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五十一章下
冬至月底,趙文淵終於回到長安。
他這次遊歷江南,其實也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回京后先要入宮覲見。皇帝便留了他用午膳,聽他說說江南的政局民情。君臣間聊得十分盡興,皇帝一高興,便安排他同樓宇相見,徹談出使突厥一事。
這是趟好差,且滿朝文武除了他和樓宇,也沒旁人能勝任——朝中能說幾句突厥語唬人的大臣是有幾個,但像他這般說得溜熟的則絕無僅有。當年他隨晉國公剿匪,曾北上龍城,俘獲過突厥人派去策反柔然諸部的使者。那使者在突厥也是有名的學者,趙文淵便從他那裡學到突厥語。因此不但說得溜熟,還十分雅正。他也還作為使者同突厥人交涉過,是有閱歷的。
不過趙世番依舊覺得此事難成。因為趙文淵性子左,頗有些君子潔癖。主意是樓宇出的,事成之後功勞卻落在他頭上——這般掠人之美的事,他必然不樂意。
趙世番還是很了解他家三弟的,趙文淵確實不樂意。
不過他處事一貫明朗清爽,自不會小家子氣的對皇帝說什麼「不願掠人之美」,也只說願意給樓宇做副使,輔佐他功成歸來。
推辭也利落,領受也利落,連著幾趟差事都辦得十分漂亮——就說去年出使被陳國扣押一事,旁人都覺得能平安回京就謝天謝地了,他卻有手段扭轉困局,不但平安回來,還能不辱使命。
又有才能,又手腕靈活,又出身世家,還年輕。性子也好,豁達進取卻不汲汲營營,真是許多年不見這樣的好少年了。
皇帝是真的十分中意趙文淵。
就覺得,讓趙文淵給樓宇當副使其實也不錯——樓宇也有才能,可偏偏是皇后的哥哥,日後太子必定不會真心仰仗他,他能建功立業的機會就只有這麼一次。趙文淵卻不同。而且,擊退突厥固然是大功業,可同剿滅陳國、收復江南比起來呢?
不過,太子也難得親自向自己求什麼差事。
自樓蘩有了身孕,皇帝對太子的疼惜里又多了一份虧欠之心。不免就越發在意起太子的心情來。
思忖了一陣子,還是覺得既然太子舉薦得十分靠譜,那就依太子所奏請的吧。
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下了。
燕國公府。
趙世番既然知道三弟回來了,自然立刻就往家裡遞信兒了。
太夫人心疼小兒子,早早的就命一家子準備著。雁卿自不必說,哪怕讓她阿娘關了一整個秋冬了,得了消息也立刻就歡騰起來,張羅著要親自給她三叔做點心吃。
這幾個月她被關在家裡,除了讀書、下棋,也頗學了幾項技藝。最自得的就是做點心。
如今再有人說她不做女紅,她就有話反駁了——她確實不會織布繡花,但她會下廚啊,這難道這就不是女紅了嗎?
且她的廚藝還是從杜夫人那裡學來的。連謝二公子都給征服了的「秘傳」技藝,她也是嫡派傳人了——長安多少酒樓的掌勺、甚至是閨秀們都想盡了辦法要從杜夫人那裡偷師,偷師到一鱗半爪就趕緊打起招牌來,旁人聽聞是「小謝」吃過的菜肴,都擠破頭要來嘗一嘗。彷彿吃完了腹內便也裝了些小謝的清發之氣,整個人都能煥然一新。
不正宗的尚且如此搶手,何況是她學的正宗的技藝?
先賢有雲,「治大國如烹小鮮」,讀書時雁卿總也不明白,聽杜夫人給她講調和、火候、時令、百味……分明就蘊含了許多哲思,既道法自然,又修身養性,同儒道頗有相通之處。
可見君子該常出入庖廚,多從廚藝中領悟哲思。這門技藝十分的高大上。
而且還很實用——衣服手帕有幾件換著穿用就夠了,飯可是頓頓都要吃。以後出門遊歷,也就不用餓肚子了。
雁卿便十分自得,雖被林夫人關在家裡,可如此修身養性、鍛煉技藝,她便也覺得沒有虛耗時光,過得十分充實。
不過,對於回家一事,趙三叔顯然沒有那麼熱衷。
從宮裡出來,他就騎著匹瘦馬帶著個老僕,晃晃悠悠的在長安逛了一圈兒。眼看著都要到宵禁時候,再不回家說不過去了,才逛回家來。
一大家子歡歡喜喜的忙著給他接風洗塵,結果等到菜都涼了,他才不情不願的盪回來。
進門的時候七八雙眼睛同時瞪過來,趙文淵再粗的神經也不由抽了那麼一抽。
片刻寂靜。
還是雁卿先撲上去,「三叔,你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我都要睡著了。」
趙文淵就勢箍著她的腰將她托起來,笑道,「雁丫頭都長這麼高了!」
尷尬和火氣就這麼破開,氣氛霎時就又和柔歡喜起來。
太夫人惱火里也多了些笑意,就道,「你去了一年多了,家裡豈能沒有些變化?」
趙世番上前將雁卿抱回來放下,林夫人也笑道,「總算是回來了,都快入席吧。」
趙文淵就嘿嘿笑了笑,黑漆漆的眼睛蒙了些水汽,愧疚涌了上來,「近鄉情怯,就回得晚了……」
一家人便又歡歡喜喜的用晚飯,又述說起見聞來。闊別經年,三叔又是個極其健談的,一說起來便滔滔不絕。就秉燭夜談,直聊到三更十分。
難免又說起三叔的婚事來,只是樓蘩一事到底給叔嫂關係蒙上了一層陰影,林夫人已不好再替三叔做主說親。太夫人和趙世番雖不曾將此事算在林夫人頭上,可也知道趙文淵受了情傷,便不敢草率開口。
就問,「出去這麼久,可有看上哪家女孩兒?」
只要身世清白,哪怕是窮鄉僻壤的山野村姑,三叔想娶,趙家也會高高興興的上門替他說親。
——當然,打從心底里還是想給三叔說個能將樓蘩徹底比下去的姑娘的,這才好出一口惡氣么。
不想三叔卻十分大方,「鎮日里東奔西跑,哪有這份心思。」難免也有負氣抱怨,「我可是出去辦正事的……」
片刻后倒是忽然想起些什麼,自己先笑起來,「——確實遇上個很見識的姑娘,結伴同行了一段路。欠了她些人情。」
太夫人和林夫人便不說話了……敢跟陌生男人結伴同行這種,怎麼想都很不妙啊。還是趙世番打探道,「一個年輕姑娘,怎麼自己出門在外?」
趙文淵就細細道來,「不是自己,有車馬侍衛隨行……去年逃難到荊州的。如今長安父兄安定下來了,便派人去接她回來。恰好我路上遭了些磨難,有賴她庇護打點。」又笑道,「她說姓賀,我瞧著沒說真話。不管如何,都替我打聽打聽吧。」
林夫人倒是沉默了片刻,道,「那姑娘多大的年歲?」
趙文淵道,「二十容許……帶著帷帽呢,我也看不清楚。」
「模樣都沒看見,你就瞧上了?」
趙文淵就道,「我覺著不錯。意趣相投,見識相當。彼此頗有些相見恨晚之意。竊以為……她生得應該不差。何況我都這個年紀了,她家人還未必樂意呢。」
林夫人心裡就咯噔一聲,道,「她願意了?」
趙文淵就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多少是有些願意的吧。」
「我看未必,否則何必連姓什麼都要騙你?」
趙文淵就愣了一愣,道,「也許有什麼苦衷……」又道,「成就成,不成就罷了。你們看著給我說和吧……只是別挑太小的。我要是跟旁人一個年紀成親,現在兒子都十幾歲了吧。太小的我可下不去手。」
林夫人就道,「你既然有中意的,自然盡量令你如意。會替你打聽著。只是長安這麼大,近十萬戶人家,待打聽到,還不知什麼時候。你豈能一直等下去?」
趙文淵就想了想,道,「等我出使回來,若還沒找著就罷了。」
趙文淵並沒有在長安滯留多久,過了除夕,元日朝賀畢,便又率使團北上。
樓蘩懷孕五個月了,也已顯懷。因是頭一胎,懷得十分辛苦。臘月里似乎還因雪滑失足,差點摔倒。所幸她的妹妹樓薇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沒傷到根本。不過到底是受了些驚嚇,許多事便都不再親力親為,整個冬天都只靜靜的待在徽音殿中養胎。元日朝賀都不曾露面,只讓命婦們在殿外拜見過罷了。
出了正月,積雪漸漸化去,她才又開始走動起來。
也許是一個人悶得久了,便格外想念故交。二月初二花朝節,又宣林夫人入宮,特地命帶上雁卿、月娘姊妹。
因三叔已釋然,雁卿對往事便也不再介懷了,已能十分坦然的面對樓蘩。可時隔數月之後再見著她,還是愣了一陣子——人懷孕時難免有些變樣,樓蘩胖了,臉上也略有些浮腫,便損了些容色。不過那雙含愁的水眸卻溢滿盈盈的柔光,竟彷彿帶笑。
雁卿便覺得,樓姑姑其實是更好看了。
行過禮,樓姑姑便令姊妹兩個不必拘束,儘管在她殿中玩耍,又攜了林夫人的手拉她入座,笑道,「去年多虧了夫人在。」
林夫人便略謙遜推辭了幾句,樓蘩依舊柔柔的笑著,說道,「請您入宮,是想沾一沾您的福氣。」她就摸著肚子,笑道,「陛下想要個男孩兒,日後好輔佐太子。悄悄的和您說,我卻只盼著裡頭是個雁卿這樣好的丫頭。以後能同我做個伴兒。」
是真是假,林夫人還真聽不大出來。卻依舊能覺出這孩子帶給她的歡喜。
因見雁卿好奇的盯著她的肚子,樓蘩便笑著招手令雁卿過去,略一頓,笑道,「他踢我了——是想出來跟你玩兒呢。」
雁卿便睜大眼睛用力看著,樓蘩便笑問,「貼上來聽一聽?」
雁卿忙用力點頭,附耳去聽。果然覺出裡面動了一下,便驚喜的望著樓蘩,「哎呀,他又踢了。」
樓蘩就拍了拍她的肩膀,低頭瞧見她梳了髮髻,頭上一雙垂蘇的紅寶鈿花正是去歲秋天她所賞賜的。不覺又抿唇一笑,心裡十分的欣慰。抬頭見月娘孤立在一旁,便也招手令月娘過去。
如今姊妹兩個的打扮已截然不同,月娘依舊梳的雙環,簪著珠花——樓蘩見她身上飾品皆是珍珠所攢制,一色素白,雖越發襯得她皎潔清簡,卻到底過於素凈了。便留了心。片刻后便記起,去歲太子賞了她一匣珍珠。
月娘當著樓蘩卻十分拘謹,也只行無差池罷了,不肯透出辦法親昵來。
樓蘩記得當初她也是十分喜歡自己的,見她此刻拘束疏遠,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不過她既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失落便不如何真切。只一閃而過罷了。
便攬著雁卿同林夫人說話——說的卻是這幾年她在外頭做的事,道是,「……太醫說我憂思過甚了,不能再勞神。幸而姑姑和二娘在外頭,多少能幫我分擔一些,不至於半途而廢。可姑姑身子不好,二娘倒是比我更有長才,卻是個受不得拘束的,未必能踏踏實實的做事。我思來想去,唯有託付給夫人。」
林夫人知道她說的是桑麻紡織之事,這也干係重大。她雖不願同樓蘩走得太近,可也不想為黨派之別耽誤正事。
且樓蘩做的這些,正是該有人做,可朝臣又不會主動去做的事。若她不接,怕真就要這麼中斷了。
可有些事,也還是先問明白為好。
便道,「前些年聽聞二姑娘離京訪親去了,如今已回來了嗎?」
樓蘩就一沉吟,道,「是,送去了荊州。去年冬天才回來。」片刻后又道,「——原本早差人去接了,只是她散漫任性,路上又折往廬州遊歷了一番,繞了一個不小的圈子。」
林夫人就點了點頭。思忖了片刻,道,「二姑娘必定從容有餘,我橫插一手反倒不美。且我家中婆母年長,子女年幼,也別無餘力。倒是要辜負娘娘的美意的。」
樓蘩似是已料到她會這麼說,雖難免露出些疲倦和黯然來,最後卻也只笑了笑,道,「夫人不肯,我也不好強人所難。」
倒是雁卿聽得出神,道,「棉花也能同蠶絲一般紡線織布嗎?」又接起話頭來。
樓蘩便耐心的同她解說起來。這些俗務,雁卿竟也聽得津津有味。且難得她竟能聽懂,樓蘩便略感到寬慰。分神去看月娘,才見月娘已昏昏欲睡了,便引了詩詞隨口佐證,月娘立刻就一回神。
樓蘩便笑起來,對林夫人道,「雁卿性明,月娘性雅。」
林夫人笑道,「雁丫頭就是個大俗人罷了……月娘倒確實是個雅人。」
妹妹被表揚了,雁卿自然高興。可自己被人說「俗」,也還是有些不服氣。本來想稍作反駁的,誰知竟找不出話來——她豈不就是又愛吃又愛玩嗎!而且吟詩行文一竅不通,就連讀書,也更愛書中有趣的山川故事。反而讀到錦繡堆砌的華章,每每暈頭轉向。看旁人舌燦蓮花,旁徵博引、出口成章,就只有羨慕的份兒。
她竟真的是個大俗人!
大姑娘只覺得自尊心被什麼東西焦黑的劈了一陣,有些被雷到了。
樓蘩和林夫人見她一臉震驚之後,沮喪的認命了的小模樣,不覺都忍俊不禁。
樓蘩就笑道,「俗人才好呢——親切有趣,歡喜自在。」
雁卿依舊沮喪的,「樓姑姑自己就是雅人,才會這麼說。」
這下連月娘也不覺掩唇了,就輕輕道,「我見過很多雅人,可就是最喜歡姐姐。」
雁卿臉上騰的一紅,片刻后就展開大大的笑容,美滋滋的道:「俗人那就俗人吧。」又道,「我身邊這麼多雅人,肯定也會漸漸雅緻起來的。」
正說笑著,外頭忽有人進來通稟,道,「太子來探望娘娘了。」
林夫人忙帶著雁卿和月娘起身辭行。
樓蘩便也不留她們,只道,「稍待片刻。」便令宮娥進屋去取東西,又道,「夫人常待她們進宮來看看我……我這裡難得熱鬧起來。」
林夫人只好道,「娘娘傳召,不敢不來。」
一時宮娥取來兩個鑲金嵌玉的錦木匣子,樓蘩翻開來,是一套粉玉桃花的鈿釵並鐲子,那桃花雕琢得栩栩如生,玉色鮮艷,十分亮眼。樓蘩就道,「這是極南邊的蒲甘國傳來的玉石。你們拿回去帶著玩吧。」
只不過耽擱了這麼一會兒,出門時就又同太子撞見了。
雁卿同月娘俯身行禮,太子便也駐足。
他的目光依舊不覺就落在雁卿的身上,見她今日梳了髮髻,雖少了一份嬌憨稚氣,卻也露出了姣好的側臉。那耳垂小巧白凈,微微垂著頭,便露出秀美的脖頸來。沿著髮際有梳不起來的微彎的絨發柔柔的垂下,風一吹,她不覺用手指一抿。
太子的心口便也彷彿被她輕輕撓了一下。
可到底還是裝模作樣慣了,只平淡的移開目光,道,「起來吧。」
只路過月娘身邊時,突然停了腳步,輕聲微笑道,「果然是明月之珠。」月娘身上就一綳,太子又溫柔的一笑,便上前去了。
樓蘩將一切看在眼裡……先前便覺著有哪裡不對勁兒,這回她才終於確認了些什麼。
太子固然對月娘更溫柔些,可他更在意的,果然還是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