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9【建康六年】

辰時,攻城!!!!

前鋒部隊早以按雁陣部署,軍旗獵獵,戰刀錚亮!前鋒陣地的後面是分三部部署的中軍,中軍之中便是王將軍的土台。土台其實是個高十米的土坡,工兵臨時堆建所成,大部分高級將領都騎著馬整齊的列隊其上。魏池騎著花豹站在耿祝邱身側,湯合則已經被派往前沿。算起來也有兩日沒有合眼,但是被凜冽的晨風一吹,魏池絲毫沒有瞌睡的意思。戰場之上是詭異的死寂,王允義一言不發。怎麼打?誰去打?魏池突然發現自己一無所知……

土台很高,上可眺望敵方的城,下可俯瞰整個戰場。和戰場相反,城上的人們在騷動著,時不時的還放點冷箭出來。這是賣的哪個葫蘆的葯?魏池繼續頭疼。

終於,一枚炮彈打向了天空,轟隆的巨響結束了戰場的寂靜,一小隊騎兵在薛義的帶領下向戰場正中挺進。看到薛義的騎兵,城上的人安靜了,冷箭也不放了,因為他們發現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的,就是他們的公主……魏池偷偷的挺直了腰,那個小小的人兒被綁著,在一群黑衣騎兵的反襯下,她的白衣服很醒目,看來是要交還戰俘了……

就在魏池想微微鬆口氣之時,突然想起了王允義早上的那句話:「今日,攻城!」攻城!魏池打了個寒戰,一種不祥的預感升上了心頭。

城上的人們更加緊張難耐,沽源麻鈨已經兩日沒能入眠,面對貪婪的齊軍,他實在是想不出什麼辦法來營救自己心愛的女兒。投降?面對無恥傲慢的齊軍使者,沽源麻鈨也不敢發威,好吃好喝的伺候了一頓還得給人家送回去。混蛋,還沒能緩過一口氣,就跑來攻城了!

大兒子,小兒子都搶著要去決一死戰,可是,要能決一死戰也就好了!就怕是齊軍一怒之下……哎,如何是好?沽源麻鈨躊躇不已,沽源麻鈨手下的親信和將領們也個個焦急萬分。此時,只有一個人是冷靜的,那就是沽源麻鈨的城督——達丹。他的視線落在了戰場上那群黑壓壓的士兵和他們駭人的裝備之上。憑藉地險城堅,守住錫林郭勒並非難事,但是如果冒然出兵……怕是……

兩日以來,除了達丹拚死勸阻以外,幾乎所有人都想要出城迎戰,原因很簡單,齊軍的荒唐條件不可接受,而城內,擁有現今最精良的草原三鐵騎之一——黑風軍,縱使是齊軍萬兵壓境又如何?

沽源麻鈨已經焦慮到了極限,戰與不戰?如何戰?

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一顆炸響的炮彈打斷了他的思路!

一小隊騎兵押解著他的女兒,出現在戰場之上,城上的人頓時安靜下來,難道是要……?

不可能!沽源麻鈨的背心冒出了一股冷汗。

走在前排的騎兵在離城不遠處下了馬,開始在地上挖坑,只過了一會,一個兩米見寬的大坑就挖好了。

坑?魏池探高了身子,偷偷琢磨著……

坑!沽源麻鈨感到眼前一黑,忍不住攢緊了拳頭……

薛義冷冷的看著這個幾乎還是個孩子的戰俘,她微微的垂著頭,一言不發,士兵拖她下馬,她也沒有絲毫反抗。

「推!」薛義揮了揮手。

小姑娘沒有掙扎,只是倔強的回過頭,她的眼神在游移,在尋找著齊軍中的某一個人,但是找不到,在那片黑壓壓的人群中找不到……

「推!」薛義不耐煩的大吼一聲,士兵聽命后不敢怠慢,抓住小公主的頭髮就往坑裡推。

「啊!!!!!!」小公主終於嚎哭起來,但是她的哭聲是那麼的柔弱,轉眼間就被草原上的風聲淹沒,她的掙扎又是那麼的無力,她反抗不了這些粗暴的士兵。

站在城上的沽源麻鈨幾乎昏厥,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被推進了土坑,她的哭聲彷彿是一把鋼針,一根連一根的刺在他的心上。

一鏟一鏟的黑土被填進了土坑。

活埋!!!

魏池緊緊的抓住韁繩才沒有跌下馬來,沒想到,沒想到……竟是要活埋,活埋……雖然離了很遠,但魏池覺得那絕望的哭聲彷彿就在耳邊,一聲又一聲的催發她記憶深處的那些種子,然後這些種子紛紛想要破土而出,把那些已經過去的,他永遠不願意再想起的往事一件一件的陳列在他眼前。

土很快就填平了,在沽源麻鈨昏過去之前。

那塊土地又變回了一個平凡的小土丘,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薛義騎著馬站在那個小土丘上,來回打了兩個轉,輕蔑的向城上的旌旗射了一箭。

砰!箭乾淨利落的在旗上留下一個大洞。

「啊!!」沽源麻鈨憤怒了,一種悲傷到極致的憤怒!:「射箭,射那個狗孃養的!」

頓時,城上萬箭齊發。但是已經晚了,薛義已經帶著自己的騎兵從容的退了戰場。

「威武!!威武!!」齊軍的士兵們齊聲高喊,迎接薛將軍的歸來。

看到沽源麻鈨的反應,王允義微微一笑:「投擲隊,列隊,出擊!其他各部殿後!」

投擲隊從各個方向向城上投擲帶火藥的石塊,鐵塊,城上的人們則用弓箭反擊。但是由於兩軍距離太遠,未能造成什麼實際效果。

攻擊一直持續到了酉時,城裡的人依舊堅守不出,王允義瞄了瞄徐徐下落的太陽低聲對薛義說:「各部班師回營,投擲隊再丟一個時辰就行。」

薛義點點頭:「杜參謀已經安排好了,隨時可以接應!」

入夜,草原上變得陰冷起來,天空陰晴不定,月亮時隱時現。王允義的大帳裡頭只坐了兩個人,一個是魏池,另一個是王允義手下的一等參謀徐樾。魏池畢竟還是個文官,王允義也不敢委以重任,徐樾之前在鴻臚寺當差,精通漠南的民風地理,又說得一口流利的漠南語,雖是文官出身,但多年前就入軍部跟著王允義,也算是個老部下,他打仗前打仗后忙得腳底朝天,但是真要打起來反而倒是閑下來了。兩個閑人干著自己手上的活兒,不時搭問幾句。文官出身的人都有這麼個喜好,喜歡聊科考,喜歡聊進士,更喜歡聊翰林院。按照文官的規矩,雖然魏池是探花,但是遇到徐越這種洪武二十三年的進士,那還得尊稱聲前輩。一個老前輩,一個新精英,有一搭又沒一搭的閑聊著。徐越一直很懷疑魏池的來頭。在他眼裡,在翰林院做個吉庶士絕對比來這大漠吹冷風的好,就不提吉庶士以後說不定哪天就入閣啦,單是那兩年一輪的轉升,二十年後混個二品大員絕對不是個問題,完全犯不著提著腦袋上這兒來玩兒命。要說這個魏池沒有什麼幕後指使,徐越根本不信。那個燕王雖然荒唐,但也不至於真的敢對朝廷命官出手,就算燕王有這個膽子,怕是這魏池也不肯……沒那勾當子的事兒,卻又老老實實的來了漠南,這其間的奧秘……玄!一想到燕王和秦王那種微妙的關係,徐樾有點毛骨悚然,也罷,也罷,說到底這還是陳家的天下,自己該幹嘛幹嘛得了。

「少湖還沒忙完?」徐樾其實沒啥要做的,就是找人閑聊。

「徐大人,在下今天有點不舒服,做得慢,夜風都起了,徐大人先回帳休息。」

徐樾這才借著燈光看清魏池蒼白的臉:「喲!您的臉色不好啊!有多少事非得今兒做?身體要緊,您也去歇了。」

魏池本想推辭,但是也確實有點體力不支:「也就是前兩天沒睡好……讓徐大人見笑了。」

「這荒郊野外不比京城!病了可不好醫,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還是回去歇著。」

話說到這份兒上,魏池也不好強撐了,隨便收拾收拾,謝過了徐樾后便走出大帳。一陣冷風吹得魏池打了個寒顫,偷偷轉頭看了看遠方的城,那個白色的影子彷彿還飄蕩在這個漆黑的夜空之中。富貴人家的女兒竟也淪落到如此地步……世事無常?心中所嘆的好像又不只是世事無常。

回到自個兒的營帳,梳洗完畢,遣走了陳虎,魏池真的是困得眼皮都支不開了。躺到床上卻又頭疼得厲害,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翻著翻著,魏池習慣性的把手抱在了胸前。以前,師父總是不准他這麼睡,說是要做惡夢的,但是魏池睡不著的時候總是偷偷的這麼做,因為這麼做暖和。這麼躺著,魏池慢慢想起了師父的感覺,終於沉沉的睡著了。

迷迷糊糊之中,魏池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年的雪真大啊,天真冷啊,北風吹得破廟的窗紙呼呼的響。自己蹲在灶頭看師父燒火,鍋裡頭熬著小米散發出陣陣香氣。灶火把師父的臉映得紅彤彤的,師父一伸手,噯~把魏池臉上的鼻涕給擦了下來。

「上床,上床,去被子裡頭窩著!」師父笑眯眯的,臉上的皺紋擠了老深。

魏池趕緊踢掉鞋子,窩到被子里,雖然被子還是很冷,但是魏池並不怕,再過一會兒,過年的米粥就熬好了,喝了粥就暖和了。

終於,粥端上了桌。可惜才吃了一口,就聽見山下響起了土炮的聲音。

「土匪!土匪!山兒快跑!」師父顧不得米粥了,急得大叫。

魏池也被嚇的一愣,趕緊牽著師父的手從後門出去,雪積得很深,師父緊緊的抓住魏池的手往山林裡面拖。走來走去卻好像怎麼都甩不開身後追逐的腳步聲,師父急得滿頭大汗。不安和恐懼讓這座熟悉的大山變得陌生,黑黝黝的枯枝劃破了魏池的臉。就在這冰天雪地里,一老一少摸索著往深山裡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師父突然靠著一棵大樹停了下來。師父指著前面的黑洞悄聲說:「熊洞。」

熊!魏池嚇得發抖。但是師父卻並不著害怕,安頓好魏池后,一個人顫顫巍巍的走近熊洞。年邁的老人靠著熊洞洞口的一塊大石頭坐了下來,用拐杖把點燃的樹皮小心的挑進了熊洞。一塊,兩塊……魏池緊張得手心冒汗,第三塊燃燒的樹皮被挑了進去。

一股皮毛燒焦的氣味鑽進了魏池的鼻孔,熊洞中響起了一陣低吼。突然,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洞中一躍而起,往樹林的深處逃去。等到四周再次平靜下來,師父才摸摸索索的從大石頭後面摸出來,拉著驚魂未定的魏池來到熊洞邊。

「來,山兒先進去。」

魏池驚恐的往後退,熊的厲害她是知道的,村口的張獵戶就被熊抓掉了半邊臉。

師父俯下身,摸了摸魏池的頭:「不怕,不怕,熊不吃和尚,在這野地里凍一夜,不被土匪追上也是凍死,山兒聽話。」

魏池順著師父的拐杖溜進了熊洞,裡面確實比外面暖和多了,有熊味兒,還有被熊嚼過的乾草的味道。師父收拾了一下洞口也鑽了進來,轉身脫下了身上的夾襖堵住了洞口。狹小的熊洞里擠著師徒兩人,魏池的眼睛慢慢的習慣了黑暗,睜著眼睛四處瞅,她害怕熊,生怕洞里又鑽出點什麼。師父伸過手來摟住魏池口裡叨念著:「不怕,不怕……」師父的手也被凍得冰涼,但是這雙冰涼滄桑的手卻給了魏池無限的安慰。熊洞的確很溫暖,魏池偷偷的把手抱在胸前,想著那碗才喝了一口的小米粥,昏呼呼的睡著了。

夢裡,魏池似乎又覺得自己飄了起來,從山上又飄回了村口的破廟裡。廟口怎麼站了那麼多人?那個為首的男人好像就是鎮上有名的那個陳孝子,他頭上扎著孝布,滿臉怒氣,手上還揪著一個女人。

「就是這個賤人!剋死了我父親!」吼聲一出,身後便是一陣喊打聲。

陳氏的親戚們衝上來,對著那個女人就是一陣拳打腳踢,那個女人就像一隻小蟲,蜷縮著身體,被踢得滾來滾去。人群裡面響起了叫好聲,這是一個斷掌的女人,一個喪門星,做妾都能剋死自家的公公,死有餘辜,死有餘辜。

面對棍棒,那個女子沒有嚎哭,也沒有掙扎,只是蜷縮著。魏池想,是不是要被活埋的女人都是這樣?活得太累了,活得太苦了,乾脆放棄了。她的相公——陳孝子滿意的看著自己的族人為他的父親出了一口惡氣后便親自拖著自己的侍妾往廟門口那個早已挖好的大坑走去。因為被揪住了頭髮,那個女人的頭抬了起來,魏池正好對上了那雙空洞的眼睛。那雙黑色的眼睛就像是兩顆無光的碳球,但是卻又散發出陰森的氣息。魏池被嚇的退後了一步,身邊的鄉親們又吼了起來:「喪門星!還敢盯著魏秀才看,你是什麼身份,你也想剋死他么?」

「不!不!」那個女子彷彿發了瘋一般,掙脫了陳孝子的手向魏池撲了過來:「你們都被騙了,她也是個女人!她哪裡是什麼秀才!不過是個女人!女人!!!!」

那個女人緊緊的抱住魏池,扯都扯不開。她聲嘶力竭的嚎叫著,魏池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她的灰布衣服變成了白色的毛皮,同樣的眼神,不同的臉,她的嘴角在……笑。就這麼一愣之間,魏池也被拖進了那個土坑,想喊也喊不出,想逃也逃不了。那些白色的皮毛似乎變成了許多的手,解開了魏池的頭髮,解開了魏池的衣服,那雙白皙的小手也透過那些皮毛伸了過來,捧住了魏池的臉:「你看,你是個女人啊。」

「原來她是個女人!埋了她,埋了她!」頭頂上傳來了吼聲。瞬間,黑土劈頭而下。

不!我不是!我不是!魏池想喊,但是喊不出,只能恐懼的注視著這張溫柔的笑臉,直到黑土把彼此隔開。

師父!師父!魏池伸出手去…撲了個空…

睜開眼卻發現自己還在軍帳內的床上,天已經亮了。是夢……魏池擦了擦臉上的冷汗,坐了起來。好奇怪的夢,就象真的一樣,那個陳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過和夢裡的不一樣,她是被捆在豬皮袋子里活埋的,魏池壓根就沒和她見過面,也不知怎麼把她和那個漠南公主夢到了一處。想起師父,又有點心酸,不知道師父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是喜是憂……

魏池坐在床上胡思亂想了老半天後才慢慢騰騰的收拾下床,才穿上鞋就聽到陳虎的聲音:「魏參領還在睡呢,杜將軍請等等。」

陳虎是個老實人,魏池不讓他做的他從來不做。別的校官都要給自己的長官梳洗更衣,但是魏池堅持不讓后,陳虎也就不勉強了,每日只是打好水后就站在帳門口等魏池自己梳洗完畢。陳虎也有自己的思量,翰林院是什麼地方?都住的是些神仙般的人。魏池是什麼樣的人?皇上欽點的探花。讀過書的人和自己這種粗人當然是不同,想伺候怕也是伺候不好,既然魏參領委婉的拒絕了,那就順著大人的意思。

自己能和當朝的探花當上下級那是前世修來的福份,當然要盡忠職守,自己這個粗人不能進,其他粗人當然也不能進!就算是你杜將軍也請在門口等等。

杜莨懶得和一個小校啰嗦,直接對著軍帳吼了起來:「魏參領,快出來,這都什麼時辰了,還睡!」

魏池趕緊收拾收拾,迎大吵大鬧的杜莨進帳。

杜莨一進門就神秘兮兮的對魏池說:「嘿嘿,魏池賢弟昨夜睡得可好?可有聽到什麼動靜?」

魏池搖搖頭,自己雖然沒睡好,卻睡得沉,沉得醒都醒不過來……

「你睡成死豬了么?那麼大動靜也沒震醒你!昨晚兒沽源麻鈨的黑風軍前來襲營,被我們炸了個稀爛!連他的小兒子都一併給炸死了!」

炸了?魏池確實什麼都沒聽到:「誰去炸的?」

杜莨一臉壞笑:「我也是昨晚炸完了才知道的,不是哪個人去炸的,是杜參謀埋的土雷!好傢夥,不費一兵一卒,把那幫偷襲的孫子炸個粉碎。」

土雷……

偷襲……

看來王將軍一早就沒想要用那個公主去換什麼好處,只是想用她的小命激沽源麻鈨出兵……命,果然是個不值錢的東西。魏池苦笑了一下。

「你怎麼臉色不好?」杜莨仔細一看才發現,魏池的臉色有點蒼白。

「沒什麼,只是前兩天太累了,沒睡好。」魏池淡淡的說。

「說的也是,你好好休息,我看這場攻城戰也快到□了,你可得好好養好身體,再錯過了好戲,我可不來講評書了。」

「不讓你講怕是要憋死你。」魏池忍不住打趣:「我自己知道,休息一下自然就好了。」

杜莨看魏池的臉色一直不好,也不方便多坐,說了一會兒也就回帳去了。看著杜莨一蹦一跳的背影,魏池覺得一陣悲涼,一個無辜的生命就這樣沒有了,除了自己好象沒有人覺得難受。一時間覺得杜莨也陌生了起來,那種苦澀的滋味又開始在口中蔓延。如果再回陳村,怕是連陳孝子本人都記不得那個苦命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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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臣(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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