼打量我做什麼?難道我身上有什麼不妥么。」
阿緋氣惱:「這不像話!為什麼我沒看到你出汗!」
她方才圍著方雪初轉了一圈兒,把他臉上頸后以及耳邊都看了個清楚,那白玉似的臉就好像真是白玉雕刻的,連一滴汗也不曾有。
方雪初聽了這句,嘴角一抽,卻仍淡淡道:「哦,原來殿下是在看這個,那麼殿下可以不須計較,這跟個人體質相關。」
阿緋摸摸自己的臉,手指上濕濕地,再看看方雪初,恨不得把他扔到水裡去:「你聽起來很得意啊。」
方雪初垂眸看她:「這倒沒有,但我自來就是如此,大概是體寒故而無汗。」
「不要聽這個,」阿緋很不服,「先前還說你是木頭,明明是石頭,冰冰冷冷的大石頭。」
方雪初忍不住一笑,這一笑,卻如雪晴霽色:「殿下說是石頭,那就是石頭好了。」
阿緋看著他的笑,忽地覺得有些不對:「你忽然跑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方雪初道:「無事,只是聽聞殿下住在了王府,所以特來探望一番。」
「沒別的事?」阿緋聽著他這一句,心裡頭像是想到了什麼,於是心不在焉地,「對了,你家裡頭可好?」
方雪初轉頭看她,雙眉之間多了一縷冷淡:「無事。」
阿緋卻已顧不上跟他再說:「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先回去吧。」她自顧自說著,心事重重地轉身就走。
明明才見了一會兒,方雪初站在身後,有些愕然,卻見阿緋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頭看向他。
方雪初不動,似知道她會說什麼。
阿緋眨了眨眼,果然開口:「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所以才來看看的,你放心,我沒事……」
發生了那麼多,她都沒事,以後也絕對會好好地……
「你回去吧,」阿緋仔細看著方雪初沉靜的雙眸,「你夫人很喜歡你,對她好一點……」她停了停,又說,「以後我不會再找你了,這回是真的。」
阿緋說完之後,轉過身快步往前走去,她不敢回頭看方雪初的臉。
阿緋忽然想到一件事。一直以來,好像跟她關係密切的男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如朱子,如傅清明,步輕侯跑的早,算他聰明,現在是方雪初。
先前她特意去找方雪初,並不是為了敘舊,而是讓他在朝堂上站隊。
這一回方雪初站的是禎王爺的一邊,其中涉及一些什麼……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是不管怎樣,阿緋拿方雪初冒了一次險,她恨極傅清明,迫於無奈,不能想太多,能抓到誰就是誰了,且她能信任且管用的也就這麼幾個人。
——方雪初,步輕侯。
阿緋也知道,步輕侯不是無緣無故就離京的,他必然做過什麼,也知道些什麼。
從他離開的時候跟她那番談話就能看出。
而做這件事,她全沒顧慮方雪初的人生,或者他的家室之類,但幸好這一局有驚無險地,如今一切該都回歸正常。
她得離方雪初遠一點。他現在平安無事,是上天眷顧著,而她也不會容許自己再自私地利用他一次了,因為這種運氣不會常有。
阿緋越走越快,最後居然跑了起來。
在她身後,方雪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在她眼裡他像是木頭,又像是石頭,缺乏感情,八方不動,從開始……大概一直要到以後。
只是她好像不知道,在他心裡鑿了一個口的人是她,所以不管她在或者不在,遠或者近,那個缺口一直都是在的。
方家是門閥大族,但卻一直異常低調。
方家素來恪守的祖訓是不參與任何黨爭,就算是改朝換代也好,流水的帝王,永遠屹立不倒的永州方氏。
只為她一句話,方雪初拋棄了中立者的身份,傾向了皇室宗親禎雪王爺。
當時方雪初的伯父還是永州太守,父親於翰林院供職,有個堂哥是大理寺卿,而他的舅舅卻是傅清明麾下大將,而舅家的兩個兒子一個在兵部一個在戶部,其中一個被看好成為下任的戶部尚書……
牽一髮動全身,就在方雪初頭一次支持禎王爺的時候,隔六日,永州便送來了太守的告老退職書。
而被看好為戶部下任尚書的表哥也上書請辭,最後被調到了無關緊要的太常寺管理馬匹去了。
是為了避嫌,也為了請罪,這些都是必要的犧牲。越是有權力的人若是倒台的話下場就越慘,方雪初的表態,導致了方家在權力平衡上做了一次慘烈的調整,將家族最有勢力的官位角色退掉來表明自己的立場,不管這一場黨爭的後果如何,方家還是置身事外的方家。
方家的子弟出仕,不求名,不為利,只是一種中庸的入世態度。
但是那晚上在方家,方翰林望著跪在地上的兒子:「你一直在侍郎的位子上過了這些年,本以為你是明白祖宗遺訓的,卻不料只是物極必反,你貿然行事,壞了家門門風,按照我的意思,本想趕你出門,但是你舅舅替你說情,以後要如何,你且自己斟酌,別真當了那累及方氏滿族的畜生。」
言猶在耳。
方雪初凝視阿緋離開的身影,一直到她消失不見。
他抬頭看天,一揮袖子,轉身往外而行。
他早就知道他所念是無望的,但是無望又如何?這不妨礙他繼續惦念著。
這也是他最後也是唯一的一點權力了,倘若連這個都沒有,他該當多可憐。
迎面的風熱熱地吹來,方雪初渾身寒涼,卻分毫也感覺不到熱意。是了,他是石頭,是冰雪冷血之人,不會覺得熱,也不會覺得疼。
他唯一牽念的從頭到尾只一人而已。
而不管如何,她也無法干涉他心中的念想。幸好如此。
禎雪的書房裡頭,一名侍衛半跪地上,沉聲道:「屬下們已經在崖下方圓數十里都細細搜過,並沒有發現那人的屍身。」
桌子後面的人目光沉沉:「什麼蹤跡也沒發現嗎?」
「地上有發現一些殘留的血跡,可以看出受傷極重的……只是不見人。」
禎雪聽著回報,雙眉蹙起,為難般自言自語道:「真命大啊,傅清明……」驀地抬眸,「再派人去追蹤,死要見屍,活……便讓他死!」
「是!」地上的人一低頭,起身往外退去。
正在這時,便聽到外頭有人怒道:「滾開,你是什麼東西,敢擋我的路!」
禎雪一聽,便沖著旁邊的長隨使了個眼色。
那長隨趕緊往門口去,正好先頭稟告的那侍衛開了門要出去,門外的人卻正好撞上來,兩下里差點兒撞在一起,那侍衛閃身,看見來人面孔,急忙躬身行禮:「殿下恕罪!」
阿緋不經意地掃他一眼,卻不理會,徑直往裡去,正好那長隨過來了,陪笑道:「殿下您來了。」
阿緋橫著他:「為什麼外頭那人攔著不許我進來!很沒眼色!」
長隨忙道:「是是,小人現在就去責罰他。」
阿緋道:「這倒不必了!我沒那麼小氣量。」說著,便又跑到禎雪桌前,張開雙臂趴在桌上道,「皇叔!」雙臂肆無忌憚地橫掃,掠倒了一個鎮紙,筆架也隨之搖晃。
禎雪瞧著她這姿勢,忍不住笑:「你過來我身邊兒就是了,趴在上面幹什麼?」
「熱,」阿緋一路跑來,頭臉都帶了汗,趴在桌上隨手扯過一則摺子來扇汗,「我想起一件事要趕緊跟皇叔說。」
禎雪道:「什麼事?」又問,「看你這一頭的汗,你過來,我給你擦擦。」
阿緋卻不過去,只在桌上又往前探了探身,十分憊懶,看來像是一隻探頭的小烏龜。
禎雪啼笑皆非,卻也由得她如此,只掏出帕子來給她輕輕地擦臉,又道:「給你備的酸梅湯可好喝嗎?聽聞你中午頭吃的不錯,要不要再讓人給你準備些?」
阿緋睜開眼:「是皇叔命人備的?倒是可口的,但是我不愛喝。」
禎雪奇道:「為什麼不愛喝?」
阿緋道:「我以前在外頭的時候喝過……喝這個會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何況也不是那個味。」
禎雪的動作一停,沉思著問:「不想……想起以前嗎?」
阿緋抓了抓臉,又低頭看著桌上的東西,信手一抓:「不知道……」
禎雪便一笑,不再問那個:「對了,你急匆匆地來,是為了什麼事?」
阿緋瞪圓眼睛:「我差點忘了,我是想跟皇叔說……我住在這裡妥當嗎?當初皇叔跟傅……跟……他說起那個風……風蝴蝶什麼來的,她萬一還在京中,會不會對皇叔和我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