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八十五章 相見正如初見
清鳴古地地如其名,鳥語花香,山清水秀,山峰精緻,遍地綠草繁花,宛若錦繡鋪陳。
單致遠回頭一看,出口竟縮成碗口大小,隱藏在山腳下,一隻灰毛野兔兩腿一蹬,自洞中蹦出來,竄進草叢中。
他便喚了阿桃出來,一人一豹繼續緩速巡遊古地。
三山觀尋到這古地,正是為其中一件驚天秘寶而來,故而鄭重託付給觀中最出類拔萃的鐘清。
鍾清於六年前結嬰,如今境界鞏固雄厚,尊號紫霄上尊。因其劍法雙修,同階修士亦非其對手,隱隱有取代掌門地位的勢頭。
如今這紫霄上尊見了滿坑蛇血引來群妖騷動,只倨傲一笑,在懸空的靈船上坐下來,慵懶靠上椅背,「清鳴古地只有這一處出入點,在此守株待兔便是,布下九鶴往生劍陣。」
眾門徒弟子轟然應是,駕馭各色法寶自半空散布開來,著手開始忙碌布陣。
布陣用了十日日方成,這十日里,單致遠已同阿桃查遍十分之九的清鳴古地。仙藥靈草、妖丹獸皮裝了滿滿一枚乾坤戒,法寶、礦藏、典籍,又填了另一枚乾坤戒中的半數空間。
單致遠依舊立在飛劍上頭緩緩行進,一面豎起左手打量,食、中、無名三指各佩戴一枚乾坤戒,材質各異,三色璀璨,竟令人想起凡界中大腹便便、滿手金銀的土豪鄉紳來。
他低聲嘆息,只是這幾枚乾坤戒乃神界之物,法術構成另成體系,故而不能放入凡界的儲物袋,抑或另一枚儲物戒中,他也只得暫且忍耐。想了一想,便將已裝滿的乾坤戒摘下,喚來阿桃,又取了一條精金鏈,將那乾坤戒系在阿桃脖子上。
阿桃金耳金眼,如今又點綴上一條金鏈金墜,登時神氣活現,在半空連番三個筋斗,又繞著單致遠飛來繞去,喉間呼嚕聲不斷,顯是快活非常。
單致遠亦是含笑看他,阿桃如今七階中層,卻依舊不能化形,不知是否同勾陳將他騸過有關。故而單致遠亦是心懷愧疚,每每對他多有照拂。
更何況臨陣對敵,這黑豹與他亦是默契十足,為他省下許多力氣。
他正含笑看阿桃撒歡時,神識中驟然一震,堪輿圖邊界竟隱隱現出一點黯淡星光。
單致遠氣息一凝,壓抑下狂熱情緒,喚道:「阿桃。」原本閑庭興步立時化作了銳利閃電,往星光所在猛撲而去。
那星光位處一條幹涸河床盡頭,單致遠尚未靠近,便被成群外皮翠綠的有翼妖獸阻擋。阿桃威脅怒吼,勇猛衝進妖獸群中,口吐閃電,黑尾生風,便將獸群沖得大亂。
單致遠也不耐同妖獸們多做糾纏,愈是靠近那點星光,愈是心跳如鼓,周身劍意暴漲開來,龍牙在手,劍氣狂嘯如潮,洶湧殺去,一面厲喝道:「擋路者殺無赦!」
那一聲厲喝帶上天地之道,引得千山震動,雷鳴般迴響,眾妖獸察覺威懾,頓時轉過頭去,拚命逃了個乾淨。
不足半柱香工夫,單致遠便落在那河床盡頭,一塊蒼灰巨岩高聳如雲,有若一座小山,渾然一體,表面滿是蒼綠苔蘚、攀爬了無數細小藤條綠草。
那星輝正是在這岩石當中。
單致遠抬手放在巨岩上,往石中注入靈力。
他所參悟的因果之道玄妙深奧,所耗百年亦不過初窺門徑,對這天地萬物自有特殊感悟。這般探查一番,巨石由來、材質、弱點便已一清二楚。
單致遠查清后便收手,連龍牙也不必用,兩指合併劍指,飛身躍上百丈高的巨石頂端,在「破」穴一點,靈力如劍筆直灌入。那巨石表面頓時密布裂紋,隨即轟然爆炸,亂石如雨四散墜落。直迫得阿桃上躥下跳,躲得不亦樂乎。
單致遠只將劍域張開抵擋碎石,身軀下沉,往巨石原本所在地落去,將一塊其貌不揚的石塊抄在手中,用力捏碎。
紫晶神石便自灰白石殼中露了出來,不見如何晶瑩奪目,宮紫華彩卻奢華威嚴,令人移不開目光。
自是勾陳無疑。
單致遠險些喜極而泣,只將神石牢牢抓在手中。如此一來,便只剩太羽了。
那劍修跪在滿地碎石當中,兩手環胸,把神石圈在懷裡,嗓音顫抖嘶啞,「無論百年千年,我勢必要尋到你。」
第十二日,三山觀警戒弟子被法陣驚動,急急御劍前往豪華靈船中,向紫霄上尊稟報:「那人出來了。」
鍾清放開懷中少年,朱紅身影一閃,便自艙中失去蹤跡。其餘人隨即緊追而上。
九鶴往生劍陣正嘈雜鳴動。這劍陣由六十名修士操縱,共一千零八十口靈劍組成。
天罡劍三百六十口,地煞劍七百二十口,上金下玄,光華繚亂耀眼,劍氣森森織成天羅地網,將一條人影團團包圍其中,劍光如雨,招招刁鑽,專攻其不備。
這劍陣厲害之處便在殺著連綿不絕,能隨陣中對手而改變擊殺策略,斷其退路。催動至極致時,九鶴齊飛,任你是大羅金仙也逃不出這連綿殺陣。
——只可惜,這一次困在陣中之人是單致遠。
那陣法如何初創、如何改進、如何演化成今日模樣,要穴在何處、靈力脈絡如何散布,只需幾次過招,便從劍氣當中查驗得清清楚楚。
他只需一動念,阿桃便心領神會,猛然自劍光縫隙中穿透,撲向隱藏在來勢洶洶劍雨背後的一柄地煞劍。鐵爪一擊,錚然尖銳中,那地煞劍應聲而斷。
當是時,龍牙劍光陡然暴漲,亦是將頭頂一片劍雨絞得粉碎。
幾名操縱的修士頓時被亂竄倒卷的靈力猛撞,經脈撐裂,丹田重創,在法寶上站立不穩,更有兩人直接跌落下去,才觸到沼澤表面,便有無數妖蛇毒魚蜂擁而上,將那二人團團咬住,撕裂開來。
慘呼聲穿透劍陣鳴動,清晰刺耳。
劍陣便有若被拔了塞的皮酒囊一般,靈氣驟然外泄,化作狂風漫卷,轉眼便崩壞潰散。
可嘆這威名在外的絕殺劍陣終遇敵手,竟連一隻鶴也未成形,便被破得乾淨。
單致遠同阿桃一前一後衝出劈開的劍陣,頓覺外頭靈壓濃重,險些迫得他喘不過氣來,心悸陣陣,劍氣波動,便知遇到了勁敵。
他全神貫注,龍牙亦察覺了危險,戰意反倒高昂,劍身喜不自勝一般微微顫抖。
鍾清一襲耀眼紅袍,長發披在身後,面如冠玉,神色慵懶,立在一支玉如意上,有若玉樹瓊花一般。手中黃金長劍懶洋洋提起,眯眼笑道:「本座早知那劍陣困不住閣下,早在此恭候大駕。」
單致遠沉聲道:「竟在出口設下如此陰狠埋伏,三山觀行事卑鄙,莫非不怕世人嘲笑?」
鍾清又是一聲輕笑,嗓音竟婉轉悅耳,難辨雌雄,「成王敗寇,誰人有資格笑?你這小朋友相貌倒合本座胃口,只要你將清鳴古地中的寶物交出來,本座便將你收入門下做個寵妾,也免得葬身泥沼,做了魚蛇餌食。」
單致遠眼神一沉,再不願同他糾纏,只斥道:「讓路。」隨即身形一閃,直撲那修士而去,龍牙驟然揮出。
鍾清卻微微搖頭,直道可惜。黃金長劍便輕描淡寫揚起。
剎那間,一頭上頜頂天,下頜貼地的巨大金蛇撲面而來,細長豎瞳中陰毒視線盯牢面前劍修,蛇信猩紅,狀似游龍殺來。
那劍意鋪天蓋地,無孔不入,單致遠便有若被毒蛇盯牢的青蛙一般,身軀僵直,任憑毒蛇利口大張,要將他吞入腹中。
直至手中龍牙一震,他才倏然醒覺,強撐了劍域,龍牙橫掃,將那蛇信大口一同攔腰斬斷。
黃金蛇消散時,眼前又炸開一團碩大火球。單致遠才揚手施個化雨咒破解火球,當頭又頓時降下一片雷光。
單致遠被這劍法雙修的元嬰修士連綿攻擊迫得應接不暇,節節敗退。此人修為高他半步,故而他窺不透因果,只得見機行事,見招拆招,直落得極為被動的下場。
眼見主人左支右拙,險象環生,阿桃勃然大怒,後腿一蹬,虎虎生風朝那元嬰上尊撲去。
鍾清輕咦一聲,黃金劍斜斜一挑,滑過阿桃頸側,帶起一點金光。阿桃嗓音轉作了痛呼,漆黑身軀便往沼澤中墜落。
單致遠急忙放出縛仙索,將阿桃牢牢縛住吊在半空,鮮血如注染濕他漆黑皮毛,又顆顆滴落在泥潭中,只見灰亮潭水泛起陣陣漣漪,正是妖蛇毒魚被這高階靈獸的血味吸引而來。
鍾清手中卻把玩著一枚金色乾坤戒,嘆息道:「真仙派好大手筆,這無數天材地寶,就連本座也有些動心,你卻如此隨意,就交給一頭畜生保管。」
他將那乾坤戒收入自己的乾坤戒中,轉而看正將阿桃拽回的劍修,金劍一閃,要割斷那縛仙索。不料那繩索竟分毫未損。
單致遠手腕巨震,虎口崩裂,卻仍是咬牙將阿桃拖拽回來,收入馭獸袋中。
這般耽誤,鍾清已欺身靠近,將他圈在懷中,一面將左手放在單致遠丹田位置,森冷靈力汩汩注入,低聲笑道:「本座愈看你愈是中意,不如震碎丹田,斬斷陽勢,日後好生服侍本座,自然有你——」
話音未落,鍾清只覺手指巨震,乾坤戒竟然炸裂開來,將他手指震斷。兩枚乾坤戒中如山寶物猶如煙花璀璨,噴洒得遮蔽天日。
單致遠強運靈氣,手腕一抬一送,龍牙刺耳銳響,貫穿鍾清胸腹。他眼角卻瞥到一件物事,不由眼神一沉,拔劍後撤,艷紅血瀑有若牡丹盛放在半空。
饒是鍾清也未曾料到變生肘腋,一時間臉色慘白,二人雙雙墜落泥沼,噗通兩聲,嘩啦幾聲中,濺起數丈高泥漿浪濤。
鍾清下屬見狀自是驚呼道:「上尊!」紛紛趕來救助,將那些聞血而動的妖蛇斬殺掉。
單致遠竭力張開劍域,沉入沼澤中,不顧妖蛇咬噬手臂腿腳腰腹,只奮力往深處沉去,竭力伸手,終於抓住了那塊陰影。這才長舒口氣,召喚天方聖域,拚盡最後力氣滾了進去。
天方老祖正閉目打坐,突見一團灰綠的人形海藻滾入聖域中,大驚之下,險些將其打了出去。
定睛一看竟是單致遠,那些灰綠條狀物卻是無數咬住他不放的妖蛇。唬得急忙漂浮上前,助他斬斷、清除了妖物。
他嘆息道:「你這次又去了哪裡?怎得弄得如此狼狽?」
單致遠吞了半瓶解毒丹,又施法清除全身狼狽,便尋了片乾淨草坪盤膝而坐,神色疲倦卻極其振奮,揚眉笑道:「此行不虛,請容在下先失陪。」隨即氣息漸沉,斂目打坐,驅毒療傷。
天方老祖見他如此,只得搖搖頭,九瓣蓮花輕輕飄走,在四處摘了些療傷解毒的仙草,放在單致遠面前。
三山觀弟子四處搜尋時,鍾清自沼澤中驟然闖出,一身毒泥漿,半張臉血肉模糊,連嘴唇也被妖蛇啃噬掉,露出森森白骨齒根,令人望而生畏,森冷道:「給本座搜!」
無論搜多少時候,那潭底自然是尋不到單致遠的蹤影。
傷勢痊癒時,已是半月之後。阿桃在馭獸袋中亦是恢復得精神飽滿,照例在草叢中撒歡,將仙花靈草撲得一片狼藉,惹來天方老祖一頓說教。
單致遠睜眼之時,所見正是這般一番場景。
他頓覺心情舒暢,取出一枚灰褐石蛋來。
這石蛋本是鍾清乾坤戒中之物,他這堪輿術能尋天下萬物,卻不能窺探旁人標記神識的儲物法寶。
不想陰差陽錯,鍾清將神界乾坤戒收入,引得雙戒一起爆炸,將這石蛋暴露出來。是因果是巧合?天命難測,單致遠乾脆不去追究。
捏開石殼,內里正是淡金華貴的太羽神石。
四相神石齊集,單致遠止不住笑容,輕輕撫摸那神石棱面,低聲道:「你竟同那人妖色胚混在一處,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天方老祖訓完阿桃,又飄飄忽忽靠近,長嘆一聲:「時隔一百零三年,四相神石總算齊集。」
單致遠揚眉看向遠處,「尚有最後一步。」
天方老祖在蓮花盤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長施一禮,「老道在此恭候勾陳大人再度大駕光臨。」
單致遠沉聲道:「承前輩吉言。」
隨即又喚阿桃,這一次,自是回了真仙派。
奇薈谷中專為大師兄留了山峰,名為劍神峰。單致遠先是拜見師父,隨後回了自己山峰。他早在峰底石崖中開闢一處煉器室,又取來三昧真火,引地火,儲天火,百年間早已籌備妥當。
單致遠進了寬敞得有若議事大堂的煉器室,取出天元合精蚌,穩妥放在地火坑中。
那蚌中經百年休養,又重新聚集了一層薄薄金色精華。便勾起單致遠些許回憶。
雙修之時,或是粗暴攫取,抑或抵死纏綿,或是窘迫的折磨,抑或那火熱疼痛的觸感,如今絲絲縷縷,皆成了叫人眷戀的甘甜。
單致遠耳根微紅,將那些綺念壓下。現將四相神石按四極放置——勾陳在東,麒麟在南,太羽在西,開陽在北。共同放在蚌底,那金色精華只淹沒神石不足半指。
最後心念一動,早已用心血煉化、溫養了百年的玉白神石出現在他手中,單致遠將其放置中央之位。
單致遠催動靈力,引三昧真火緩慢與地火融合,隔著蚌殼慢慢煉製神石。又一面全神貫注,將上百樣珍寶靈丹依序放入,待藥力材質盡皆融合后,方才小心翼翼將蚌殼合上。
這熔煉持續一百零八日,單致遠日夜守在火旁,一忽也不錯神。
到了第一百零八日子時,那早已化作黑殼的天元合精蚌縫隙中突然亮起銀光。
單致遠精神一振,連掐法訣催生火力,靈力源源不絕注入。那縫隙中光芒一時絳紫,一時月白,一時淡金,一時赤紅,變換了九十九次之後,外殼急速震動,最後白煙噴涌而出,遮蔽視線。
三昧真火耗盡能源,終於熄滅。
單致遠僵立當場,竟不敢動彈。
白煙終於漸漸散去,單致遠視線落在自動打開、高高豎起的蚌殼上。若勾陳在其中,自然會遮擋視線,他又怎能看見這蚌殼?
莫非……
失敗?
單致遠心頭驀然一片悲憤。
阿桃卻不知何時溜了進來,歡快吼叫一聲,往天元合精蚌中撲去,隨即一聲悲鳴,身軀被撞得后拋,滾落回單致遠腳邊,一時間嗚嗚哼叫不停,顯是極為委屈。
一個稚嫩嗓音冷斥道:「你這畜生,痴長百歲,仍是如此不濟事。」
那嗓音自蚌中傳來,單致遠獃滯低垂了視線,這才看見半片蚌殼中坐著個小小男童,那白蚌幾乎將他身軀盡數遮擋。容貌輪廓,有幾分酷似勾陳,卻稚嫩許多……分明不足十歲。
那男童不著寸縷,盤坐白蚌底部,眉心深鎖,單手支頤,不悅神色竟同初見勾陳時毫無二致。他見單致遠一臉獃滯,眉心皺得愈發深了,在這男童小小圓臉上,頗有幾分冒充大人的童趣,「還不給本座拿件衣服披上?」
單致遠笑容漸漸浮現,取了件青雲天衣給那男童披上,又順勢將他自蚌中抱起,用力圈在懷中,那笑意自心底而起,釋然恬適,透著悠遠一聲長嘆,「你回來了,勾陳。」
那男童原本不耐被人如此親昵擁抱,卻在聽見單致遠那聲長嘆時放緩抵抗姿勢,半晌才伸出一對藕節般手臂,費力環抱上著劍修後背,嗓音稚嫩,卻語調沉穩,有若歷盡經年沉澱后,塵埃落定,「我回來了,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