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四十九章下
這話說得溫柔,可就連雁卿也聽得出她話中的機巧。知道她是咬准了月娘的自卑之心,故意來戳痛她。才要上前出頭,月娘已輕輕拉了雁卿的手腕,不卑不亢的頂回去,「是啊,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我有什麼可自貶的。」
雁卿聽她答得平靜,覺出她握著自己手腕的手平穩輕柔,便知道她是真的沒讓紀雪給下住。
紀雪很顯然有那麼片刻沒繃住,流露出短暫的惱怒來。雁卿見了,心裡真是老壞寬慰——她口笨,過去沒少吃紀雪的暗虧。雖懶得同她計較,只不去理會她,可有個口齒伶俐的妹妹來反噴紀雪一口,讓她吃一回憋,雁卿心裡也是很開心的。
不過,這種時候還是該當姐姐的來出頭替妹妹撐腰。
雁卿見紀雪又要開口,便擋到她和月娘之間,道,「我在這裡,就不勞你替舍妹操心了。」
紀雪見她們姐妹同心,真有心嘲諷幾句。奈何是在徽音殿前,已有宮中體面的嬤嬤探究似的的望過來,只得作罷。輕輕哼笑,「我也只是好心罷了。」便不再糾纏了。
其實雁卿姊妹這一日出現在這裡,本就十分讓人在意。
原本連著幾次入宮,皇后都沒有宣召雁卿,她們都理所當然的覺著雁卿已落選了。誰知才對她失了戒備之心,她就又出現了。豈不讓人警惕?
月娘更是如此。一看她就比旁人年幼,可容貌、舉止、氣質卻是拔尖的。此刻聽紀雪的語氣,她竟還是個庶女——庶女也能列席,必然是有哪處得皇后的青眼,以至於連嫡庶之別都蓋過了。反而比雁卿更令人在意。
她們倒是猜得很准,月娘會在這裡還真是有特別的緣故——皇帝思考很久,覺得挑選太子妃一事,自己還是該尊重下太子的意願。太子很明顯就是喜歡趙世番的二女兒,他若強令太子娶旁人,難保太子沒有情緒。萬一再遷怒到樓蘩身上,以為是樓蘩故意不令他如願,樓蘩就太冤枉了。是以只好按捺住自己的不喜,將月娘納入考慮。若叫了月娘不叫雁卿,未免要惹怒林夫人。是以順帶也把雁卿叫上了。
縱不知曉這原委,旁人也不由就關注了這姊妹倆。見雁卿明艷坦蕩的擋在妹妹前頭,月娘嬌美文靜的靠在她身後,便如芙蓉比肩而開,天生就是一道美好的風景。難免就有些心緒複雜。連李家姐姐也是不例外的。
此刻在宮裡,四面都是在悄悄關注她們言談舉止的嬤嬤和宮娥,她們便都肯輕易說笑。也只向姐妹兩個微笑頷首為禮。
雁卿倒沒這份緊張感——主要是親戚太多了,李家姐姐自不必說,謝嘉琳同宇文秀也都多多少少同她們家沾親帶故。崔道涵是新來的,跟誰都不熟。只紀雪那邊是世仇。她又不知道皇后宣她們入宮是挑太子妃的,自然毫無負擔,只想著趕緊陪皇后看完菊花,好回家去吃螃蟹……還有新釀的桂花糖澆出來的嫩嫩的桂花藕!
自然是不會如她所願的。
皇后今日興緻很好,走走停停,不時拉兩個小姑娘在手邊同她們說說話。似崔道涵和月娘這般才思敏捷的,皇后便隨意指著一處風景提起某句詩來;如李英娥和紀雪這樣文靜雅重的,皇后便隨口點評女紅同她們話話家常;如謝嘉琳和宇文秀這般貴重矜持的,皇后便和她們說起閨門往事列女事迹。幾個姑娘都覺得自己發揮得不錯,同時又暗暗訝異於皇后的廣博全能,不覺已起了敬重之意。
獨獨雁卿半點都不驚奇——這些閨秀里她最早認得樓蘩也最早喜愛她,她知道樓姑姑的深不可測。曾經一度,她想要長大成為樓姑姑那樣的女人。自然,在樓蘩對她說「不要學我」時,這目標就已破滅了。
雁卿望著太液池中浩淼的煙波,微微覺得傷感。初夏來時小荷才露尖尖角,此刻湖中卻只餘下半頹的殘葉。連對岸翠綠欲流的垂柳也已顯出枯敗景象。原來時間就這麼不知不覺的流走了。
月娘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腕,她才回過神來。抬頭就看到樓蘩正溫和的望著她。雁卿忙垂下頭去,就聽樓蘩輕輕喚道,「雁丫頭,過來我這邊。」
雁卿愣了一愣,忙上前去。樓蘩就將手搭在她肩膀上,道,「前頭是含涼殿,咱們去那邊坐坐。」
雁卿聽她聲音有些發虛,扶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有些抖。不由就抬頭看樓蘩,只見樓蘩面色蒼白,雪白的脖頸上汗水沁出,片刻之間就搖搖欲墜了。雁卿忙吩咐一旁宮女,「去取坐具、羅傘來,姑姑似乎是中暑了!」
都已過來中秋,哪裡還有中暑之說?宮女們便都暗笑,也並不不在意。可待看向樓蘩,立刻便察覺出不對,就都有些慌亂。
樓蘩眼前黑黃,已有些站立不住,話都說不出來了。就只強撐著點了點頭,示意她們去。
因樓蘩要和女孩們說話,此刻貴婦人和嬪妃們都在後頭不遠不近的賞花。宮女們忙亂著要上前扶樓蘩,樓蘩卻揮手驅趕,不肯令她們近身。雁卿隱約察覺到她的戒備,腦中忽就一醒,立刻回頭對月娘道,「去找阿娘過來。」又道,「李姐姐、謝姐姐,你們來扶一把。宇文姐姐,你照應著,不要讓人亂跑。」
李謝二人一對視,忙上前去。三人合力將樓蘩扶到柳樹樹蔭下躺著。
宮女們果然就要亂起來,宇文秀忙厲言喝住了——她是前朝宗室,也是太子母舅家的人,原就比旁人更有威儀些,再有崔道涵和紀雪從旁協助,倒真能短暫的鎮住場子。
不過一會兒功夫,林夫人就已趕了過來——因月娘口齒清楚,傳話利落,倒是省去了她了解前情的時間。有林夫人接手,一切立刻就井井有條起來,不多時太醫就已趕到。
此刻樓蘩也已略略的舒緩過來。林夫人便叫來步輦,將她送到含涼殿里。
皇帝正在前庭同臣僚議政,聽聞稟報只點了點頭。
白上人給他剔肉刮骨時他都不動聲色,此刻自然不會因為樓蘩一點一事就大驚失色。畢竟樓蘩才二十四五歲,正當盛年。素日里也不是個嬌弱多病的。皇帝雖也擔心關切,卻並不至於自驚自擾。
這頭議事要緊,他便吩咐元徹,「皇后病了,你代我前去探視詢問——有事立刻差人來告訴我。我隨後就過去。」又令人宣白上人去看診。
他覺著這也是拉近太子和皇后感情的機會。
元徹先一羞惱,片刻后又一陣欣喜——樓蘩突然病了,雁卿她們顯然不能就這麼離開,十有八_九還得在外頭伺候著待命。他此去也許又能見著雁卿。
雁卿此刻確實還在含涼殿外候命。
太醫在裡頭為樓蘩診斷,尚未得出結論。雁卿擔憂樓蘩安慰,心裡焦急,便有些不安穩。
其餘的閨秀們看她如此,心情也越發複雜。
先前樓蘩忽然就晃著要倒,這群小姑娘無有不驚慌的,就她一個臨機決斷。閨秀們素質固然都是極好的,可能那麼快鎮定下來,也多仰仗她指揮之功。
且她點的人選也很值得深思。跑腿自不必說,那些人里她真正能指揮動的其實就只有月娘。後頭她又一口挑出宇文秀來鎮場子——就連崔道涵這個沒讓她點名的,也覺著不簡單。若她是雁卿,頭一個想到的肯定是既為太子妃之選,又是她表姐的李英娥。可若是李英娥,只怕宇文秀和紀雪都不會誠心實意的協助她。
選對也不難,難的是那個不假思索。
先前瞧著,明明就是個痴兒……
甚至此刻看她,也十分不精明——旁人都在裝鎮定,她反而明顯的流露出焦躁不安來。
崔道涵斟酌了一會兒,覺得雁卿八成還是蒙中的。
也只有月娘明白雁卿為什麼焦慮。她就又悄悄上前握住了雁卿的手。
雁卿覺出手上一暖,心裡才略安穩下來,就回頭看月娘。
月娘就輕聲道,「不要緊的,阿姊。」
只是手心的溫度傳遞過來,身上竟奇異的平靜下來。呼吸也平緩柔順起來。雁卿就回握住月娘的手,道,「嗯。」
這個時候有太監趨步上前,在階下挺直了身板報唱道,「太子殿下到!」
一疊聲的「太子殿下到」傳唱過來,待那傳唱聲挺,便見有華服的俊美少年踩著午後寂靜的長影,步履匆匆的進入了她們的視野。
先還各有心事的姑娘們瞬間都步調一致的繃緊了精神,各自垂下頭去,分列到兩側。
大多數姑娘都沒有瞧見他的模樣,只看到那雲紋金龍的兗袍和袍裾下皂色雲靴步上了台階。那雲靴停處,女孩子們不覺各自惴惴。然而太子也沒說什麼,就只停了那麼一步,就向前走去。
裡間立刻便有人迎出來。太子的聲音也是十分清雅平緩的,「母後身體如何?」
來人忙跟上他的腳步,道,「太醫說是不當緊。只是……」
太子便又停住了腳步,「只是?」
那人便稟道,「似乎還有旁的原委,太醫們尚未確認。適才白上人進去了,正在診治。大約稍後就能……」
話還未說完,裡頭就鑽出個人來。見了太子,倒是僵了片刻,忙上前行禮。
太子道,「出結果了?」
那人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是……」聲音不覺一低,大約知道躲不過去了,就說,「是喜報。」
太子就微微退了一小步,「喜報?」
「是。」那人道,「……皇後娘娘有喜了。」
此言一發,滿庭的寂靜,片刻后便又嘈嘈雜雜的私語起來。任何人趕上這樣的報信都難免有些歡喜雀躍——尤其前頭皇后和她們逛著院子就差點昏厥了。雖怪不到她們頭上,也難免皇帝不遷怒。誰知竟有這樣的轉折。驟然鬆懈之後,少女們的歡喜也是由衷的。
這一派喜氣洋洋里,就只有元徹僵冷如冰,連一個動作、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樓蘩讓一行女人簇擁著出來時,他才鏽蝕一般僵硬的一退。
片刻后他猛的就要上前去。手腕上卻忽的一緊。
雁卿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拉住元徹。她就只是看到元徹的目光——那目光就如一隻孤狼,透著冷絲絲的血氣,亡命之徒般孤注一擲。兇狠,可又脆弱欲折。
雁卿只是覺著不能讓他過去,否則他必定是要做歹毒的蠢事的。
元徹兇狠的瞪了過來,但雁卿實在被他瞪得太多了,何況這回他那眼神也不是真正的兇殘。反而更多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雁卿就只退縮了那麼一小下,便更不鬆手的拉住了他。
她明白元徹的心情——畢竟他曾向她訴說過。可她不知道該在這種情形下說些什麼。想到月娘先前安撫她的辦法,忙往下握住了太子的手,想將他的手暖過來。
太子目光就一顫動。
月娘此刻才回過神來——她沒有雁卿的勇氣,卻也已醒悟到太子此刻的心情。忙道,「恭喜殿下!」對上太子瞪過來的目光,她的聲音也不覺放低了,「殿下要當哥哥了……」
片刻的凝滯后,太子的聲音已又清雅帶笑了,「是啊,真是喜事……」他就低頭望著雁卿,「知道雁卿妹妹替我高興,可也不必……」他就抬了抬和雁卿握在一起的那隻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兩隻手上。
雁卿卻也沒有多了急迫。她就又確認了一下太子的目光——帶了薄薄的明光,微微發紅。像是剛剛哭過。
似乎是已冷靜下來了。可是很虛偽,那虛偽里混雜著褪去脆弱的兇殘。
她下意識的就嫌惡的鬆開了手。
太子匆忙一握,卻只握住一把空氣。片刻靜默之後,他只輕輕的笑了笑,轉身大步向樓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