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陸柒章 心如明月照滄海
姬文疾步趕到鄭直帳外,當他撩起帳簾看向裡面的時候,瞬間便明白了。
鄭直仍然平靜地躺在床上,姬魅也安靜地坐在一旁守候著。
「姬月這丫頭!」姬文急忙返回中軍,「石俊龍興!快隨我去接應前軍!賈並留守營地!」
石俊龍興得令,帶一支軍隨姬文火速出營,賈並則默默地打掃狼狽的營門,得知兒子戰死,這位老將並沒有過多的悲痛——這場戰爭奪去了太多西涼父老的兒子們,有的人家孩兒都死完了,而賈冉還有一個十歲的弟弟,自己也算不絕香火。況且對於武將來說,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乃是無上光榮之事。他命人將賈冉放入棺材中,為他理正衣甲,然後留戀地看了一眼,合上棺蓋。
切力兀帶人退了三十多里,邊跑邊指揮著軍隊線性展開。自營門起便緊隨著郡主的趙明霜馬紅玉見狀勸道:
「郡主,切力兀頗識用兵,惟恐有詐,不可再追了!」
「不行!我一定要殺了他一雪前恥,為父王報仇!」姬月說。切力兀的身影只在前方晃蕩,怎可就此放走!
切力兀邊跑邊回頭觀察。他發現追敵陣型散亂,娘們兒軍過於靠前,尤其是鄭直,一直攆著他不放,於是散開陣型,打算分割包圍這支追得太猛的娘們兒軍。
在王爺面前失寵,在郡主心中失意,在西涼失去地位……這都是因為你,鄭直!
眼見時機成熟,切力兀一聲令下,調轉馬頭回戰姬軍。自己本來就沒打算攻營,而野戰,你們可未必是對手!
各回樓羅部眾得令,紛紛掉頭攻殺回來。姬月毫無懼色,砍翻敵人往前沖,只要找切力兀算賬,趙明霜馬紅玉緊緊地護著她左右。
切力兀見「鄭直」來勢洶洶,想起他曾單槍匹馬沖包圍圈的英勇,不由得聯想到另一個長安來的人——陳沖。聽太子和王爺聊天時說到這二人乃是同門,那這鄭直武藝自然也是非同一般,於是狡猾的他並不迎戰「鄭直」,只是在外圍來回跑動,指揮士兵將娘們兒軍團團圍住,不許放走一個。
趙明霜說:「郡主!我們快突圍吧,姐妹們抵擋不住了!」
「不!我要殺了切力兀,為父王報仇!」姬月大喊著,在人群中尋找那過去熟悉依戀而如今憎恨厭惡的身影。
我竟然還拿你當我哥哥!真是瞎了眼!
姬月忽然瞥見了他那身明晃晃的衣甲——切力兀正在自己軍后親自帶隊阻擋著後來的姬軍。姬月興奮異常,剛轉過身想朝他的方向奔去,看見旁邊的馬紅玉臉色大變驚呼:
「郡主小心!」
她急忙再轉回,然而已經遲了。一支冷箭夾著勁風嗖地飛來,正中她左胸口。她望向箭射來的方向,切力兀臉上掛著陰冷的笑,得意地看著這個結果。
血從傷口滲了出來。每一下呼吸都伴著劇烈的疼痛,就好像有人拿著燒得通紅的烙鐵在燙著她痛苦的心。她晃了下身子,幸得馬紅玉急忙扶住,才沒有跌下馬來。
「郡主中箭了!撤!快撤!」趙明霜舞著刀大喊,組織姐妹從后突圍。馬紅玉扶著郡主趴在馬上,緊隨著趙明霜撤退。在姬軍的前後夾擊下,負責堵後路的回樓羅眾終於被擊垮撤走。切力兀收攏軍隊,望著倉惶敗走的姬軍,並沒有下令追趕。在他看來,只要鄭直死了,像陳沖那種一根筋的武夫,是不能阻擋西突厥軍隊的。
我射中了心臟,他活不了了!
姬文心中的不安在看到負傷的「鄭直」時化為焦急。士兵們見到大帥如此慘樣時也驚慌失措,直到姬文將他抱下馬,摘下頭盔。
「郡主!」「原來是郡主啊,不是大帥!」士兵們議論紛紛。姬文見她面無血色,急忙抬進帳中,吩咐軍醫趕緊醫治。軍醫看著姬月蒼白的臉,搭了會兒她的脈,又看著傷處,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殿下恕罪,此箭傷入郡主心肺,小人回天乏術……」
「什麼意思?」姬文手微微顫了一下,握緊了慶密的手,一臉的難以置信。姬魅仔細查看了一番,也不得不同意軍醫的看法。
這是致命傷。射箭的人不但箭法高超,而且膂力過人,否則箭頭不會透甲沒體如此深。
姬月忽然抬起了手,姬文連忙握住,強作鎮定地看著她。
「太子哥哥,我要死了。」
「好妹妹,你不會有事的。」姬文擠出笑容,輕輕擦掉她頭上冒出的冷汗。
「不,我知道,我要死了。」姬月眯著眼笑了,說:「鄭大哥醒了嗎?我想去看看。」
「好,好!」姬文拚命點頭,抬著她來到鄭直帳內,並床放下。
姬月側過臉去看鄭直,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右手,不舍地盯著他的面龐。眾人鴉雀無聲地看著他們,龍興翕著嘴,拚命咬緊牙關,瞪圓了雙眼憋著淚。
姬月忽而轉過頭看著姬魅。「長悅姐姐,鄭大哥以後就拜託你了。」
她聽到了太子哥哥和長悅姐姐在帳外的談話,她也看到了姬魅在面對鄭直時流露出的真情實意,那份她曾經在孔伶身上同樣看到過的感情,讓她動容。
她知道自己有死的危險。但若營地被破,太子哥哥長悅姐姐都將身陷死地,還有鄭大哥,切力兀很恨他,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唔……」鄭直忽然咕噥了一句,眾人一驚,只見他右手忽然握緊,大喊一聲猛然坐起:
「伶兒!」
傷口被掙破,血慢慢滲了出來。鄭直捂著痛處呲了一下牙,順著抓住的小手看去,姬月奄奄一息地躺在身旁,欣喜地看著自己,湖藍色的大眼睛閃耀著開心的光芒。
「鄭,大,哥……」姬月口中吐出最後一絲游氣,閉上了雙眼。鄭直手上一沉,姬月鬆開的左臂耷拉下來,在空中晃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
「郡主!」趙明霜和馬紅玉伏在姬月身上,嚎啕大哭。姬文握緊了慶密的手,胸前劇烈起伏著。慶密被捏得生痛,看了眼龍興,這小子雙眼瞪得更圓了,深深顫抖著吸入大量的冷空氣,汪汪的淚水一直在眼眶內打轉。姬魅也落淚了,但還是走到鄭直面前,替他止血療傷。
鄭直將月兒的手拉起來放回她腰上,問:「誰幹的?」
馬紅玉抽著鼻子哽咽道:「切力兀,那個,王八蛋!嗚嗚……」
鄭直理順姬月散亂的青絲,右手隨著發梢掠過她小巧的耳朵,停留在她的月型耳墜上。稍一遲疑,他取下耳墜,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
心如明月照滄海,愛似濃墨點青巒,與君伴侶花柳下,便勝仙游九重天。
我真是大意,竟然一直都沒有注意到。他看著這兩隻金耳墜陷入了沉默;龍興瞥見了,再沒能抑住的淚水也刷刷流下來。
其上共刻了四個娟秀的小字:一書「鄭直」,一書「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