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掐架
呂二嬸子「嗷」一聲慘叫,只覺五臟六腑都要震碎了,不由鬆開薛氏,差點將苦膽嘔出來。香蘭舉著門閂仍要打,眾人驚叫一聲:「了不得了!」上去便奪香蘭的門閂,香蘭順勢讓人將門閂搶走,扭身進廚房又舉著菜刀出來,奔著呂二嬸子衝過去,口中高叫道:「你鎮日里偷雞摸狗拿我家東西,今日又打罵我娘,新帳舊賬一起清算,我再不活著了,跟你同歸於盡!」
那菜刀在日光底下映得明晃晃耀人眼目,冷颼颼讓人膽寒。呂二嬸子大吃一驚,忙不迭躲閃,街坊們趕緊攔著香蘭,紛紛叫道:「有話好好說,快將刀放下!」
香蘭扯著嗓子道:「方才那潑婦打罵我娘你們怎麼不攔著!我家今日受了奇恥大辱,我先砍死她,再抹脖子自盡,也落得乾淨!」說著仍要往前沖,罵道:「有本事把你們家姨奶奶抬出來,呸!什麼『姨奶奶』,不過是個通房丫頭,狗仗人勢的東西,今兒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先捅死你,再去抹脖子!」
眾人見香蘭擺明了一副拼死拼活的架勢,便要上前奪刀,香蘭疾言厲色道:「誰奪我刀子誰便是我仇人!就算我今日殺不了她,就明日再殺!」這一番威勢凜然竟將旁人都唬住了。香蘭又朝呂二嬸子瞪去,咬牙切齒道:「潑婦,有種過來受死!你打罵我娘,我就弄死你家的小崽子解恨!」
眾人瞪大了雙眼:什麼?!不但要殺呂二嬸子,竟然還要宰人家的孩子?誰不知道呂家三個丫頭,前年才生了個兒子,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這陳家閨女看著美貌文靜,原來她才是最厲害的潑婦!
呂二嬸子本心要跟香蘭對打對罵,但聽香蘭說「弄死你家的小崽子解恨」,見對方分明是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勢,一時間也被震懾,窩在院角不敢言語。薛氏見女兒為她出頭,心裡尤為解恨,但見香蘭動了刀槍,雙目赤紅,真箇兒要打要殺,便怕了,踉蹌著跑到跟前一把摟住香蘭道:「我的兒,快把刀子放下,真鬧出人命吃了官司,你讓娘可怎麼活!」
香蘭心道見好就收,臉上仍不動聲色,把菜刀交給薛氏道:「你給我拿著。」言罷掙開旁人又衝到呂家房裡,呂二嬸子兩個閨女正扒在門口偷偷往院里看,見香蘭衝進來嚇得四下躲閃,香蘭進屋迅速翻找,一下從被子底下拽出一件細布衣裳,「噌噌」跑出去舉著衣服道:「這件衣裳就是我娘新做給我的,袖口上綉了朵蘭花,還有一個『蘭』字,是我親筆描的花樣子,你們家哪個閨女叫『蘭』?」
呂二嬸子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耍賴道:「我家小二也有這樣顏色的衣服,我是拿錯了。」
香蘭冷笑道:「拿錯了?你蒙誰呢!」
眾人跟著和稀泥,勸道:「誤會一場,誤會一場,街里街坊的什麼話兒說不開的。」
香蘭冷哼一聲道:「你給我娘認個錯,這件事就揭過去,否則我拚死了也把這事捅到府里,讓太太奶奶大爺都知道,姓呂的『姨奶奶』有個偷雞摸狗的親娘!」
呂二嬸子恨極了香蘭,直想將她生吞活剝,偏香蘭掐住她最要命的短處,要她認錯是萬萬不能的,她眼珠子一轉,就勢躺在地上哭天搶地道:「哎喲喂!剛才那門閂可要將我打死了!打得我背疼胸口疼,我的姨奶奶呀,你再不來給我做主,我就要讓人用刀捅死了!我怎的如此命苦,讓窮家破業的小畜生騎在頭頂上拉屎拉尿……」在地上撒潑打滾,再不肯起來了。
香蘭走過去狠狠啐在呂二嬸子臉上,一字一頓罵道:「不——要——臉!」說完拉著薛氏進了屋,「砰」一聲關上了門。
陳萬全已在屋裡躲了半天了,方才院里鬧起來,他在屋裡急得團團轉,見了香蘭咬牙切齒道:「你呀你呀,凈給家大人惹禍!」
香蘭不睬他,徑自端了水讓薛氏洗臉梳妝,拿了杯子倒了半盞冷茶吃。薛氏凈了面,一邊梳頭一邊道:「如今這般一鬧倒是解氣,只是他家大女兒還是有些頭臉的……」
陳萬全大怒道:「你這才想到?還有你女兒的名聲,這下傳出去『陳家的女兒小小年紀就是個動刀動槍的潑婦』,她可怎麼嫁人!」
香蘭頗不耐煩的擺手,瞪了陳萬全一眼:「行了行了,爹爹有這個氣性怎麼不替我娘出頭?只會窩裡橫,對外一味窩囊老實,但凡爹爹有些擔當,我又何必背個『潑婦』的名聲?」
陳萬全有脾氣只敢對老婆發,對女兒還是一心溺愛,還隱隱的有些怕她,聽女兒一說便不吭聲了。香蘭又道:「呂二嬸子是個滾刀肉,耍胳膊根子混不吝的,能跟她講什麼理呢?只好以暴制暴,包管她乖乖的,咱們原是斯斯文文的人家,斷不會跟她那種人斗得跟烏眼雞似的,不過是自個兒找不痛快罷了,以前吃點虧也便忍著了。但如今她欺負到咱們家臉面上,再不出頭反倒讓人背後戳脊梁骨,說咱們家是軟骨頭,便愈發欺負上來,今兒是拿件衣裳,那明天拿咱家金銀細軟呢?後天搶咱家銀子呢?」又看著陳萬全說:「這樣軟弱的娘家,你打量我能找什麼好親事?嫁出去也是讓婆家欺負。爹娘本來就沒有兒子,旁人便輕視兩三分,今日我再不借這個題目立出威名來,日後還指不定讓人怎麼欺凌,即便背個『潑婦』的名聲又如何了?」
薛氏「撲哧」一笑,點著香蘭的腦門道:「你自幼佛門裡養起來,佛祖不是慈悲為懷么?你怎想到拿菜刀的?把我生生嚇出一身冷汗。」
香蘭做個鬼臉笑道:「佛祖說過『怒目金剛,垂首菩薩』,我方才是扮成金剛的模樣度度呂二嬸子。再說我心裡有數,絕不真砍,做做樣子嚇唬嚇唬罷了。」
薛氏摟著香蘭慈愛道:「閨女長大了,知道給娘出氣了。」陳萬全狠狠的瞪了薛氏一眼,搖頭嘆氣。香蘭靠在薛氏懷裡道:「娘只管放心,我雖是個女孩兒,但也不比男子差,有句話叫做『巾幗不讓鬚眉』,我活著一日,便不叫你們受一日的委屈。」
陳萬全冷笑道:「你威風得很,可惜了沒托生個紅袍大將軍!」
香蘭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她倒是想托生成紅袍大將軍,哪怕當不成將軍,是個男子也好。可惜可惜,這一世,她仍是個女子。
她上一世叫沈嘉蘭,乃太子少傅、詹事府大學士沈文翰嫡出孫女,也曾被人贊過「巾幗不讓鬚眉」的。沈家為簪纓清貴之家,甚得太子器重,家族也昌旺,沈嘉蘭自幼身邊教習無數,琴棋書畫,中饋理家,無一不精。誰料想先帝駕崩,八王爺逼宮造反,太子不知所蹤,皇宮一夜之間變了天色。八王爺不遺餘力撲殺太子人馬,沈家因奪嫡風波受了牽連,株連九族。於是沈家嫡派子孫全拉到午門問了斬,女眷沒入教坊司。十五歲的沈佳蘭已經嫁做人婦,夫家也受到波及,流放三千里。
沈嘉蘭從雲端打入淖泥中,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看盡世間炎涼凄苦,隨同自己夫家千里流放。一路挨凍受餓,受排擠欺凌,難以言盡。她的新婚丈夫蕭杭在路上生了重病,為了護著丈夫和家人,她從嫻雅的大家閨秀,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悍婦。即便如此,也終究沒護了他們全家周全——半路上她丈夫病逝,她染了風寒奄奄一息被官差拋下,不久病亡。
她再睜開眼的時候,已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被薛氏逗弄著,低聲喚作:「香蘭。」雖是林家的家生子,她卻從未這般感恩和知足過。
江南望族林家,她再熟悉不過。林家以經商起家,后娶了幾個家道單薄或庶出的官宦小姐,逐漸興旺發達,子孫出仕做官,三代以後,勢力盤踞江南水鄉一帶,富貴潑天。林家掌門人林昭祥玲瓏八面,左右逢源,當年她十三歲,林昭祥曾意欲和沈家議親,聘她與林家長孫林錦樓為婦——縱然她比林錦樓還年長四歲。卻不知為何,此事後來沒了下文,林昭祥更遞了摺子致仕歸鄉。兩年之後,滿朝的腥風血雨,沈氏幾乎滅了全族,林氏屹立不倒,昌旺更勝往昔。
沈嘉蘭經歷過抄家,知道主人家落難后那些奴才的下場更加悲慘——她聽說原先她身邊那幾個大丫鬟盡數入了娼門。她默默安慰自己,如今朝堂上大局已定,林家眼觀六路,應該不會走沈家的老路,這個奴才的身份大約暫時能坐得安穩。小時候她養在佛門裡,鎮日和定逸師太一處,日子雖清貧,倒也平安喜樂。當她從佛門回到紅塵,才驟然發覺嚴峻:懦弱貪杯的爹,身體孱弱的娘,而她馬上要及笄,家裡已經張羅給她說親事了。
薛氏是個美人,陳香蘭這具皮囊便更美貌上幾分,加之氣韻靈秀,識文斷字,又做一手好女紅,平時文文靜靜,臉上常掛著三分甜笑,且陳氏夫婦都是老實人,於是上門打探的人幾乎踢破了門檻,更有幾家在林府極有頭臉的管事都來詢問。
她爹相中了米鋪黃二掌柜的三兒子,她娘看好了綢緞莊柳大掌柜的幺子,這兩位都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人她都見過,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並無心胸見識,不過是大世家的奴才,比別的少兩分土氣罷了。薛氏已經喜滋滋的挑揀對象,預備年底訂下來,過年時花銀子打點,央告有頭臉的管事婆子進府求主子個恩典,讓香蘭成親,自己也算了了一樁心愿。
香蘭只想仰天長嘯——她寧死也不願這樣嫁人!嫁了林家的奴才,將來生的子子孫孫永遠是林家的奴才。奴才是什麼?奴才是貨物,奴才是主人的財產,奴才不能科舉,奴才不能自由婚配,奴才不能有自己的田產地契,奴才就是主人的玩意兒!主人要賣,要殺,要剮,要送人,都是無可厚非的!
香蘭不想一輩子都當個玩意兒,她好容易又活了一世,這一生立志做個有房有地有牲口的地主婆,守著家人,日子恬淡平安就好。她當年還是個小孩童的時候,就盤算著如何讓全家人脫籍,又得以保全日後的生活。自從她聽說她爹當年賣身時簽的並非死契,仍能贖出來,便頓時雙眼放光——只要將她爹贖了,自己脫籍也便有了希望。而且她聽聞,林家確有家生奴才為自己贖身的!她曾偷偷畫了幾幅畫,讓他爹掛到古玩鋪子里去賣,謊稱是寺里的尼姑畫的,為了賺些銀子修建廟宇,等畫賣出去,鋪子可收一成的傭金。這幾幅畫沒幾日竟全賣了,賺了一兩二錢的銀子。香蘭喜不自勝,把銀子妥帖藏好。
今日呂二嬸子剛好一頭撞上來,她第一要給她娘出氣,第二震懾平日那些欺負她家的無恥小人,第三就是立一立自己彪悍的名聲,把訂親的事緩下來再徐徐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