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張處方單

第十張處方單

的大結局是輕描淡寫的圓滿,王國恢復了欣欣向榮,姐妹重歸於好,女王敞開心扉,公主獲得真愛。

暗廳里亮起大燈,宣告影片結束。我和康喬一齊站起來,她小聲吐槽了句:「兩個女主沒親上去也太對不起觀眾了吧。」

前面一排正在龜移的離席觀眾聽見了,都笑開來。他們還沒脫戲,在交換觀影感受,臉上滯留著些許富足和快樂,這是美好童話才能贈予人們的後遺症。

「有什麼可笑的,」康喬半扭過頭跟我講話:「這明顯是姐姐妹妹百合片啊。」

我雙手揣進衣兜,故作隨意附議:「是啊,王子窮小子可有可無,反派的設定也太簡單粗暴了,根本沒必要把王子設置成一個壞人用來打破一見鍾情的謊言啊。」

江醫生和藍大衣走在我後面,這句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是說給他聽的:

你真的很好啊,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也是天經地義而非無理取鬧。

##

走出影廳,康喬哭著喊著要去如廁,讓我待原地候著,我也老老實實紮根在那了,順便非常非常小幅度地回下頭,想看看江醫生還在不在身後。這一下也剛剛巧,他正好走出來,在把3d眼鏡交給工作人員。

藍大衣安靜地停在他身邊,真是一幅值得用「男才女貌」、「璧人無雙」之類的形詞來囊括的畫面。

她到底是什麼人啊,好奇心脹到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填實了。

「過會要去醫院值夜班,就不跟你吃晚飯了。」藍大衣退回眼鏡后,我聽見江醫生跟她這麼說。

他還稍微推開袖口,看了看腕錶,黑色的男士款,錶盤大小適中,穩重極了。

我也順著他的動作摁亮自個兒的手機屏幕,快五點了。

藍大衣的眉毛擰成惋惜的括弧,回了句「好吧」,她聲音低弱,我是靠口型辨別出來的。

借著憧憧人身的掩蓋,我不動聲色地,把自己整個人挪去了走廊中央一小塊較空的地方,挨著牆,正對他們兩個。這樣江醫生應該,也許,有很大可能在抬眼時看到我,或者路過我跟我講句話。

一句話都行。

大概真的很不快吧,藍大衣都沒讓江醫生同她一道走去商場一樓,在這就和他分道揚鑣了。她提著暗紅的手提袋朝出口走,兩條小腿被長靴裹得細溜溜的,走得也很快,在態勢上宣洩著拗氣和沮喪。

江醫生當即收起留給她背影的那片目光,也提步朝出口走。

緊接著,如我所料,他看見了生長在牆根的我,像獵人瞥見了一隻蘑菇,幸好我這隻蘑菇的個頭還算高,不至於被淹沒在茫茫人海灌木叢。

與他四目相對,我儘力在眼底擺上驚訝的意思,彷彿不曾料到會「散場時節又逢君」那樣:「江醫生,你還沒走吶?」

「嗯,」他停在我前面,不近不遠,目測70cm,問我:「在等你朋友?」

「對,」我看向走廊盡頭衛生間的方向,旋即就回過眼看他:「康喬去廁所了,我在這等她出來,」我貼著牆,將雙手背到身後,怕相抵的指尖會泄露出我的不自在,一邊故意拉長話茬:「她也沒說大的小的,等了好一會了。」

其實我才等了兩分鐘,而且康喬也說過自己是尿崩。

「散場后廁所人是會比較多。」他總能給任何事都貼上讓人耐心溫和的理由。

「也是……」我應著,又裝作好奇,掃視左右:「那個和你一塊兒的美女呢?」

「她先走了。」

「她是你……前妻?」我在稱呼上遲疑著揣測,又匆忙套上解釋:「我看你們關係似乎挺不錯,你又說她不是你女朋友……」

江醫生接著我的話:「其實也差不多了。」

「啊?」那種心慌的空白感又出現了。

「確切說,她是相親對象之一,」江醫生終於給了藍大衣一個詳具的定位:「父母介紹的,見過三次面,今天是第三次。」

「之一……你相親過很多次?」我從貼牆改成直立,像是為了離他更近,看他更清。

「對,長輩很著急。」他的口吻可以用無奈來定義。

「你以後會跟某個相親對象在一起嗎?」

「或許吧。」江醫生回答得模稜兩可。但他內稔平淡的面色,還是在告知我,「或許吧」所代表的天平,還是在傾向著感情生活的隨意和消極。

此刻,我眼前的江醫生頓時生成為一張a4白紙,密密麻麻的黑色宋體字油印出他的個人信息,不加隱瞞——

三十二的虛齡,離過婚,孩子跟隨前妻,暫且無後,婚姻挫折的影響,目前的他對男女之事平靜兼規避。但父母終日在埋怨和催促,只能和各色女人相親,還要陪同其中一名來看並不喜愛的動畫電影,心境早已秉節持重、老成練達,卻總在勉強自己童心未泯。

我望著他,心思太急切,已來不及讓脫口即出的話再卡回喉嚨去了:「你就沒想過要自己找一個嗎?」

這句話如果出現在簡訊里,急切程度足以打上十隻問號。

就在此刻,有個陌生男人,忽然從我和江醫生對面而立的,這個空隙間穿了過去,擋住了我去窺探到江醫生第一秒的神情。

這位仁兄可能是無意,也有可能是個素質略欠的fff團骨幹vip,以為我和江醫生是一對兒,一面高調路過,一面在心裡在叫囂著感嘆號當後綴的「燒」。

但很快,我又感激起他來了。因為江醫生在他路過後,體貼地朝著我走近了兩步,近到什麼程度呢?好吧,實際也沒多近,不過肯定不可能再插足進來一個叫姚明的第三人了。

這個距離,我不能再於平視的視野中,找到江醫生的臉了,只能仰起頭看他。

江醫生沒有給我答覆,只是斂目看著我,很平靜。剛剛那些在我心裡瘋長亂竄的,名為「無畏」的植被遽然歷經暴晒,就在這個注視里,秒!蔫!了!——我放低姿態,撓著發跡,胡亂找借口:「其實沒別的意思,我就是隨口問問,也沒有特別指誰,就只是特別特別希望你能有一個好歸宿,最好那個人也是你自願的,喜歡的。您真的是很好的人,應該值得很好的歸宿……」

當然,那個歸宿是我的話最好不過啦。我在心裡夾著尾巴灰溜溜補充。

須臾的靜默,江醫生舉目看向別的地方,問:「你想喝奶茶么?」

我:「……啊?」

「你朋友出來了。」他提醒。

我順著他示意的看過去,康喬果然出來了。她連甩著雙手的水珠子,停在半路,像條剛從湖底爬出來的落水犬,茫然地盯著我們,臉上布滿「到底要不要上前去打擾」的遲疑。

##

「康喬,我第一次發現你長得這麼礙眼。」我和康喬站在同一級電梯台階上,一人抱著一杯奶茶,呼嚕呼嚕吸。

康喬埋頭專心致志地戳著杯底一顆珍珠:「我怎麼了?!你一隻眼瞎了?選擇性忽略我舉步不前的銼樣?」

「你沒出現,他單獨請我喝奶茶的話,我就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小優樂美了。你一出現,他就是在給倆熊孩子一人塞一顆大白兔糖,滾邊玩去。」

「哦,優樂美,你知道自己剛跟江醫生面對面講話的什麼樣兒嗎?」

「什麼樣?」

「每個毛孔都在叫嚷著我好喜歡你噢,」她前一句的嗲柔一瞬間換成膩乏:「別提江醫生了,我看著都寒顫。」

「滾你個蛋。」

「幹嘛!你自己不乘勝追擊還凶我?他要走了,你就不能說一起回去吧,」她舉例子:「或者,江醫生能順路送送我嗎,這樣的,我肯定自動退避三舍免當燈泡。」

「他要去醫院值夜班的!」我掐著奶茶杯,像把糾結的思緒都絞在上頭:「我家和省人醫根本就是反向,我也不能耽誤人家上班啊。」

跟最後一顆珍珠結束戰鬥,康喬嚼著它把空奶茶杯捅進金屬垃圾桶宣布勝利:「他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啊。」我答道。

下了電梯,身後浮現出一大片安全的白瓷磚地,康喬背過身,倒走著看我:「那很好啊,機會來了,快一點,打包帶著晚餐去醫院看他。」

「這樣也可以?」我急了:「我根本來不及回去燒飯啊。」

「直接在新街口買啊,這裡好吃的不要太多。」

「可是我送過去的時候,他說不定都吃過晚飯了,有點多此一舉。」我仔細聯想著一切不合理。

「他吃不吃是一回事,你送不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康喬催促:「所以更要快點啊,我開車送你去。磨磨蹭蹭的,怎麼釣凱子啊。」

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像要征戰沙場策馬揚鞭:「那快點,下樓了!我們去新百下面看看,那邊小吃店多,」扯著康喬往下走的我,又倏然頓住,回頭看這層的沃爾瑪超市:「不行不行,我得去買個好看點質量好點的飯盒,別弄個店面的一次性包裝的,江醫生肯定覺得不幹凈。」

「好好。」

「也別買塑料的!」

「……行,反正是你買。」

我去打包的那家餐廳服務員很好,特別替我細緻地燙洗了嶄新的保溫飯盒。

考慮到江醫生可能在辦公室不大方便,也不能吃太久,我摒棄了需要耐力挑刺的魚肉,影響吃相雅觀的骨頭,最後,兩道葷素小炒搭配,一蠱鮮山菌羹湯作陪,都是養身的家常菜。

擰好盒蓋,從-1樓出來,康喬已經把車開到了門口,她比我還急,人還沒到,就先替我把副駕駛座的門開了……

十分鐘后,我在康喬的連續拍肩鼓勵下,深吸一口氣,一手提著飯盒柄,一手托好下底,朝著目的地進發。

天色已大黑,省人醫的大樓燈火通明,被白熾燈點亮的窗口像一隻只正大光明的巡查眼,看護著自己的堡壘。

深吸一口氣,我踏進電梯,按紅了18f的那個圈兒。

這世上恐怕很難有人來趟醫院還如我這般高興。

出電梯,神經內科的標識近在咫尺,感應玻璃門自動向兩邊洞開,彷彿在迎接我的到來。我像揣著一個天價寶箱一般,抱緊飯盒,穿梭走廊,有飯後散步的老太太自我身側慢悠悠擦肩。這正是晚餐的時刻,服務台的護士們大多去吃飯了,剛巧沒有人在。

天時地利,就差個人和。

從康喬的車子上來后,我就唯恐慢一步地進發著,但在抵達辦公室門的前一刻,我反而忽然鬆緩了調子。知道的人才會明晰,越是想見到的人,敲門的聲音才會越溫柔。

辦公室門大敞著,有白色的光線透出來。

我卡在牆邊,小心地探頭過去看了看,旋即就縮回腦門,扶門帘,啊啊啊啊啊啊江醫生果然在自己的辦公桌后!!!白大褂!!低著頭!!!還在辦公!!!

心臟成了迴光返照的病人,快要跳成衰亡的跡象。我火速拍了兩下心門口,垂低握著飯盒的手,再一次探出腦袋,只不過這一次放出去的更多了,額頭,眼睛,鼻子,嘴巴,下巴,我的一整張臉。至少得讓裡面人辨認出門口那個躡手躡腳的傢伙是誰吧。

「江醫生。」我輕輕喊他,比氣息稍高一度,在空靈的走廊和辦公室間還算明晰。

他好像處理公務處理得有點忘我,沒聽見。

我提高兩到三度的音量,聲調也急促地高昂了起來:「江醫生。」

書案后的人終於抬起頭來了,他已經戴上眼鏡,在白色的空間里如同泛著亮光的雲,但眼色卻擁有一種好夢時純黑的安心,他的神情,基本沒有被打攪后的不耐煩,只有少許的詫異,應該是在詫異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江醫生,」我調了調站姿,把整個人塞進門框間布局到他眼底,不過飯盒還是被我別再背後:「就……找你有點事。」

我這會看得到的範圍比較多,這才察覺到辦公室里還有一個他的同事,有點,不太好意思進去了。

「你能不能出來一下啊。」我往後退了幾步,離開門邊,用話語撒出一路誘餌,希望可以帶他引入自己草草布置下來的飯菜香陷阱。

他總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了出來,停在我面前。

「江醫生你吃過晚飯了嗎?」我的目的很直接,且直率,儘管都不敢和他對視。

「還沒,」他平和的聲音在我偏高的正前方傳出:「看完化驗單就去。」

「那太好了,」我抬高飯盒,像是在把自己的心意全盤託付:「我給你帶了一份晚飯,沒什麼菜,不過應該能墊墊肚子……不過,不是我自己做的,是買的……」

我率先承認了,怕他問起來,我也沒法謊報,畢竟這裡頭的菜精美得也不像出自一個青年初學者之手。

靜默了一會,江醫生大概是笑了吧,我能感覺到他話語里的,那縷真切的笑意就揮發在我頭頂:「你自己花錢買的?」

「是啊,」我重重點了一下頭,又搖頭解釋,「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沒花我爸媽的錢,是我自己賺來的小金庫裡面的,」我也在努力地給我突如其來的「不速之晚餐」找借口:「你下午不是請我和康喬喝了奶茶嘛,這大概就叫,投我以奶茶,報之以晚餐,滴奶茶之恩,當兩菜一湯相報之類的吧……我還是比較知恩圖報的……」

語無倫次,他媽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扒拉扒拉什麼。

我躲著下巴,不敢看他。

辦公室門的光忽然暗了幾分,應該是另一個醫生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好奇走到了門邊,他看見了我,跟我的預感如出一轍地調侃:「江主任,好福氣啊,還有小田螺姑娘來送晚飯啊。」

我有點羞愧,別問我為什麼,就是莫名羞愧,本就不打算讓他人知道的,只想當個小透明,不願讓江醫生在同行面前難堪。我趕快替江醫生布開一個清白的背景:「不是的……我爺爺住院的時候,江醫生很照顧他的,我就只是怕江醫生值班餓著,來送個飯而已……」

江醫生並未理會同事的打趣,問我:「你自己吃過晚飯了么?」

「還沒有,才喝過一大杯奶茶,挺飽的。」真想擠出一個飽嗝應景啊,就是有點不大美觀。

「那吃完了再走,」他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像是在為我放行:「你這一大盒,別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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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病不會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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