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桃花山上逢桃花,無人澗里遇奇人
轉眼又到周日,未至中午,宮千世便換好襖裙,拎著管家備好的食盒匆匆離開公寓。
明天是自己的生日,倘或待會碰到宮夢瑤,定會被她奚落一番,倒不如早避開的好。宮千世心裡想著,腳下卻不敢停慢,好容易來到平日里常去的幽僻所在,她放下食盒解開斗篷,倚亭柱坐下,不由得嬌喘細細。
哎,體力越發不行了……
此時已將近四月底,漫山桃林只徒留些殘紅余朱,滿地落花早已被蜂擁來去的遊人踏成了春泥,如今,山林間也不過寥寥數人來往,靜謐桃林之內只穩細細鶯啼鳥囀,寂寂然悄無人語。
雖沒有桃花盛開時的明媚艷麗,如今亭外的景色也自有一番風韻,然而,宮千世於之視若無睹,只慢條斯理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
她並非愛花賞春之人,亦非感時惜花之人,她左不過想找個沒人的僻靜地獨自待著罷了。
午飯過後,宮千世便覺眼眉餳澀,只得伏在石桌上,足睡了有一個半小時才醒轉過來。
她素來有午睡的習慣,平常每逢周日,她都會提早吃完午飯,並在宮夢瑤來之前回房間午睡,睡醒后便趁著宮夢瑤歇午覺的檔兒悄悄溜出去。若非今日躲避得緊,也不用遭這樣的罪。
揉著發麻的手臂,如墜雲里霧裡的宮千世軟綿綿地走到亭外來回踱步。
忽然,只聽身後嬌笑聲起,宮千世愕然回首,竟看到個笑吟吟的女子。只見她身穿高腰襦裙,頭梳髽鬏,形容裊娜,艷若桃李,眼波流轉處勾人心魂,唇啟唇閉間酥人筋骨。
猛見來人,宮千世被嚇得一個激靈,頭腦頓時清醒。雖然女子通體氣派活像古畫里走出的妖冶美人,但她的憑空出現卻讓宮千世有種大白天見鬼的詭異感覺。
女子對宮千世福身行禮,輕啟朱唇道:「這廂木兆姬有禮了,姑娘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她們認識嗎?
宮千世納悶著,只覺得這女子的話語聲比笑聲更能使人酥筋軟骨,她忍不住在心裡暗暗抖了抖,有些不自在地沉默一下,只略尷尬地只回了句「你好」。
禮儀規矩這一套她向來是生疏的,畢竟不像妹妹這麼有福氣,學個什麼插花泡茶的,她雖然喜歡穿漢服,但除了節慶典禮的正式場合外,她一般都穿得不很嚴格,比如此時她馬面裙底下穿的就是褲襪和登山靴……
看這個木兆姬嚴謹的衣妝和出眾的舉止,宮千世猜測她多半是什麼世家的女孩子。書畫世家的會更穩重些,花茶棋琴之類的則會端莊些,看這步伐身段,倒有可能是古典舞世家的人,不過這個城市好像沒有什麼古典舞世家……
宮千世暗忖間,女子——木兆姬又盈盈地上前一步。
「姑娘哪裡來?敢是來惜花的吧?」
倏地回神,宮千世沒有回話,只是微微搖頭表示否認。
她哪會有那些個雅興,若能有,此刻也不會孤身一人跑來這種地方了。
「這般清冷的地方只姑娘一人,姑娘不怕么?」
仍以搖頭否定,再慢慢地點個頭以示告辭,宮千世提步便欲離開。她是獨來獨往貫了的,漸漸的也就不善與人交談,若是面對陌生人,她就更是不自在。
反正算算時間,宮夢瑤已不在公寓,今天索性就此回去好了。
「姑娘請留步。」木兆姬急忙阻止,她闔眸復又啟眸。「兩番失手,不想直等到今日,此番是再不能失敗的。」語氣幽冷森然。
嘎?啥?她是在念什麼台詞嗎?
宮千世立住腳,莫名其妙地覷著木兆姬。
「姑娘跟我走吧。」不容置疑的語氣。
嗯?跟她走?為什麼?
柳眉一挑,宮千世只定定地瞅了木兆姬小片刻,便收回目光聳聳肩抬腿就走。她雖然心有疑問,不過向來懶待與人糾纏,尤其又是素不相識的人。
「站住!」木兆姬沉聲喝道:「我今番即以禮相待,姑娘領受便是,何苦又逼得我動手,到時兩邊都不好看!」
哈?這人在搞什麼名堂啊?難道人家不依她,她就要用強的嗎?
本不想搭理的宮千世頓時只覺得哭笑不得,無奈之下只得開口道:「這位姐姐,我實在不知道你想幹嘛,只是我現在真的不得閑,你還是另找他人吧。」
木兆姬臉色倏沉。「少廢話!跟我走便是。」
耶~~這算什麼?!
宮千世聞言隱有不悅,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哪有人這樣無理取鬧的。「喂喂,看你禮數款段也像個世家的孩子,怎麼一上來就莫名其妙說些有的沒的,我都表示沒興趣了你為何還要糾纏於我,你……」
話說一半忙又咽住,宮千世驚恐地盯著木兆姬越發陰鷙的眼神,頓覺渾身寒毛倒豎,脊骨發涼,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她……她想幹什麼?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恐怖……
「敬酒不吃吃罰酒!」驟冷的嗓音讓人不寒而慄,木兆姬渾身上下竟散發出濃濃的殺氣,眉間眼裡都充斥著悚人唳氣,嬌滴滴的美人瞬間變成了羅煞鬼。
「你,你要做,做什麼……」宮千世稟氣柔弱,經不得嚇,一發連話都說不利落,她抖著腿又退了幾步,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那就是眼前這個人完全可以像捏螞蟻一樣輕而易舉地把她捏死。
宮千世強作鎮定,左手悄悄觸上右腕,隨即不由得在心裡懊惱苦笑,文雅送給她防身用的手環在她剛才歇午覺前就褪下來了,現在正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呢。
驀地,木兆姬的披帛竟然無風自動,她右手握住披帛左端,只一甩,帛尾掃經處,桃樹竟相折腰,空氣中亦傳來陣陣殺肅之氣,只驚得宮千世雙眼爆睜,後退時一個不穩,跌坐於地。只聽一聲沉喝,木兆姬躍身而起,她舞動著披帛,伴隨著裂空的刺耳聲響,如惡鬼索命一般直朴宮千世而來。
就在披帛霹靂般逼眼襲近的一霎那,宮千世忽覺眼前一閃,一道銀光將披帛阻擋震退,隨後,只聞颼颼聲起,林中又飛出數道銀光,直射向木兆姬。見狀不妙,木兆姬抽回披帛,旋身順勢躲過幾道攻擊,再以腳點地連連後退,借勢抽划,只聽一陣鏗鏘聲響,銀光全數被木兆姬用披帛擊散。
突如其來的一切早已讓宮千世怔愣傻住,她眼睛一花,跟前竟倏地多出了一個身影,一個白髮勝雪、衣袂飄飄的頎長身影。
怔怔地望著那頭披散過膝,隨風飄動,在陽光下泛著皓睆瑩光的白髮,宮千世隱隱覺得心中有些異樣,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得一聲冷喝——
「是你!竟然是你!」木兆姬的聲音里多了憤怒和不敢置信。「你竟敢阻擋我,是想背叛於他么!還不快讓開!」見白髮身影巍然不動,木兆姬怒從心起,冷笑道:「即如此,就連你也一併收拾了!」
話聲落,木兆姬甩動披帛再次騰空而起,白髮身影亦從腰間掣出一口通身雪白的玉柄寶劍,只一晃,便閃至空中,與木兆姬劍帛相交,登時間,兩人只殺得風雲異色,天地愁慘,樹驚鳥散。
宮千世仍呆坐於地,眸光迷離地望著空中眼花繚亂的光影交錯,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搖搖晃晃地掙紮起來。
什麼情況,現在是什麼情況?她該怎麼辦?
宮千世不知所措地絞弄著衣擺,進退兩難,竟慌得沒了主意,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好似想起了什麼。慢慢地,緊張神色退去,冷漠神色恢復,宮千世拔腿就朝石亭走去。
哼!差點就被他們唬住了,還好她反應得快。
她記得兩個月前,電視台曾播放了一個叫穿越什麼什麼的整蠱節目,內容大概就是把一些不知情的路人弄到事先布置好的地方,讓他們誤以為自己穿越了,再設置一些情景,用暗置的攝像機記錄拍攝。那些被蒙在鼓裡的路人反應無不另人捧腹,節目的收視率自不必說,想來她剛才遇到的是新一期的錄製吧。
宮千世忿忿地收拾好東西,心下卻懊惱不已。
虧她還以為自己遇上了什麼鬼魅魘道,唉~~她剛才那副嚇得發愣的蠢樣一定被拍下來了,真是丟人啊……不過僅那樣也就算了,要是被宮家的某些人知道,她就難免不遭有心人的口舌。
想到此,宮千世趕緊將斗篷上的帽子嚴嚴地戴上,低著頭就要離開。
哼,想繼續糊弄她是再不可能的了。
誰知,才出石亭沒走幾步,宮千世便止住腳,狐疑地盯著地面。突來一陣強風,勁能翻土若浪,一幕桃花花瓣組成的花牆隨風在她面前拔地而起,赫赫然似衝天巨浪一般洶湧來襲,頂端處卷如騰龍,威威然具泰山壓頂之勢,直逼向宮千世席捲吞噬而來。
未及尖叫出聲,宮千世頓覺腰間一緊,雙腳離地,接著只知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只剩風聲呼嘯,直到感覺自己踩回到地面,她才定魂啟眸。
嗯?白髮,玄衣……咦,她怎麼在別人的懷裡呢?欸!等等!這個人是男的!
宮千世頓時氣紅了臉,一應別的事情都暫拋腦後,只恨身前的人連男女授受不親也不懂。正待推開摟住自己的男人,宮千世忽又感到腰間的手臂一緊,身體再度離地,駭得她下意識地埋下臉,雙臂緊圈那人的脖頸,生怕自己會掉下去。
白髮男子摟住宮千世躲閃著漫天交錯的桃花流攻擊,他瞅準時機,身影颯然一轉停在空中,沉劍提功,周身籠罩著雄渾劍氣。白髮男子展開浩然劍陣,登時,數柄光劍嚴密不漏地團住他急速迴旋,威勢攝人,將衝撞而至的花流全數抵擋。須臾,白髮男子又瀟然揚劍,氣勢狂豪,他眼神一凜,破空一劈,磅礴劍氣瞬間滌盪四野,萬道劍光霹靂般向四周飛擊出去,利鋒暗藏絕代劍式,所到之處,花流消散瘴氣退,連木兆姬也險些抵擋不暇,被划傷幾處。
妖花退,邪氛澄,白髮男子收劍回身,攬緊宮千世翩然飄至一桃樹上方,輕盈落在枝頭。另一邊,木兆姬也旋身飛至一株桃樹頂端,有些狼狽搖晃的身影卻將腳下桃花震落不少。
穩身定神,木兆姬冷然怒喝道:「你這個叛徒,竟敢如此阻撓於我。」聲音因惱急而微微有些顫抖。
白髮男子沉著平靜,飄逸超然,彷彿剛才激烈的打鬥並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蛾眉倒豎,木兆姬惡狠狠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
白髮男子依舊默然,微勾的唇角卻好似在嘲笑手下敗將還敢口出狂言。
木兆姬頓時怒氣沸騰,只見她頭髮散落,漫天飛舞,渾身散發出比剛才更凜冽駭人百倍的殺氣。頓時,詭森妖氣匯聚於身,隨即四下擴散,她一手抽動披帛,一手結了數印,披帛登時化作一柄通體玄色、寒光四射的桃花暗紋劍,同一時間,木兆姬眼露凶光,額間竟浮現出泛著邪魅紅光的詭異圖紋。
白髮男子巋然不動,觸變不驚,他運動真力,凝聚於寶劍,發置於四周,霎時間,浩然雄勁衝天盪地,恢弘席捲四周,氣勢之強竟將底下眾桃樹壓折了枝。
對峙的兩人彼此心知,再來便是極招相對,生死成敗。空氣早已凝滯,時間彷彿靜止,兩股力量的暗中較量讓人窒息,就在兩兵相交一觸即發的危急關頭——
「等等!」一個聲音很不識相的擠了進來,是從白髮男子懷裡的斗篷下面發出來的。「還要等多久才完啊?你們有威亞掉著我還沒有呢,萬一掉下來誰負責!」
宮千世此刻是又氣又急又怕,她情知自己身體懸空,可是一點安全措施也沒有不是嗎?如果有安全保障措施,便是雲霄飛車她也能玩得很過癮,若是沒有,爬個人字梯她都會害怕得發抖。所以,她現在怕得要命,最可惡的是,因為害怕她竟然摟著個陌生男子還不能鬆手,真是急死她了。
「我已經知道你們是在錄節目了,還請另找他人吧,先把我放下來好嗎?倒時憑你們打到天上去我也不會打擾的。啊!對了,我也會繼續支持你們的節目的。」
呼喊聲畢,現場頓時陷入一陣微妙的寂靜,先前那股壓得人喘息不能的氣氛就像烈火被突然撲滅一般頓為烏有,只余得裊裊幾縷青煙,不會便也飄散殆盡。
白髮男子莞爾,木兆姬愕然。
「喂喂喂,別傻愣著了,先放我下去啊!」宮千世仍不知厲害地焦急催促。
回過神來的木兆姬惱羞成怒,「你這個該死的女人!」她吼著便提劍劈將過來。
白髮男子劍柄稍轉,身影一瞬,如霹靂一般從木兆姬身旁旋劈閃過,隨即穩穩停在桃樹枝頭。他回腕轉掌,寶劍登時光化消失。
同一時刻,木兆姬腹部衣衫開口,小腹處竟裂開一道劍傷,她口中嘔紅,身影直墜而下,在摔落地面的瞬間,身體竟化成無數桃花瓣,衝散一地。
見狀,白髮男子帶宮千世飛回石亭旁邊,甫一著地,宮千世就將他猛地推離,自己卻因為全身發軟無力跌倒在地,只覺氣喘神虛。她雙眸微闔,手撫胸口,想緩解一下適才堪比過山車「刺激」所帶來的眩暈和反胃。
什麼嘛,這樣折騰於人,萬一她有心臟病怎麼辦?
白髮男子仍舊沉默不語,亦無上前扶人之意,他只深深凝望著宮千世,神色複雜。片刻之後,白髮男子無聲嘆息一聲,便轉身離去。此時,宮千世已然稍微舒緩,便打算找人問個究竟,睜開雙眼,她不敢置信地覷著白髮男子「揚長而去」的背影,隨即慌忙爬起身來踉蹌追了上去。
哪有這樣的啊,至少給人家個說法啊!
宮千世不由顰蹙,氣得直嚷道:「你別走啊,別……啊!」
走得急顧不得腳下,只一滑,宮千世就整個人往前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