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蘇醒
?這才五月份不到,天已經熱的不行了,空氣好像煮沸了一般,剛剛離開空調的皮膚與之一接觸,就感覺一陣火辣辣的燙。張遠感覺自己就像是正在過火焰山的孫行者,在烈日的催促下,不斷加快兩條腿的交替幅度。偶爾經過幾家敞開的店門時候,張元總是不自覺逗留一下,享受從中吹出的涼意。
「這鬼天氣出門簡直是要命!」在橫跨過一條漫長的,沒有樹蔭的大馬路時,張遠跺著腳抱怨,並再次拿出手機確認自己的方位——然後又遠眺了一下視野盡頭勉強可見的小區大門,好在是快到了!
進入小區裡面就感覺好了很多,道路兩旁都有十幾米高的大樹,濃厚的樹蔭為行人製造了相當舒適的環境,這也讓張元的腳步稍稍放慢了下來,經過其中幾顆樹的時候,張元順便看了看這些樹上的標籤——從標籤上的內容來看,這些樹的年紀似乎都比他還要大。
沿著路走,很快就看到一個小區公園,不少老頭老太在裡面圍著聊天,還有一群小孩穿著遊戲服在玩射擊遊戲,他們手上端著玩具步槍,以祖輩們的身體作為掩體,相互朝對方開槍,遊戲服被擊中時發出「啊」「啊」的模擬慘叫聲讓這些熊孩子笑翻了天。
「你死了」
「死了就不能動」
「耍賴皮」
「17棟,17棟。」每經過一棟建築,張遠都會念念有詞把這個數字讀上一遍,再去仔細看建築的樓牌,但這並不容易做到——這是一個老居民區,手機上根本查不到這些建築的信息,而樓牌大多數也是銹跡斑斑,上面的字跡更是斑駁不清,其中好幾棟樓甚至連牌子都見不到,張遠不得不根據建築的命名順序規律來推算自己目的地的大概位置。
「應該是這裡了吧。」回頭看了一眼15棟的位置,張遠看著眼前這樓想,這樓的樓牌處是空的,樓下的停車場里寥寥的停著幾輛電動車。
大門上的電子通訊系統是壞的,張遠按遍了所有樓層都沒有反應,最後他輕輕的一推門,發現竟然推開了——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早該想到的。電梯也好不到哪裡,是最古老的那種方盒子電梯,裡面還有樓層按鈕,上升的時候間或還會發出點噪音——聽起來有點嚇人。
302房間的門牌跟17棟樓牌的命運一樣,都已經失蹤,好在301、303、304的門都開著,他還能用排除法來找。確定這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之後,張遠先打了個電話。
「顧老先生,我是前天跟您聯繫的張遠,現在就在你們家門口。」
「那你等等,我人還在公園,這就過來……」
等待的這幾分鐘時間裡,張遠就在電梯到幾家房子門口這段空間里來回踱步,這一小片區域的牆上到處都是亂寫亂畫的字跡還有塗鴉的畫作,一看就知道是這幾家的小孩乾的,有鬼臉,聖誕快樂,也有一些陳年的廣告招貼畫,跟他剛才在電梯里看到的差不多。在301房間的對門口,張遠還看見許多示愛的字元,被示愛的對象都是一個叫喬藝雨的,可惜就是沒貼個照片在上面看看。不過內容都沒什麼技術含量,而且前篇一律,比如什麼「喬藝雨,我會永遠在這裡等著你」「愛你到我生命永遠」之類的……也許是因為時間太長,這些字跡都顯得有些模糊,有種跟牆上的霉斑混為一體的趨勢。
電梯門這時候打開了,一個身材有些高大的老人走了出來,看到他之後就打招呼:「早點給我打電話,就順便跟你一起過來了……」
老人一邊說話,一邊利索的給他開門,一邊確認:「你是一個人住吧?」
「對。」
「沒女朋友?」
「沒。」張遠有些不好意思了。
「是剛來申海吧。」老人猜測。
「對。」
「現在申海房子可不好找,」老人開始絮叨開了,「有很多人跟我聯繫過,出的價錢也比你高,但我就是沒答應,就是看不慣……拿著低保整天的不去工作,現在許多年輕人都是……」
老人的這些話張遠已經在各種場合聽得夠多了,但看在房子還不錯的份上,還是努力的適應著,還不時點點頭說明自己正在認真聽。
「對了,你之前提過,你好像是做電力行業的?」
「不是,」張遠解釋,「我們公司是開發電池的。」電力行業,張遠倒是想。
房子的情況不錯,雖然在外面看起來破了些,但裡面裝修的不錯,該有的電器設置也都齊全,尤其出乎張遠意料的是在老人的書房裡,還看到一面剛推出沒多久,專門用來看電影和玩大型遊戲的弧形液晶牆——看來這位顧老也是挺會享受生活的,不過在邊上擺著的那枚手標(也稱滑鼠)看起來就有些滑稽了,這種突兀的感覺就像飛機駕駛艙里看到一個汽車方向盤。
「我這房租都是一月一交,你要是覺得不舒服隨時可以走,」在張遠表示願意住下之後,老人把醜話說在前頭,「我要是覺得你太麻煩,會給你一個月時間搬……合同就不跟你簽了,就口頭上應一句,行不行你就一句話。」
「行。」張遠點頭。
「喏,這是大門鑰匙,這是房間……書房裡的屏幕你平時可以用,上廁所關門,洗澡掛牌,其他就沒什麼了,哦,還有,垃圾一定不能隔天!……」
等老人離開之後,張遠大概把自己房間整理了一下,行李還在路上,估計得再過幾個小時才能到,張遠本來想乘著這段時間玩會遊戲,或者再好好查查這家剛剛應聘成功公司的資料,但是剛打開手機就放棄了這個做法——他忘了問路由器密碼了。
其實偶爾無聊也挺好的,在房間里轉了兩圈之後張遠想,在老人的書房裡,他找到很多很有意思的東西,幾十年前像磚頭一樣的手機,許多實體的棋類,紙質書,甚至還有一些練書法的毛筆——張遠記得自己小時候也被父母要求練過,不過不是在紙上寫,而是用模擬毛筆對著電腦的屏幕。
房間里轉了兩圈之後,張遠打算出門熟悉一下周圍環境。門使用的還是老式的機械鑰匙,張遠用起來還有些不習慣,開關門的時候又有意識的多練習了幾次。確定掌握了它的使用方法后,張遠轉過身,發現對門301的門開著,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正盯著自己看,他的眼光看起來有些獃滯,這種不正常的眼神看得他心裡有些發毛。不過還是跟他打了個招呼:「我是剛搬過來的。」
對方沒有回答,就是看著他發獃,這讓等電梯的張遠更覺得不是那麼舒服了,下意識盼著電梯快點到。
這時候對方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轉而回到剛才他見過的走廊上那些塗鴉上去,他的好奇心似乎比自己還要重,不僅看,還伸出一隻手在牆上慢慢的摸,與此同時,臉上還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張遠偷偷的瞄了一眼樓梯處,反正也才三樓,他想著是不是走樓梯下去更「安全」一些。
「叮。」電梯里響了一聲,到了,張遠迫不及待的走進去,正準備按關門鍵,但那個人的速度更快,他剛剛找到關門按鈕在哪,對方已經走了進來。
「我—也—是—住—這—里—的」,對方似乎有說話方面的生理障礙,用一種非常吃力的語氣跟他說話,張遠點點頭,雖然有些顧忌,但還是回答了,「你好,我叫張遠。」
「你—好,」對方回答,然後又指指自己,「韓—樂。」
「杭樂。」張遠跟著對方的音調重複了一遍。
「韓。」
「韓樂。」說話間的功夫,電梯就到了,「你是準備出門嗎?」張遠有些擔心對方是不是存在智力問題,關心道。
「對,」對方點頭,「隨—便—看—看。」
「你家裡人呢?」張遠問,「你跟他們在一塊嗎?」
「沒—人。」
「你一個人在家?」
對方搖頭。
張遠猶豫了一下:「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用。」說話間,這人一步一步的朝門外走了出去,和他的聲音一樣,他的腳步也是走一步停一步的,彷彿第一次開始學走路一樣。
張遠怕他出事,就稍稍離他一段距離跟在他後面,這人走的很慢,而且走走停停,並且視線一直飄忽,很容易被周圍的東西吸引注意力,小孩身上的遊戲服,行人手中的手機,經過的汽車……每看到這些東西的當中的一樣,他的注意力就會一直跟隨著,直到它在視野中消失,這種行為也加深了張遠的判斷,這人一定是智力上存在什麼先天缺陷,家裡人一時疏忽讓他走了出來。
路過一位老人的時候,他問對方:「大爺,你認識這個人嗎?」
老人看了一眼,又搖頭:「沒見過。」
跟著這人的腳步來到公園時,正好碰見剛才見面的顧大爺,以為這事總算能解決了。但顧大爺回過頭,認真的看了這個自稱韓樂的人半天,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他就住301,我看他從裡面出來的。」張遠又說了一句。
「也許是剛住過來的,」老人不以為然道,然後又強調,「301一直是個空房……別老跟著他,直接報警不就好了。」
張遠笑了笑,但沒有採納老人的建議,反正自己也閑,就跟著好了,這個叫韓樂的人到目前為止看起來並沒有表現出什麼暴力侵向,自己要做的就是接近他,最後勸他回家就是了。
等待目標在公園一處長椅坐下之後,他小心走了過去,坐在對面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跟這個正在盯著一塊樹木標籤牌發獃的人打招呼:「韓樂。」
「張—遠。」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看來也不傻。
「你在看什麼?」
韓樂指了指剛才視線停留的那棵樹,然後反過來問他:「你—多—大—了?」
「二十八,你呢?」
韓樂低下頭,眼神在自己腳跟前游移不定,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這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陌生的手機鈴聲,張遠知道不是自己的,聽聲音的來源,應該是韓樂身上,果然,韓樂有些遲鈍的反應過來,把手機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來,盯著界面看了好久,才又有些猶豫的按了兩下,然後跟電話另一邊的人說話。
從聲音上聽,跟他通話的應該是個女的,可能是他的家人,電話里這個叫韓樂幾乎沒說話,只是在用嗯,好之類的字回應對方。
掛掉電話之後,對方有些疑惑的看了張遠一眼,似乎是在詢問他為什麼還在這裡,張遠被這種眼神驚訝了一下——這種眼神似乎不應該出自一個低智力人的眼睛中,不過他還是回應了這種質疑:「你不回家嗎?」
韓樂搖頭。
「不回家的話你家裡人會著急的。」張遠又說。
聽到這話,韓樂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在張遠還沒明白過來這微笑代表著什麼的時候,韓樂說:「我只是想,一個人,呆會。」
「原來你不是……」張遠目瞪口呆的盯著說話突然變流利了很多的韓樂,意識到後面兩個字不適合說出來的時候又及時住了口,「不好意思,一場誤會。」
「沒事,」韓樂搖頭,「要不就聊會吧,你不嫌我,說話慢的話。」
……
韓樂已經蘇醒了12個小時,他還記得自己見到喬藝雨的時候,結結巴巴的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冬眠出什麼問題了,然後喬藝雨告訴他,沒有,她只是中途將他叫醒,現在是2048年,距離他休眠前的時間整整35年。
「雖然你很聰明,把電子鐘也調了時間,但我只要一開窗就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韓樂還記得自己當時吃力的說出這番話來,打開窗戶的模樣,當時雖然身體上感覺到一些異樣,但韓樂根本就不相信喬藝雨口中的35年是事實,然而就像之前那兩次喬藝雨用事實打擊他一樣。這一次他拉開窗戶,被看到的事實嚇得一屁股倒在了地上——窗外並沒有他印象中熟悉的街道,窗戶面對的方向全部被一整排遮蔽半邊天空的超高層建築遮擋,小區樓房在這些建築巨人面前,就像是巨人腳下匍匐著的螞蟻。
「那是現在國內的金融中心。」等自己平靜下來之後,喬藝雨緩緩給他解釋,「六年前開始蓋的,剛剛投入使用兩年多。」
但那時候韓樂的腦袋一片轟鳴,好像無數架飛機在裡面同時起飛,根本就聽不清楚喬藝雨在說什麼。過了好一會,他突然意識到不對,急切的問喬藝雨:「那你,你怎麼……一點變化都沒有?」
喬藝雨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他:「你的變化也不大。」
聽到這話,韓樂飛快衝進衛生間,記憶中的開關位置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動感應亮起的燈光,只是鏡子中那張熟悉的臉還是一模一樣,除了長得稍微有點長的鬍子。
韓樂回到自己的房間,跟衛生間里一樣,房間里除了一張桌子和衣櫃,其他大部分設施都換了,原來自己的電腦被放在了衣櫃最下面的小儲物櫃中,韓樂試圖打開它,但已經做不到了——主板上的元器件幾乎都老化的不像樣了。謝永青留給他的那台電腦也在,他甚至還沒能打開看過幾次,但結果都是一樣的。
「你還是小心一點,休眠後身體機能有一個緩慢的恢復期,不適宜做太劇烈的運動,也別用腦過度。」喬藝雨在一旁提醒他。
心臟極不規律的跳動已經在提醒他了,但韓樂卻置若罔聞,就像著了魔一樣打開喬藝雨的手機,看新聞,查歷史……一個多小時后,艱難接受了事實的韓樂呆坐在客廳里,一句話也不說。
能夠保存下來的東西並不多,其中包括一張已經失效的身份證,還有幾張尚能使用的銀行卡,喬藝雨下午還有事,就留給韓樂一隻手機,讓他有什麼事就聯繫她。
然後……韓樂看了看眼前,這個差點把自己當弱智看待的同齡人,叫張遠的年輕人,他出生於2020年,是自己冬眠后的第七年——可韓樂對這個年份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他現在看手機上的2048,感覺那就是一串沒有意義是數字,強烈的不真實感讓韓樂現在都覺得無法接受——本來在冬眠之前,他本來以為醒來后的自己會非常興奮的。
唯一能讓這種不真實感消退的就是不斷的閱讀新聞,查詢那些自己有所了解的內容,許多玉女明星現在老去的照片,QQ同學群里(天哪,這軟體竟然還活著),掛著的好幾個同學的訃告,電子郵箱里,那些數不清年代久遠的信件,以及喬藝雨留給自己的一張銀行卡中,那一長串令韓樂目瞪口呆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