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不能倒下
哇這人……林嫵一見,眼頭就有些痛。
這個人她太熟了,這不是,采陰補陽但根本沒有的,夏德河大太監嗎?
有些人只要幾日不見,你就會以為他已經死了。按林嫵的理解,她總覺得夏德河的墳頭草都該收割三回了。所以,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說起來話長。
夏德河當年頗受大魏皇帝寵信,作威作福禍害人間的事沒少干。按說皇帝也不是那等容易被糊弄的,怎就忍了這麼個無惡不作的佞臣在旁?原因只有一個:
夏德河,其實是太后的人。
皇帝親政這三年,雖說將權柄握在手中,但太后也不甘示弱,這對塑料母子明裡暗裡都較勁,夏德河便是太后明晃晃安插在他身邊的人。背靠大樹好乘涼,夏德河便有了膽子,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作姦犯科。
不過,皇帝終究不是被人挾制一輩子的人。
夏德河最終還是被皇帝找機會,一杆子支到偏遠地帶。好巧不巧,正是西北。
西北可是漫天黃沙的不毛之地,夏德河可算是吃盡苦頭,但命運對他沒有太差,不到一年功夫,他又迎來了轉機——
皇帝不行了,太后垂簾聽政,宋家又有奪回西北兵權之心。於是,太后一道懿旨飛向西北,挖野菜的老太監搖身一變,春風得意踱進鎮國軍,成了監軍。
這一切,都發生在不久前。
「寧國公的書信,你的部下給雜家看了。」夏德河笑眯眯。
因著在西北過太苦了,原本豐腴的臉都成了溝溝壑壑的褶子,笑起來特別滲人:
「雖說大將離營不大合規矩,但只是數十日的功夫,又兼為了埋伏反賊,那倒也說得過去。」
說完,他背著手,一晃一晃地踅到馬車跟前,窺探帘子裡頭晦暗不明的人影:
「好久不見了,北武王……哦不。」
一抹淫笑浮上面頰,他連聲音都輕浮起來:
「美人兒……啊!」
寧國公下車,那腿也不知道怎麼長的那麼長,一踩就踩到夏德河胸膛上了,直接將人蹬了幾米遠。
夏德河慘叫如斯,寧國公卻不為所動,站在大軍面前猶如一座高山,冷冷地俯視在地上打滾的老太監:
「北武反賊,須得聖上親自發落。夏公公,注意你的言辭。」
夏德河又疼又氣,哇地吐了一口血,顫抖著手指向寧國公:
「好哇你個寧季雍,我要向太后稟報……」
但寧國公只是丟下兩個字:
「隨便!」
便扭了頭,大步要往軍中走。而他才抬起腳,訓練有素的鎮國軍,便有數名士兵出列,要去車上拿人。
然而,他們終究是停下了步伐。
因為寧國公才走了兩步,便覺一股厲風,什麼東西劈空而來。寧國公身形穩如泰山,無需回頭只伸手往後一抓,便將那又疾又猛的攻勢,給攔截在手中。
粗糙、繩狀的手感。
是馬鞭。
在他身後,一個低沉沉的聲音響起了:
「站住。」
比起這個魁梧精悍的爹,寧司寒顯然單薄許多。再加上他向來對寧國公心存畏懼,氣勢上總是矮對方一截。很多時候難免有點扶不起來,竟不像兒子,倒像孫子了。
可今日,他站在寧國公身後,似是鼓足了一生的勇氣,第一次挺著胸脯,直面眼前那座彷彿一輩子都無法逾越的大山。
無法逾越,也要逾越。
寧司寒凜冽的劍眉星目上,透露著難言的憤怒,以及……哀傷。
「埋伏反賊……是什麼意思?」
「不是說好,帶我來,見見叔伯們而已嗎?」
而此時,那些他無比熟悉的叔伯,都站在圍剿他和林嫵的隊列中,一個個持槍捉刀,容顏肅穆。
那一點,是要跟他敘舊的樣子?
原來,他被騙了。
不,應該說是……林嫵,被騙了。
「你怎麼能這樣……」寧司寒喃喃,聲音乾澀。
巨大的憤怒里混雜著鋪天蓋地的失望,即便當初在寧國公面前求娶林嫵,被寧國公用鞭子抽成血人,寧司寒都沒覺得這麼痛苦。
眼下,他渾身冰涼,心頭劇痛。先前有多嫉妒,現在就有多怨恨。
嫵兒,是多麼地信任寧國公啊。
他終於忍無可忍,握緊的拳頭青筋暴起,梗著脖子仰頭望那沉默如山的父親:
「你怎麼能這樣!」他嘶吼道。
高大的背影頓了頓,然後,又抬起腳繼續走。
「怨你自己愚蠢。」寧國公說。
寧司寒只覺得一顆心要爆炸了。他確實愚蠢,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父親欺騙,而且因為自己的愚蠢,還害得嫵兒……
「啊——」
如同一隻受傷的猛獸,吼聲從喉嚨里掙出,寧司寒瘋了似的,朝那個背影撲去。
可真正的強者,敢於將背部暴露給所有的人。
寧國公甚至不用回頭,便扭住了寧司寒的肩頭,像扔個破布垃圾般,狠狠地甩到身後去。
砰!
一米八八的青年漢子,就這麼狠狠地摔在馬車門口,摔在他曾經當過快樂車夫的位置,朝下的面孔,已經布滿淚水。
而透過震蕩的門帘,裡頭那張低垂的面孔,表情隱匿在昏暗中。
然後,一隻細白的手從帘子後頭探出來,輕輕蓋住他的雙眼,掩去他的淚水,也擋住了他人異樣的目光。
「站起來,寧司寒。」
「你是王的男人,怎能為他人倒下?」林嫵說。
聞言,寧司寒的身軀震顫了一下,絕望猛獸瞬間化為舔舐傷口的小狗,在林嫵的手掌心蹭了兩下,再度露出堅毅又悍勇的表情。
「是啊。」他慢慢說道,聲音還有些沙啞:「我不能倒下。」
「他山不可逾越,但,我是伴君的風。」
雖然尚顯年輕稚嫩,但依然能隱約看出某種家族傳承的高大身軀,又緩緩站起來了。
之後,門帘微動,面色沉靜的女子掀簾而出,與他站在了一起。
而那往軍中走去,彷彿永不回頭的身影,終於也停了下來。
略略停頓后,寧國公,轉過了身子。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
明明應當是最親密的三個人,隔著日光和風,六目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