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流水落花春去也(駱無名)
子夜時分,月懸桃花樹枝頭,只是淡白而慘淡的一勾,薄弱纖細隱在層層雲霧之中,清淺如女子未畫的眉,一陣陣風旋著落葉桃花在這寂靜的夜裡漸次凋落。
屋內有淡淡的煙霧在燭火下氤氳出一種迷離的形態,飄拂裊娜,伴隨著煙霧是濃濃的藥草氣味,他靜靜的盤腿坐在半人高的葯桶里,長發緊緊的拿了一根藍絲帶在綰在頭頂,露出頸部背部最優美的線條,只可惜,那道道血痕如一株詭異盛開的紅色藤蔓,更憑添了他入骨的媚感,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妖媚到如此地步,而他卻是妖媚無雙的。
他的臉上身上不知是汗還是葯桶里蒸發出來的水霧,他臉上頸上背上全是顆顆晶瑩的水滴,那水滴凝聚了燭火微光,形成一個一個小小的光圈,他輕閉著眼,皮膚因蒼白可顯出透明的顏色,在紅色血痕的映襯下,更顯得他肌膚賽雪,他的身子開始不停的顫抖,晃動著水波一陣陣蕩漾,他緊緊咬著唇,只到把唇咬出血來,努力的剋制著自己不要呻吟出口,因為太痛,痛到無法呼吸,他覺得胸口悶的緊,今日他已在葯桶里泡了四個時辰,身上的血痕不僅未褪,還在慢慢的延長著,就如燒不盡的野蔓般生長著,他高估了自己,生息丸給他帶來的痛苦比想像的還要來的劇烈,如果他熬不過,怕是要一個人消無生息的死在了這裡。
忽然,他聞到一陣淡淡的杜若香氣,他最喜歡這種香味,恰如如意身上那淡淡清香,縈滿鼻尖,滿帶著相思意,過去他總喜歡薰杜若香,只可惜現在是不能了,他害怕這滿屋子的藥草氣反弄壞了杜若的香味,「吱呀!」一聲,精巧而雕工細琢的木屋被打開,他緩緩的睜開眼,一滴水珠滴落在他長長的睫羽之上,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可他聞得到,這明明是如意身上的香氣,如意,是如意回來了么?
他好似看見一抹淡藍光影飄逸而來,那樣的美,還有那雙清眸,雖太過於清冽,卻是世間最好看的清眸,霽霧下,她的身影飄然出塵,只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看見她很悲傷的樣子,她的秀眉緊緊蹙在一處,小巧的臉頰上淚光點點,是誰惹她這般不開心了。
他情不自禁的喚了一聲:「如意……」
那淡藍身影微微一抖,接著就是幽幽一聲長嘆,卻是無盡哀涼,她看著他迷濛的藍眸,眸子里盈著水光點點,於妖冶中又糅合了極純凈的顏色,她的心好像被刀割了一般,她的主子,心裡想的永遠都只有一個沈如意。
無名,你可知道,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亦或者是未來,我都想這般的喚你,而不是那冷冰冰的一句主子,我最怕看不到你,也最怕看到你。
看不到你,我日日夜夜都要忍受相思之苦,而看到你,我卻又不得不面對你的美好,我到底是配不上你的,甚至於,我連說聲喜歡你也不敢,那樣是褻瀆了你,我是卑微而渺小的,而你是公主,不!其實你是應國皇子,雖然應國已滅,但你身體里生來就帶著高貴的皇族血統,我呢?我只是個輪落過風塵的女子,雖然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但卻掩蓋不了我的過往,雅妓卻也是妓,其實就算她曾經沒墜落風塵,她也無法走入他心裡。
她知道他最喜歡杜若香,所以她特地擦了杜若香粉,她想著還是要回來,不管他又都憎厭她,她也要回來,哪怕她躲在離桃花屋不遠的角落裡守著他也好,她放不下心一個人離去,若是平常的駱無名,她不用害怕什麼,可偏偏如今的駱無名已是傷痛滿身,何況他強用的生息丸,萬一他……她再不敢想下去。
她眼睜睜的看著他身上的血色藤蔓開始往臉上延伸,她臉色一變,急步走了過去,跟著他時間久了,她也懂醫術,只是她的醫術遠在他之下,但目前他的樣子,不用想,她也知道,必是他身子早已虧敗不堪,一時間根本無法壓制住生息丸的毒性。
她的眼淚涌了出來,從前在他面前她從不敢哭,也不會哭,如今見他的樣子,她的眼淚帶抑止不住洶湧而去,他彷彿一口氣提不上來,血,幾乎從他的唇里狂涌而出,霎時間,一桶混合著草藥的熱水迅速被鮮血染色,她顫抖的手,不停的替他拭去嘴角邊的唇,他的臉上已開始布滿血痕,他整個人已近陷入昏迷,彷彿再承受不住這樣的劇痛,他的身子在水裡不停的痙攣抽搐,「主子……」她喚著他,心神俱裂,滿臉是淚,為今之計,她只有輸入真氣給他,或許這樣他才有力量去克制蠱毒。
他濕熱的掌心與她的掌心相對,煙霧騰地,她體內的真氣緩緩輸入他的體內,漸漸的,他臉上的血痕褪了下去,而她卻開始力不能持,只覺得全身散了架似的虛無,她咬了咬牙,只堅持到無法再堅持。
……
第二日,卻是陰冷冷的天氣,一個面色蒼白無華的人靜靜的閉著雙目躺在那裡,濃密的睫毛覆在眼睛之上,一頭紅髮隨意的飄散在絲滑而潔白的床單之上,他雖睡著,卻不甚安穩,似乎正隨受什麼痛楚般,眉依舊皺著,眼眶處已是一片烏青之色,就連那紅艷無雙的唇也失了顏色。
一雙溫柔而修長的手淡淡掃過他的眉尖,如春風拂過,他甚至在睡夢中也能感覺那溫柔的觸感,鼻尖微微的能嗅到淡淡杜若香氣,是如意,這是如意的味道,他緊鎖的眉頭漸漸鬆了下來。
他又一次夢到了她,那一年,他上山採藥被毒蛇咬了一口,其實那蛇毒對於他來說根本沒什麼,可他偏偏裝作中毒快亡的樣子,他喜歡看她著急的樣子,曾經的她也溫柔坐在他的床邊,輕輕的為他上藥,為他解毒,他只覺得好笑,又覺得歡喜,因為她為他流了淚,在她以為他快死的時候,她的淚滴落到他的眉心,那淚滴早化作他心頭的一粒硃砂痣,再除不掉了。
他不想醒來,如果這是一場夢,如果在夢裡他才能與她相知相守,他願意一輩子都不要再醒來了,他都有好久好久沒有感受到這溫柔的觸摸了,他就這樣沉沉睡著。
如果這個世間有能為人編造美夢,讓人一輩子都活在美夢中的東西該有多好,那樣,他就不會再痛了,不過,這樣的東西或許真的有,他曾聽師父提起過教宗,天禹教教宗正是傳聞中的應國太子,那個無心於皇位的太子,也就是他的伯父駱灝,師父說過,伯父在死時留下來一枚沾著他心頭血的追魂鏡,而那一面追魂鏡就能讓人沉淪美夢之中,他曾不至一次的想要找尋那追魂鏡,而哪裡有什麼追魂鏡,就連師父他老人家也只聽說過,並從未見過,何況就算他想去找師父,他也沒臉再見師父了,他是練過降術吸食過陰魂的人,這一輩子,哪怕是死了,也不得再踏入天禹山一步,更不可能見到師父了。
從小,他便不能按自己的意願活著,他是應國最富盛名的妖魅公主,他的美足以令應國男子為之神魂顛倒,他向來也是自負美貌的,可他就算再自負美貌,也不願讓自己做個女人,他明明是個男子,卻在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便刻意的被人當女子養著,或許正因為如此,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如意都拿他當姐姐來看待吧!多麼可悲,姐姐……他才不要做什麼鬼姐姐。
在應國幾乎無人不知妖魅公主,不僅因為他的赤發藍眸妖冶的美,還因為他的殘冷乖張的性子,他性格變幻無常,生殺予奪不過是他一念之間,或許僅僅因為服侍他的人長得不美,亦或長得太美都會招致禍患,是以,即使他再美,卻沒有一個男子敢娶他,當然,他也不會看上任何一個男子,因為他本就是個男子。
可笑的是,他是個男子,還是堂堂應國十三皇子,卻不能以真面目視人,即使他可以恣意的放縱,即使他手中掌握生殺大權,他依舊不快樂,也沒有感情,不管是對母妃,還是對父皇,他一樣的冷漠到幾乎是冰冷如千年不化的雪山似的,他從來就不知道感情二字是何意思,若不是碰到如意,他怕是永遠也不會懂得什麼是感情,可感情卻是如此讓叫人痛,但他從未後悔過遇到如意,因為在痛苦之中,他感受到了快樂,與如意的朝夕相處,他是痛苦的,也是快樂的,只有這樣,他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
後來,應國滅了,應國終究還是滅了,他終於可恢復男兒之身,可是這卻是一件很諷刺的事,若他的男人之身需要拿一國之力來陪葬,需要母妃和父皇活活被燒死在應國皇宮,他寧願著女裝一輩子,再說,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了,男裝女裝於他來說不過是就蔽體的物件。
在小的時候,他就曾經以為任何人的死活都與他無關,哪怕那個人是他的親生爹娘,因為人一生下來便註定要死,既是註定的事又何必要痛苦,後來他入了天禹教成為師父名下的子弟,因他心無旁騖,只專心研究自己喜歡的東西,所以他進步的格外的快,他的進步的神速幾乎讓師父瞠目結舌,而他也不以為傲,他只是平靜的看待一切,他只覺得憑他自己的能力理應如此。
待他離開天禹教,自建了桃花林和桃花屋,他過了逍遙的幾年,直到如意來找他,那個滿懷著對丈夫的愛戀而趕來風塵僕僕的女子從此走入他的生活。
本來他是不願見她的,她與他而言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婦人,除了長得比較標緻以外無任何特別之處,再者,她有腿疾,或許是走的時間太長了,他第一眼看見她走過來的時候卻是一瘸一拐的,他嫌惡萬分的盯著她,只想將她趕走,可不知為何,當她那一雙清澈的眸子盈盈的望著他時,他的心抖了抖。
他還是不想理會她,因為她求他去救她的夫君,他可沒那份閑心去管她夫君的死活,而她卻不分晝夜跪在桃花屋外三天三夜,他熟視無睹,甚至於想拿個大掃把將這個傻子似的女人掃走,可或許是太過無聊,他有了想捉弄她的想法,他只輕蔑的對她說:「你若真想救你的夫君,便要一命換一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痴情?若你肯為你夫君去死,我便成全你的心志。」
他只是想試試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是否真的會舍卻生命,因為於他而言,他根本不可能會為任何一個人舍卻生命,別說生命了,也怕是一根頭髮絲,他也懶的舍,他救人只憑喜好,能入他的眼他一高興便會救,不入他的眼,即使搬一座金山來,他也無動於衷,而這個女人,這個蒼白到灰敗的女人,這個頭髮散亂,嘴唇乾裂的女人卻激起了他的一絲興緻。
當時的他不懂,這女人都憔悴如斯了,為何那雙眸子還是那樣動人,彷彿能吸引人不斷的探索下去,他自認為自己的美已鮮少有人能及,可這個女人,拋棄她的腿疾之外,她的美與他相比毫無遜色,向來能與他比美的,他一併都殺了,而她,還沒等到他殺,她已經毫不猶豫的持著匕首穿心而過了,他永遠也忘不掉那時的她,她握住刀柄的手沾滿了鮮血對他道:「我已……已做到你要求的事……你……你要信守承諾……」
他怔在那裡,竟真有這樣傻的女人,她可以毫不遲疑的為她所愛的人死,他不是沒有一點兒震動的,在他的手扶向她的那一刻,他忽然聞到一股好味的杜若香氣,那香氣縈迴曲折飄蕩拂入他的心,這樣執著而痴迷的女子,他從未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