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初望舒
初夏的細雨淅淅瀝瀝地灑落在鼎陽王府的亭台樓閣之上,激起了一片片朦朧的水霧,恍若薄紗般包裹住了這裡在平日所散發出來的硬朗氣息,使它看起來似乎只是一座平凡而婉約的南方園林式建築;雨水沿著屋頂邊突出的飛檐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小小的瀑布,在遮掩了眾人視野的同時,更是將天與地在無形中連接在了一起。
光盛朝的帝都「望舒」位處光盛大陸的東方,瀕臨白江和東海,所以望舒城的每個夏季都會伴隨著雨水而來,就像南方的梅雨時節一樣;幾乎不停歇的雨讓望舒城變的慵懶,無論是市井之上還是農田之下,人們看起來總是散漫著——穿著蓑衣的遊子放慢了早已疲憊的腳步,一路握緊劍柄的手也放鬆下來,隨便找個酒家,坐下點一壺熱酒、三兩小菜,便就著清靈的雨聲度過一整個下午;農人放下廚具,在一起聊聊閑事,打發時間,滄桑卻不蒼老的臉上帶著滿足而快意的笑容。
但唯有鼎陽王府,與眾不同。
幾近而立之年的鼎陽王龍卿羽站在窗邊,一手扶著窗沿,一手把玩著一個飾物。他的目光凝結在窗外院子里的一顆高大的梧桐樹上,沒有任何其它的事能在此刻引走他的注意,當然,也沒有任何人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他。
他手上握著的是一塊玉雕,這是西域陌於國的國王為了感謝光盛朝幫助陌於國剿滅沙匪而上貢給光盛朝的諸多珍寶之一,由天山白玉、經頂級工匠琢磨三年而成;為了表現感激的誠意,那位年逾六十的老匠人在完成這個玉雕之後便走進了魔鬼山谷,並再也沒有出來過——他以死來表示∶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作品從他的手中誕生。
玉石本身就晶瑩透徹,溫熱潤滑,乃玉中極品,再輔以工匠的鬼斧神工,便將那隻存在於傳說中的生物表現得栩栩如生,鬚髮盡現,給人以它隨時都可能破石而出、君臨天下的錯覺。
——這個可以冠上「完美」之名的玉雕所雕刻的畫面,是一條古樸、威嚴的巨龍。
龍,是光盛皇族,尤其是帝王的象徵;而龍卿羽便是當朝皇帝盛麟帝龍君月的親生兄弟,位及十三王侯之首,如此把玩這龍刻玉雕,不得不說是大逆不道的行徑,已將謀反之心明明白白地表現了出來。
但沒有人會向皇帝稟奏這件事情,因為「鼎陽王」三字,早已擁有了「皇帝」一詞所代表的意義。
這是因為八年前,剛剛行冠禮、登王位的龍卿羽便被大自己兩歲的哥哥囑託,暫時掌管玉璽、統領整個王朝,而十四歲就登基稱帝,在位八年的龍君月卻帶著「年少有為」、「清明之君」等諸多稱謂自此消失在了皇宮之中,再無消息。
直至今日,已然八載。
這八年來,鼎陽王一絲不苟地行使著本只屬於皇帝的權利,從罷任官員到賑濟洪災,從四時祭祖到軍爭萬里,龍卿羽的所做所為無一不比他的哥哥龍君月更加優秀。久而久之,人們已經淡忘了曾經的少年賢君,只道現在的鼎陽王才是使光盛朝國泰民安的一代明主。
就算是那些最頑固的老臣,也不得不承認鼎陽王的確比聖麟帝做的要好,若不是有確切消息稱聖麟帝龍君月還活著,可能龍卿羽就會是新的一位光盛之主了——雖然他現在也不過是有實無名而已。
鼎陽王執政八年以來,多次親征蠻荒,帶領軍隊擴大著光盛朝的版圖;最遠的一次,便是四年前前往西域,助陌於國屠剿沙匪——光盛朝的領土憑藉這位驍勇善戰的將相之才,生生增加了四成,這也是光盛子民擁戴他的原因之一。
龍卿羽撫摸著玉石上雕琢的細緻精美的龍鱗,不禁又想起了遙遠西域里那片無邊沙漠中的漫漫黃沙,那是完全不同於望舒城的異世之景,瑰麗無匹卻暗藏殺機。那次征戰在龍卿羽的身上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創口,至今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起居。
尤其是在這樣的下雨天……
龍卿羽的臉色有些發白,但他只是兀自強撐著,仍舊出神的看著那棵粗壯的梧桐;他的眉頭緊蹙,沒有人知道他正在想些什麼。
就像沒有人知道,他是否會在某一天登基稱帝。
他在等待,等待著一個遲來了十年的消息。
望舒城外,正東方三十里處。
泛著青色的山頂上矗立著一座不算小的道觀,「雲峰觀」,它在漫天的風雨之中顯得格外顯眼——而這附近又沒有人煙,便使得這座尼姑庵有著些許清冷的味道。
「雲峰」這個有些俗套的稱謂,來自它腳下的山峰,「雲棄峰」。
盛嶺山脈是望舒城附近最長、分佈最複雜的山脈,它最主要的部分是望舒城西北部的帝龍山脈,那裡一是光盛王朝的象徵之一——幾乎每天山脈之上都有「龍氣」升騰;二是帝都望舒西北一側的天然屏障,並築有千餘里長的長城,嚴密守衛著山脈之後的望舒古城。
盛嶺山脈在望舒城正北方便分成兩道山脈,大的向東北,山體雄偉,名曰「盛旌山脈」,小的向東南,山勢平緩,人稱「驊佇山脈」。驊佇山脈最末尾的一段被稱為雲棄山脈,其中的最高峰便是建著雲峰庵的雲棄峰了。
「雲棄」之名源於此處的詭異天氣——除卻雨雪之日,雲棄山脈內無任何一處的天空會有雲氣駐留,自然也沒有所謂龍氣一類的神秘之物出現,所以人們都認為這裡是天神遺棄之地;而雲峰觀,正是為那些因被父母或情人所棄而看破紅塵、願歸附道家、神遊三界的女子所準備的靜修之所。
油燈三清,道籍齋菜,會伴隨著這些心如止水的女子,直到終身。
清晨小雨,是雲峰觀觀主,啟曉道長最喜歡的一種景色;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穿著乾淨而整潔的青色道袍站在屋檐之下,默默凝視著天地間那如簾的雨。自十年前走進這所道觀以來,這就是她在下雨的日子裡所必做的事情。
每到這時,她素凈的臉龐上總是會顯露出一種淡淡的感傷之意,卻不知是因為什麼。
「已經是第十年了么?」她薄薄的嘴唇微動,輕輕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語。什麼第十年,是她已然出家十年了么?看她相貌,也不過是二十餘歲的年紀,原來,她已然在這間道觀里、在這座山峰上度過了所有的韶華歲月么。
那是一個女子一生當中最好的時光啊,而這個本應該待在綉樓之上日日撫琴女紅、只等候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佳偶把自己接走、從此過上相夫教子的生活的女子,又是為什麼會在二八不到的華年裡,毅然的出家為道了呢?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氣息漸緩,似乎整個人都慢慢地融入了自然里;這一刻,彷彿整個天地之間,就只剩下她獨自一個人站立。
只是這一刻而已。
她目光微動,轉身去拿斜靠在身邊圓柱上的那把看起來有點兒年頭了的油紙傘。就在她低頭之時,一枚短箭從她的耳邊急飛而過,鋒銳的箭頭割斷了一根隨著她的動作而飄起的青絲。
「噔!」短箭射在了觀門之上,幾乎整個箭頭都沒入了木門。
她拿起了那把傘,這才後知後覺般的往觀門上看去,然後表現的就好像是被這枚短箭給嚇到了一樣,踉蹌著往側後方退了一步。
又有兩枚短箭與她擦身而過。
這時,她才終於有了那麼極短的一瞬間,看清了這三枚短箭的樣式。
「好久不見。」她低聲地說著,竟然忽地綻放出了笑容!
她笑起來的時候,被雨幕籠罩的道觀里,彷彿出現了一道陽光。
笑容轉瞬即逝——不是因為她收斂了笑容,而是因為她這個人,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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