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建康六年】
「皇上,兵部尚書王大人的摺子遞上來了。」大殿太監總理事卓兆上前打了一個諾,將手中的摺子遞予身邊的女官「郭太傅已經過了目,總督是兵部右侍郎王允義王大人,太傅說此人沉著冷靜,智深勇沉可擔此大任。」
花園之外已然是一片□,帷帳中的人沉默不語,只是細細看著手中的名冊,乳白色的細紗中紡入了金絲,在春風中顯得有些沉重,亦如帳中人手中的紅筆,遲疑不下。一刻鐘后,帳中才緩緩傳出聲音:「太傅既已看過,自是已經處理妥帖,就讓王家的人去漠南闖一闖,朕養兵千日不用他一用,豈不是虧了?只是這魏池是怎麼冒出來的?朕記得他可是建康四年的探花郎,繪得一手好蓮花,他不是在翰林院做編修么,怎麼跑到這名單裡面去了?莫非是兵部的看花了眼?」
「皇上聖明,此人確是建康四年的探花,也確入了翰林院,不過此人卻又不是普普通通的編修。」卓兆躬身又是一偌,微微進了些身:「此人入了翰林院后,書倒是有認真編……不過,不過他與燕王殿下交往甚密,在朝中已是傳得風風雨雨。」
「什麼?燕王?」簾幕後的人彷彿窺探到了什麼天大的樂子直接把手上的茶碗合到了自己膝蓋上:「噢噢,好燙,好燙」帷帳後面一陣乒乒乓乓,筆呀,紙呀散了一地,鎮紙也掉下來險些砸了腳背。
卓兆紋絲不動:「皇上,此人甚為特殊,送入軍中有兩般好處,如若此人與燕王真有其事,則為王室除一害,如若不是……那此人私結王親,城府未免太深,不得不除,請皇上定奪。奴才告退了」說完后竟毫不理會裡面的雞飛狗跳徑直退下。
「哎呦,慧兒,把帘子拉開些,這會子又不冷,捂著么嚴作甚。」
女官拉起帷幕後方才發現,齊國國主陳鍄此刻正趴在地上撿茶碗渣子,邊撿邊嘆:「卓老頭這個糟老頭,講笑話也不瞧著些狀況,可惜了朕的雪迎峰……這是最後一點點了,哎呀呀。」女官忍著笑連忙過來幫忙。「別別別,」陳鍄推開慧兒「這裡面有磁渣子,可別扎壞了你的手」慧兒哭笑不得,陳鍄身為一國之君卻是這等孩子脾氣,對下人的禮節倒不比對妃嬪們差多少,相比起太祖皇帝簡直宛若兩人。雖然也是文成武就得明君,但是這性子卻差了太遠了去了。當年太祖起兵八閩,以一人之力橫掃五國,結束了三十二年的亂世,立國大齊后更是北固邊疆南鎮夷蠻,跺腳之力也能地動山搖,晚年又突然賜死了王弟陳禧,三王爺陳賀,逼太后王氏立陪葬碟,滿朝文武無不震驚。太祖的脾氣瞬息萬變,令人捉摸不透,常常讓早朝的各位大人嚇出好幾身的冷汗,誰料到呢?卻有個這麼樣和順的兒子。
「慧兒,你可記得那個魏探花?」陳鍄拍了拍手上的水站起身來,雖然嘴上是問的慧兒,心裡卻比哪個都記得清那個儒雅不凡的魏探花,說起魏池,說是神童也不為過了。年僅十五歲便能參加會試已是奇迹,卻還能名列前三進入殿試,虧這年紀小小的少年,大殿之上神態自若、對答如流,若不是因為實在是年紀太小也著實不忍讓他屈居探花。
「皇上,此人的來歷確有一點不凡呢,聽說魏大人自幼便出家入寺,不及滿歲便能說會道,四里的鄉鄰莫不知道這個小和尚的,可惜竟是個苦命的人,滿及五歲之時師父又坐化了,便跟著鄉里的鄉紳做了書童,這一做書童竟然不得了,倒是先於主人家當了童生,當地的縣官對他也是讚不絕口,鎮上的大戶莫不以資助他為榮。可誰也不曾想到,這蜀地里的鄉間真出了個探花郎。皇上,如若不是奴婢親自見過這魏大人,那真是說什麼也不信呢。」
「慧兒,照你這麼說,那甘羅豈不是莫須有的人物咯?」陳鍄也不看她,隨手拿了個果子自己剝來吃。慧兒一看,連忙接過手來:「皇上,甘羅十二歲就官拜丞相是不假,可是這不過是君王的一句戲言,而甘羅也不過是玩弄了幾個機智小把戲,不足為嘆。魏大人可是在科考時脫穎而出,他可是懷有大智慧的人呀,甘羅縱使天資超長又怎麼能與他比呢?」
陳鍄笑著搖搖頭,一個年輕人足智多謀並不難得,但是能擁有這樣雍容的氣度卻是難得了。想那日在大殿之上,虎將之後耿炳文也顯得有些畏畏縮縮,這個下里巴來的魏池卻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著實讓人側目。那一手荷花妙筆更贏了個滿堂彩。說他是個弄臣,卻又絲毫沒有諂媚的樣子,說他是個謀臣,彷彿又玷污了他的雅緻。讓人看不透想不明,想來想去竟然覺得此人近乎妖怪……本想放到翰林院歷練幾年做個文臣也不錯,沒想到他居然與他混到了一處。想到了里陳鍄幾乎笑出了聲,要說這位皇兄,他可清楚他的癖好,怎麼當初就沒想到要把這蓮花和蛤蟆隔一隔?好生生一顆白菜被豬給拱了……
陳鍄坐迴圈椅,伸了個懶腰,接過慧兒的筆,在摺子上寫了個工工整整的准字。
京城的春天來得可一點都不早,此時,燕王——這個齊國最大的混世魔王正和某人在後花園裡看花。外面的樹枝都還是光禿禿的,也不知道這燕王是從哪裡弄來了這嬌艷欲滴對頭蓮,養在大瓮子裡面,似開未開著實喜人。
「少湖,這可是本王差人從南方連根運過來的,一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馬,就為能博你一笑,你這虎著臉是為哪般啊?」燕王殿下委屈得緊。
「燕王殿下,這天氣也不暖和,下臣一想到門口還有貴客等著,內心著實不安,實在是無能為力笑給您看啊。」
燕王陳昂欲哭無淚,前思後想幾番掙扎之後,無奈對著門口喊了一聲:叫那個耿炳文!!!……進來。
翰林院侍讀耿炳文耿大人已經在燕王府的正廳里喝茶喝了一上午了,每半個時辰就義正言辭的著燕王府的師爺去請燕王一次,這一上午,燕王府前廳的下人們無不抓耳撓腮心急如焚。耿炳文雖然是個文人,但是畢竟是武將之後,人又正直,又威嚴,還長得又高又壯,今兒明顯就是來踢館找某人的,可惜燕王就是不放某人,還故意放話出來曰:春眠未起,來客休擾。眼看耿大人被氣得不輕,嘴巴幾乎要歪到下巴外面去了。師爺彷彿已經預見到耿大人那大巴掌就要往自己臉上招呼過來,王爺……您也偶爾為我們這些做下人的考慮一下呀……
終於,在將近正午之時,王爺的近侍月如公子不緊不慢的出現在了門口:「耿大人,王爺已經起身了,請大人進後院說話……」還未等他說完,耿炳文帶著一股凜冽的寒風與他擦身而過,呼啦啦一路沖了進去。不多時,門廳的奴才們看到耿大人又帶著寒風呼啦啦的走了出來,身後跟著慢吞吞的魏池魏大人。又不多時,聽到了後面傳出的噼里啪啦砸杯子的聲音……奴才們縮了縮肩頭,明天以前,還是不要到後面去了……
走出燕王府的大門,耿炳文忍無可忍的一把捏住了魏池的肩膀:「少湖!你怎麼如此!!!」
魏池並沒有生氣,只是抬頭淡淡一笑:「耿兄,你誤會了,小弟不過是來看看燕王的荷花。」耿炳文反倒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簡直覺得自己的肺都能被氣炸了。乾脆馬也不騎,直接拖著手上的魏池大步流星的走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才過了兩年,那個清雅高遠的魏池變成了這樣?耿炳文百思不得其解,還記得兩年前見他的第一面,那個在瀚陽湖邊飲酒的少年,那樣脫俗,那樣淡定。他說他在看荷花,那時是春天,湖裡並沒有荷花。他對著湖面撅撅嘴說:「唯有修書寄仙子,催來紅白慰痴人。」耿炳文看不清他的臉,但是看到了他眉尾的那顆痣,很別緻,在他心中揮之不去。這是誰家的小公子?
「這位前輩,在下名魏池、字少湖,蜀中人士,特來參加今年的會試,冒昧請教前輩名諱。」
他絕對想不到,這樣的一個小孩子竟然是要和他一同參加會試的學子!耿炳文一下子愣住了,聽說有些天生聰慧的人會在眉毛裡面長痣,叫做「眉里藏珠」,沒想到今兒還真是看見了!一時之間忘了搭話,反倒有點痴痴的去看那顆痣。這個孩子頂多十五歲,個子不高,身姿自有一種風雅,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很閑適,如同這湖上的輕煙……
「前輩?」魏池覺得這人有點呆,明明是先打的招呼,這會兒卻不搭理人了,這麼高這麼壯,要想看他的臉可真累人……
「前輩?前輩!」魏池忍不住拿扇子拍了拍這位獃頭鵝先生的手背:「這位前輩,在下是來參加今年會試的學子,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哦!」耿炳文這下才如從夢中驚醒一般,一想到剛才自己的傻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失禮,失禮!我也是準備參加今年會試的學子,前輩一詞可是萬萬不敢當的。魏……魏先生眉毛裡面的那顆痣可把我給看呆了!都說眉里藏珠的人天生聰慧,先生如此年少就能到京城參加會考,由此看來,傳說果然不假!」
「先生一詞在下可不敢當,前輩若是不嫌棄,稱在下一聲少湖便是。」魏池倒覺得這人有趣,他知道自己眉尾的痣長得有意思,但是這麼坦然說出的倒沒幾個人:「只是……前輩可是還沒告知少湖尊姓大名啊。」
「哦!」耿炳文再次如夢初醒:「我姓耿,名炳文,字雅之。少湖直稱我的名字就是。」
耿炳文覺得一見如故不過就是如此了,這位從巴蜀隻身來到京城的少年就彷彿是一個故友,雖然和他年齡差了許多,卻能如此談得來。他就像一株荷花,雖然用花來形容一個男人缺乏了點陽剛之氣,但是卻找不到比荷花更能表現他氣質的事物。那天夜裡他們一同去酒肆喝酒,他有點擔心這位剛滿十五歲的少年應付不了那樣的場面。但是他卻又馬上發現,這根本就是多慮,少湖的談笑舉止優雅從容,甚至讓當時的名流林清丘也讚賞有加。
直到在殿試時耿炳文才真正認識到他的氣度,這是一位值得相交的朋友!他身上有太多閃亮的特質,他的年齡是一個假象!
後來大家入了翰林院,因為魏池是外鄉人且在京城裡面沒有任何親戚,翰林院便把東院的一間書房分給了他做充個宅邸。那時耿炳文有空就往那裡跑,他去看他畫的畫,去和他討論古往今來的事情,去聽他吹簫,去幫他抄完他偷懶沒抄的文稿。耿炳文和魏池是很鐵的朋友,這一點同期的學子們都知道。直到有一天魏池被燕王招去府里畫荷花一夜不歸之後,生活開始慢慢發生了變化。
在書房裡很少能夠再見到他,雖然他的言談舉止似乎沒有什麼改變,但是卻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他想找他好好談談,他畢竟是兵部侍郎耿祝邱的侄子,堂堂的狀元郎,多多少少也能幫上些忙。但是魏池每次都很冷淡,只是反反覆復的告訴他,他和燕王確無其事,請他一定要相信朋友,云云。就在耿炳然半信半疑的期間,朝中上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今年,耿炳文已經升了翰林院侍讀,同期的榜眼馮琳也升了修撰,可是魏池的官位卻一直沒變,這其中的緣由眾人皆知,只是不說明罷了。這魏池倒是一點不在乎,每天還是兢兢業業的當他的編修,也不和別人爭辯也沒和燕王疏遠。他不急,耿炳文急了!不管這事兒是真是假,要是這輩子都這麼下去,也就完了。燕王這個混蛋,真是什麼人都敢碰,連堂堂探花也不放過,真不知他還有什麼禮義廉恥!
想到這裡耿炳文的表情已經足夠把街上的行人嚇得半死了。魏池的肩膀被他拽得生疼,不過比起這些皮肉之苦他覺得這個走路的姿勢更讓他難堪。耿炳文這個人高馬大的壯漢就這麼拽著他拖著走,好幾次他的腳都要離地了。更糟糕的是後面還跟了五個僕人,三匹馬……他的小侍益清一臉茫然,跑得屁顛屁顛的,手上還拿著他的外套——他身上的提花素軟緞圓領大袖衫是燕王送的,所以就把穿過來的外套換下來了……他是穿著官服過來的,也就是說現在滿大街的人都能看出他是朝廷命官……這麼大的陣仗,哎,叫他情何以堪……
「炳文……炳文!」
耿炳文並不理他,徑直拖著他跑了好幾條街,一直拖到「聽潮小築」的下「少湖,你還記得么我給你回的上闕么?」
魏池想起來……他隨口對炳文說了句「唯有修書寄仙子,催來紅白慰痴人」他便帶他來了這家酒居,指著招牌給他配了個上闋「移步小築聽風雨,卻嘆晴時不見荷」
是呀,晴時不見荷……
耿炳文拉著他徑直上了二,坐在了兩年前他第一次來坐過的位置上。魏池突然有點不敢看耿炳文的臉,他知道這個壯漢的臉准比他手上的漆器茶鍾還黑。但是等他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來看他的時候卻發現其實對方很緊張,臉有點微微的紅又有點微微的青……
「炳文兄……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和燕王殿下確無其事……」
耿炳文的眉頭驟然緊縮了一下:「我不是來和你說這個的……」
魏池的心突然沉了一下
耿炳文壓低了聲音「少湖,和漠南的這一仗就是今年的事,不久皇上要出兵了,我懇求了我叔叔,把你編了進去……」
「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魏池握緊了茶杯:「但是我沒想到是你安排的……我以為是……」
耿炳文一下握住了魏池的手:「少湖!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信你也罷,不信你也罷。有什麼用?滿朝文武已經……已經認為你是燕王的……燕王的……」
聽到這裡魏池突然笑了,他看著耿炳文憋得通紅的臉有點感動:「炳文兄,謝謝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你覺得我一個文弱書生真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么?」
「我不知道,不過總比你現在這個樣子好!」
「您覺得死了比活著好?」魏池自己都覺得這話有點酸。
「是!」耿炳文突然覺得有點激動:「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麼苦衷,你不對我說一定有你自己的思量,我也相信你確實清白,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一定要幫你!武將有一句話——置之死地而後生!少湖!你…………不會死的。」
「不會死……」魏池品味著這句話,想必這個從來不求人的耿炳文一定是拉下臉去求過他叔叔照顧自己。他一直以為這是太傅郭態銘主意,鬧這麼一出不過是要用自己的小命試探試探燕王。自己是貧寒出身,在京城裡的朋友也有限,又是個翰林院的閑差……真要派他去,雖說在編製上是有不對,但是滿朝文武又有誰願意出頭為他說話?不過細細一想卻也有蹊蹺,自己在京城的名聲也還是有的,當今又有惜才的風氣在,雖然太傅把他弄進軍隊是沒人出來說什麼,但是也難免授人以柄,更何況要除掉小小的魏池犯得著弄這麼大的動靜么?自己連個府邸都沒有,要殺也不過就是動動小指尖兒就完結了的事情…………還真是可憐炳文的一片苦心,他怕也是下了一番決心才出此下策的……只是這其中的種種端由不是他可以了解的,呵呵,這個策……還真是個下下策啊!
「炳文兄,我會去,我也會努力活下來,少湖在這裡謝謝你的一片苦心!」魏池思索片刻心裡明朗了不少。
「少湖……我」聽了這話耿炳文卻紅了眼圈,千言萬語在喉卻說不出口。魏池此時倒有些笑他拿得起放不下了。
雖然還是春天,天空卻下起了蒙蒙的冰珠,天色也漸漸陰暗了下來。河畔的垂楊柳還沒有發芽,枝條都是灰濛濛的。運河上的艄公凍得縮手縮腳,街邊一個小媳婦在洗衣服,也凍得兩隻手通紅,每淘兩三下都得拿到嘴邊呵呵氣。
「小媳婦,小媳婦」船上的老艄公喊:「趕緊歸家,別看這下的不是雪,可冷著吶!」
小媳婦不答話,只是賣力的洗著。
不知道燕王千辛萬苦弄回來的對頭蓮能不能開得開,魏池想,那個嬌滴滴的樣子總覺得活不長。南方的春天一定已經來了?農家都準備著插秧了?雖然山裡面的雪沒有化,但是山口的小溪一定已經又活?燕子呢?一定開始布巢了,小院子里的茶花也快開了?魏池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昏呼呼的,轉眼間,天上的冰珠已經變成了鵝毛大雪,把灰濛濛的天地連成一片……
「下大雪了……」魏池說。
「嗯……」耿炳文接過了小童手上的黃酒「不要想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