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張處方單
我該走嗎?
是不是應該走了?
事已至此,還死皮賴臉地坐在這裡的我,真的是太過自取其辱了吧?
的確很想逃跑,想馬上衝出去,衝出辦公室,衝出走廊,衝進外面冷峻的夜晚。這種念頭大概叫落荒而逃,就跟暴風天想要狂奔到雨檐下,每一顆砸下來的冰雹足有拳頭大一樣,也像眼看著擺放在桌面的水杯就要打翻,裡頭的開水即將盡數燙在我的大腿上。
真的,非常非常地,想要逃跑。但我的肢體,跟著我的聲帶一道,罷了工,好像是無助、無力一類的感受,把我死死釘在了座椅上,釘坐在江醫生對面。
感官也變得遲鈍了,鼻子忘了怎麼酸,連哭的力量都沒有。
我就不作聲地望著他,大腦空空,快了無生氣到了無生趣的程度。
江醫生應該是以為我在思考和決定什麼,站了起來,讓開桌邊的位置,供給我一扇可以脫身的門口。接著,他慢慢走到門邊的置物台,從上邊拎起一隻銀色的熱水瓶,說明去向:
「我去趟茶水間,過會就回來。」
說完就拐出了辦公室的門。
他就這麼不痛不癢地,贈送了我一個足夠平和情緒的當口,如果我想離開,也可以趁現在。
他去倒熱水,我卻不聲不響跑了,把他一個人撂在這。所以,主動權是在我,他是被拋下的那個,我一點都不丟人,他才是被放鴿子的蠢蛋。
我的視線停在門邊,江醫生白大褂的一角,剛才就從那兒閃現過去,乾淨雋逸,好像還有幻象留在我眼底。
他那麼周道,周道得讓我感激到傷心。
我寧願他冷言冷語,把刀刃磨得再鋒利一點。而不是在棉花糖里戳著一根鋼針,舔啊舔的就甜絲絲到忘我,扎到舌尖才恍然驚覺,但那會,我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了。
想到這,我的鼻尖忽然有了知覺,那股子沸騰的酸意就從這一點被打開,火舌燎原般,席捲了我的上身,四肢,手腳,眼睛……我的眼眶立刻就熱上一圈。
沒一會,江醫生回來了,他給了我足夠充裕的時間,也許有三分鐘,或許更多。可我大概讓他失望了,還粘在椅面上,動都沒動,保持著原先的坐姿,衣服皺褶都沒變,僵硬得像是一動就會咔嚓咔嚓響那樣。
我從桌後跟他對視了一眼,他對「我怎麼還在」這件事並沒太多詫異,相反的,他的眼光里還有些許明了滴落在我臉上。
他又走回置物台,屈身從下方柜子里取出一隻閑置的玻璃杯,懸空在一旁的池子里擰開自來水沖洗。接著拔掉熱水瓶塞,倒進去半杯開水,晃著燙了燙,倒光。最後才接滿整整一杯,端著那杯水折回來,擱放到我跟前。
裊裊白氣從杯口冒出來。
「喝點水吧,」他又在我對面坐下:「剛剛吃飯也沒喝湯,不齁么。」
「噢……」我吶吶應著,隨即把兩隻小臂架上桌緣,打算雙手包住水杯。
江醫生緊跟著提醒:「注意點,剛燒開的水。」
我的手指也順意地剎車在玻璃杯附近,有熱源隔著空氣傳遞過來。我緊盯著那些消融在半空的白氣團,像它們一樣自取滅亡般問:「你是不是特奇怪我怎麼還不走啊。」
「沒,我不喜歡妄自揣測別人的行為,也不會苛求別人該怎麼做。」江醫生的回答很官方,很規範。
可他最後那句話讓我的心緒瞬間變得歇斯底里,我開始喋喋不休地發送疑問句式:「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喜歡你?為什麼不讓我見你?你知道我為什麼偏不走嗎?都到這樣絕望的境地了,你都給了我這麼好的機會了,都施捨給我足夠多的臉面了,我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還要坐在這兒自取其辱?」
內心再聲嘶力竭,我講出來的語調還是壓得很平很順,我捨不得對江醫生這麼溫和的人大小聲,加重一個分貝都是不尊重:「我就只是想多跟你待一會,多看你一會,以後都不能來見你了,找不到任何理由來看你……這件事,比起現在的難堪,好像讓我更難過,更不能接受。」
江醫生等了一會,似乎在確定我已把話全部發泄完,接著,他才回我說:「看病的話也可以,但是類似的話不能再說了,知道么?」
他的語氣就像一朵剛採摘下來的棉花,溫暖疏離,還冒著秋天日頭的淡香氣。
也正是這樣的語氣,讓我的千方百計,絞盡腦汁,精疲力竭,天馬流星拳,全部打在棉絮上,統統都是白費勁。
「不說什麼?不準說喜歡你?」我的眼睛大概又開始發紅了,泫然欲泣的感覺是如此真切:「你可以跟相親對象在一塊,跟她們談戀愛看電影,為什麼就是沒辦法接受我一下,她們都可以,難道我就不行嗎?我不小了,江醫生,我已經二十三歲了,」
我竭力憋著眼眶邊那些發燙的濕潤,憋到面部肌肉都開始用酸痛紛紛抗議,聲音也蕭索地打著顫:「我是成年人啊,是已經有了足夠辨識力的成年人了。我喜歡你,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我也相信我的判斷,你真的很好,我長這麼大從來沒這麼喜歡過一個人,你就不能給我一丁點兒機會嗎?」
不能哭,千萬不能哭,太丟臉了,小孩子才愛哭,不能讓江醫生認為我還是個小屁孩。
我說完這些后,半晌,江醫生都沒動作,也沒說話,只看著我,眼神依舊溫良。良久,他抬起手臂,單手把水杯遞給了我。
我抱住那隻玻璃杯,很小地抿了一口,已經不燙了,是常溫,再熱的液體遇到冬天都很快就冷卻了。
也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因為什麼,是看我說得口乾舌燥,想讓我歇歇氣?還是希望水流能通過食道進來,過濾掉我那些結石一樣頑固的痴心?
江醫生嘆了一下,喊我的代稱:「小朋友啊……」
——不止是尾音拉長,他還特地加了個語氣助詞,頓時讓這個稱呼蒙上了一份無奈和差距的水汽:「任何事情一旦開始,就一定會有個結果。你說想和我在一起,沒問題,作為一名正常的男性,我也很高興身邊有個可愛的小姑娘跟著。但是你要學習,我要工作,尤其是我的工作,很忙,經常會遇不到。此外就是,我有一個生活圈子需要我,你也有你的家人朋友需要你,而你也需要他們。我長你差不多十歲,三年一代溝,十年,十年應該算是鴻溝了吧,」
這段準確的措辭很快被他打上結論:「所以我們兩個人的圈子必然不會有太多交集,我能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必然也不會太多。於是有一天,你會覺得,這太無聊了,還不如沒有那個人,」
「我之所以會選擇相親對象,是因為雙方年紀都差不多大,經由父母之手合計,還算可靠,造成差錯的風險也會比較低。」
江醫生的所言都在施放著現實的殘忍,可他的臉色卻不見絲毫冷漠的跡象:「你的確已經成年了。但這段時間,就你的表現來看,你還是會輕易被情緒左右,而忘卻自己的責任和世故,」
「需要我舉例嗎,」他問,沒等我回答,又或者他根本沒打算讓我回復要或不要,他就為自己的論點掛上了無懈可擊的證明:「你的父母,你認為他們會允許你和一個長你快十歲的,有過婚史的男人在一起么?」
聽見「父母」倆字,我頓時就投降了。家人是太過特殊的存在,是堅硬的鎧甲,又是脆弱的軟肋。
「其實你自己心裡也清楚,」江醫生靠向椅背,彷彿幾秒前的那一番促膝長談也讓他有些疲乏:「所以你沒有去和你爺爺要我名片,因為你也不想讓家裡人知道,不是嗎。」
是啊,我又不會說話了,找不到任何值得下手的反駁點,滴水不漏,密不透風,一針見血,他說的全是真的,都是對的。
在我幾近無望的沉默里,江醫生笑了笑,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潤的莞爾,但我此刻也明白了,這實則是一種婉約的無情:「我的確不會苛求別人該怎麼做,但我會清楚地知道該怎麼限制自己,希望你也明白,」
他一面講著,一面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摸了摸我的頭。這個輕而易舉的簡單動作,變得如同巨石重擊一樣,幾乎在瞬間就把我壓垮摧毀,而我那些矜持在眼底的淚水,也爆發成山洪,頃刻之時滾滾而下。
模糊成一片的世界里,我看見江醫生拖開了擋礙我去向的座椅,為我開闢出更大的一塊可以穿行的路途:
「時間也不早了,回家吧。」他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