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大權(四)
?幽冀聯軍渡河之後,與中原賊寇之間發生了多次激烈交鋒。僅僅兩天之內,戰線就由黃河岸邊楔入到了陳留、濟陰等郡國的北境。雙方投入的兵馬數以萬計,金戈鐵馬蹂踐奔踏,聲勢令人駭然動容。
原本震懾天下的東海王幕府已經搖搖欲墜,猝然崛起的大晉有力方鎮與中原地區最強大的武力集團在失敗者的龐然軀體上展開新的對抗,就像是兩條鋼鐵和烈火構成的激流迎頭對撞,掀起的驚濤駭浪足以撼動天下。在慘烈戰事此起彼伏的同時,無數斥候、間諜之流也將戰況不斷地傳向各處;而大晉從東到西的萬里疆域上,無數人在屏息以待這場大戰的結果。
可叫人驚訝的是,雙方的戰事在幽冀聯軍渡河之後的第三天突然停止了。原本發起一**攻勢,似乎像要一口氣將晉軍推入大河的中原賊寇們突然偃旗息鼓而走,彷彿就此放任晉軍在大河以南立足;而幽冀聯軍也並沒有乘勝追擊,只是把握著幾處渡口,將兵馬一撥撥渡來。
這樣的情形太過詭異,難道是石勒賊寇們在過去幾天的戰鬥中被幽冀聯軍的兇猛所震懾,所以打算先行剿除盤踞在鄄城的東海王幕府殘兵?又或許是臨時糾合而成的幽冀聯軍內部出了什麼問題,以至於失去了擴大戰果的意願?各種各樣的推斷猜≈∞測不一而足,而與之直接相關的鄄城一線胡晉各族勢力,更是為之殫精竭慮。
幽冀聯軍渡河第五天,午時。
鄄城西南,瓠子河畔。
瓠子河是貫通在大河、濟水、濮水、大澤、雷澤等諸多河湖之間的重要河道,自古以來水患猖獗,歷代興修水利,往往塞而復壞,前功盡棄。「瓠子決兮將奈何,浩浩洋洋兮慮殫為河」,漢武帝所作的瓠子歌,從前漢傳唱至今。
數日前的那場大雨,使得瓠子河上游來水暴增,而下游通向大澤的河道又不通暢,因此河水意料之中地衝破堤壩,漫溢起來。雖說水深不過及腰,可最寬處幾達里許,簡直像是狹長的湖了。或有長風掠過河面,激起滔滔水浪拍擊兩岸,發出轟轟的巨響。岸邊原有的窪地已經完全被淹沒了,連綿的蘆葦、蓬篙大半沒入了水中。較高處的河岸上,鬱鬱蔥蔥的樹影直接倒映在了水裡,隨著水面波動,反覆聚攏碎散。
這樣的水患對於居住在瓠子河畔的百姓來說,早就習以為常。往年這時候,甚至會有百姓駕著漁船、木筏之類在河面上往來,可以捕撈漁獲以果腹,運氣好的話,還能撿拾些上游衝來的財物。但現如今,因為數年來的戰事所逼,瓠子河兩岸的百姓早就逃亡一空,河面上半艘船也見不著。偶爾有些野鴨、水鳥之類戲水啄食經此,也很快就驚惶飛走。
禽鳥的警惕自有來由。如果從高處俯瞰,便可以看到在瓠子河畔的林地高坡里,營寨相連,數以百計。或許是為了隱蔽起見,營地中靜默無聲,但卻有一股肅殺之氣衝天而起。在蔥蘢林木深處、營地最中央的一處營壘前,豎有兩面軍旗,一面上書有「呼延」二字,另一面上書「郭」字。這裡正是石勒部下將領,「十八騎」中的呼延莫與郭黑略駐軍之處。
此刻石勒分佈兵馬圍攻鄄城,數萬大軍由東至西綿延數十里,鄄城以西一線的戰事便由二將負責。鄄城晉軍屢敗之後,士氣低靡、全無戰心,而呼延莫與郭黑略二人隨石勒轉戰河北、中原,久經戰事考驗,如今都已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將。兼之呼延莫豪勇敢死,郭黑略沉穩心細,彼此配合也很得當。故而二將只憑潛伏在此的麾下三千精銳,就足以封死鄄城到離狐、濮陽的所有通道,令晉人插翅難飛。哪怕後來得知朝廷平北將軍率領河北人馬南下,呼延莫和郭黑略也並不畏怯,反而摩拳擦掌,滿心想著與那陸道明惡戰一場,洗血并州、鄴城幾番挫敗之恨。
然而令呼延莫、郭黑略二人疑惑的是,幽冀聯軍雖動,石勒卻並無更新的軍令頒下。前日里軍使來到,依舊嚴令將士們偃旗息鼓,不得妄戰。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五天,底下的賊兵們都不耐煩了。
這些賊兵並非挾裹來的尋常流民,其中相當部分屬近年來流散於河北各地的雜胡和亂兵,本就性情桀驁難制,何況對他們來說,不能作戰也就失去了掠奪的機會。在這片環境惡劣的山林里潛伏几天之後,許多將士像是被強行扣入轡頭的猛獸,愈來愈焦躁不安。軍營中充滿了狂躁的氣氛,就連身為大將的呼延莫也難免受了影響,心裡殘暴的一面漸漸肆無忌憚起來。
呼延莫所在的營帳,從今晨起就時不時傳出極凄厲的哀號聲。直到午時,才見他精赤著上身,掀開帳幕走出來,隨手點了幾個親兵:「去,把裡頭收拾乾淨了!」
親兵們連忙奔進帳里,忍著帳幕里噁心的氣味拖出幾具女屍來。那些青白色的裸*軀上布滿了可怖的傷疤和創口,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難以想象的凌虐。當屍體隨著親兵們的拖動碰撞到地面時,便有一股一股的血液順著垂下的僵硬肢體流淌到地面。這樣的情形落到周圍的賊兵們眼裡,並沒有使他們稍有憐憫,反而激發出許多羨慕的眼神。而呼延莫便在這樣的眼神中隨手取了件袍子披上,昂首邁步出外。
如今的呼延莫有匈奴漢國所封的將軍號在身,麾下又領精兵,做派畢竟與當年做流寇的時候大不相同了。走了幾步,他突然注意到屍體經過處的留下長長的紅色痕迹,頓時不滿地冷哼一聲。於是一眾親兵又趕緊汲了水來沖洗地面,連帶著將呼延莫被血污的鞋底也細細洗過。
正在忙亂的時候,郭黑略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
他與呼延莫搭檔多年,早就習慣了這些殘酷情形,因此毫不顧忌地踏著滿地血水近前,手中揮舞著一塊羊皮:「呼延!將軍有令!」
呼延莫出身卑微,目不識丁。是以石勒如有號令,一向都是委託郭黑略代為傳達。只看郭黑略的亢奮神情,呼延莫就能斷定,憋屈的日子到頭了!他猛地拉住郭黑略的臂膀:「來來,進帳來說!」
過不多久,就有一條條軍令自軍帳中流水般地發出,於一次次屠戮晉人的過程中培養起來的勇士猛將魚貫入帳接受號令,隨即高呼吶喊著奔出來召喚本部兵馬。頃刻之間,鳴鏑連聲響,號角如狼嚎,整個軍營轟然震動;再過片刻,三千精騎殺氣沖霄,傾巢而出!
溯瓠子河而上三十餘里,呼延莫、郭黑略二將所在之處正西面,接近離狐的另一處林地營寨里,石勒按劍起身,大聲喝道:「軍法官!」
擔任軍法官的是石勒妹夫張越。自河北群盜渡河以來,張越也曾與晉軍麾軍鏖戰,馳騁敵陣、殺人如麻。任誰都不敢小覷於他。唯獨石勒對他呼喝如走狗,張越卻不曾有半點怨懟。聽得石勒喊叫,他從遠處急奔過來,俯身跪倒:「末將在。」
「現在什麼時辰了?」
「正當午時三刻。」
石勒微微頷首,眺望遠處,目光烈烈如電:「呼延莫和郭黑略已起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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