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張處方單
我人生中頭一次被爸爸找談話是小學三年級,名為的數學練習冊不小心弄丟了,但為了逃避被各種繁瑣口算計算充斥的家庭作業,我僥倖地沒有把這事告訴任何人,連續一周不寫不交數學作業。我們不負責任反射弧超長的數學老師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私下和我爸爸通了個電話。
那一晚,我被罰跪了整整三個小時。
之後便有過許許多多次的「談話」,有好有壞,有教訓有褒獎,父女間的情感就在這樣溫和又嚴厲的方式里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簽約。
但我終究遺傳了父親的犟脾氣,在許多次的貶義色彩的談話里,我都偏好一言不發的表現模式,儘管這樣只會讓對方更生氣。
「說話!」爸爸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桌面,帶出明顯的聲響,是能感同身受到掌心肉微微陣痛起來的那種。
我小小地激抖一下,絲絲微微的涼意從背脊蔓延到耳根。陌生的恐懼封緊我的上下唇,卻也在逼迫著我啟齒,沒過多久,我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嗓音:「那個人……是姓南嗎?」
「你還知道啊?」老爸整個人陰沉了下去,用陡然拔高的語調添上一個形容:「你還真知道啊。」他好像不敢相信,他白天里的那些較為特殊的經歷,真的是由我帶來的。
「……」我竭力抑制著肩頭不由自主的顫慄,無言以對。
爸爸豎起一邊手臂,用掌心無力地托住腮幫子,像一把正在努力把自己撐開的破雨傘。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隨著剛剛的拍桌子動作消耗殆盡了,此刻連掀眼皮的動作,他都做得很費勁:「去去……先坐下來。」
父親疲憊的樣子讓我心疼又酸楚地軟化下去。我順從地拖來牆角一把椅子,在書桌這頭坐下,保持和他面對面。
「小含,我先把早上的事跟你一五一十講一下,」老爸像被點了全部穴位一樣維持著原姿,唯獨啞穴幸免於難。他嘴巴一張一合,念經書一樣陳述:「上午九點多,我們單位領導忽然打我們辦公室座機,讓我去他辦公室。我就過去了,當時辦公室里除了領導,窗口還站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子,頭髮白透了,但看起來精神頭很好。我一進去,領導就介紹了一下,說這是南京軍區的退休政委,南老爺子。那老頭也馬上自我介紹,說他叫,南晰松。」
這個名字我不陌生,我甚至清楚的記得這個名字屬於南冉冉的爺爺,那個僅憑一己之私一時造成江醫生悲劇婚姻的儈子手之一。
「他跟你說了什麼了?」大概是有個椅子墊在我的臀部下方作支援,不會讓我倏然倒下去。有一點勇氣重新回到了我身體,我也敢直率地發問了。
「他說啊,沒說什麼,就說他孫女已經回心轉意棄暗投明了,知道自己以前大錯特錯了,想定下性認真過日子。讓我回家好好勸我女兒收心放手,說你年紀還小,什麼好男孩子找不到,懇請我把他孫女婿還給他,他還有個重孫子天天在家哭著喊著要爸爸回去,可憐得不得了。」
「……」跟我想得一模一樣,這場交談里,雙方的語言神態我都能在腦海里生動地演繹出。白髮蒼蒼氣度莊嚴的老人和一臉茫然的父親隔著道小几作左右坐,中間兩杯清茶裊裊,老人在霧氣後面容平靜,也許還帶著一點刻意的微笑,用年歲閱歷沉積下來的緩慢語調,講述出他此行的目的。他態度從容不迫,言辭神色都不帶絲毫挾持,但他的職位,他的身份,他的談吐,他的權勢,讓他本身就是一個威脅。
爸爸繼續說著:「我當時還奇怪得很,什麼前夫,什麼孫女,跟我跟我家女兒又有什麼關係。」
我還在沉默著,聲帶的發條徹底鏽蝕,擰不動,更響不了。
「我就問了句,他孫女婿叫什麼。他說,姓江名承淮,在省人民醫院的神經內科當主任,」爸爸坐直身軀,嗓門也隨之稍微提高了一點兒:「我說完了,你來說。」
嚴刑拷問的時刻終究還是要來,我輕輕「嗯」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認識這個江承淮的?」
「過年之前,一月份。」
「你爺爺住院那會?」
「嗯。」
「看來我猜對了,你跟他什麼時候在一塊的?」
「沒多久,就這個月的事。」
「也就是說……事業單位考試,考省人醫也是因為那個什麼江承淮?」
我能清晰地嗅見爸爸問話里那些失望透底的氣味,但我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坦誠:「是,就是為了他,我喜歡他。」
我喜歡江承淮,我就是喜歡他。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大概真的抵達了父親的瀕界線和崩潰點,他的眼波一刻間變得很震動,他從轉椅里遽然起身,手指激動地在書桌上摸索著什麼,他很快揪到里自己最近的一本安全手冊,紙頁在他的掌控里,嘩地掀翻到半空,直直朝我砸過來!
啪,紙張直接呼打在我嘴角臉畔,隨即又掉落到腳尖,像一隻猝死的白鴿。
爸爸沒有揚起手臂,用一個間接的巴掌直接把下一刻扇進□,他氣得高頻率地發抖:「你整天在想什麼啊?想什麼東西?!你二十三歲了不是三歲,你這個腦瓜子里,整天到底在想什麼啊?你懂自己在做什麼啊?你還有腦子了啊?做之前思考過後果么?」
我僵硬地坐在原處,在他幾近惡毒的控訴里急促喘著氣,喉嚨里吸氣呼氣和死憋哭腔的氣體流竄聲一下接一下,異常明晰:「我考慮清楚了……」我的聲音充滿波動:「我不是沒想過後果,我覺得我可以克服的。」
「克服什麼?你搞得清楚情況啊?對方是什麼人?年紀先不說,他是離過婚的啊,離過婚,他是離過婚的啊,」爸爸反覆強調著著這個措辭,高聲呵呵,把難以言喻的譏嘲拍打在我耳膜上:「你找的是個離過婚的啊?你自輕自賤不考慮自己,也煩請你考慮一下我和你媽的感受好吧?把你養這麼大,就為了讓你找個離過婚的男的?你能克服啊,不好意思,你爸爸媽媽克服不了。」
對待江醫生的,一連串「離過婚」的看輕讓我的血壓直線上升,他們簡直要出血管和腦袋,在空氣里尖銳地刺出鳴叫來了。我的臉劇烈地升著溫,那些滾燙紛紛跑進我眼底,在那紮起堆來:「離過婚怎麼了?對,他是離過婚,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他離婚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他為什麼離了……」
「不要說了,不想聽,」爸爸橫空打斷我,坐回椅子,語調收緩:「我這會實在沒什麼心情慢慢聽你講什麼長篇大論,我就一句話,你才跟那個男的談了一個月不到,長痛不如短痛,早斷掉早好。」
「你在說什麼東西啊?」我氣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渾身打戰。
「我說什麼?我讓你早點跟他分手!懂了?」
「我不會分的!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一句話都不聽就妄下定論,你見過他嗎?跟他講過話嗎?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就一棒子打死,你不能這個樣子啊……」我講著話,哽咽的意圖越來越明顯,我能感覺到有東西從我眼眶裡冒出去,沿著臉頰一路下滑,最後在下巴黏上一會,才脫落開去。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只想你是個正常人。」爸爸坐那,目不轉睛看著我。
「我哪裡不是正常人了?」
「你這樣還是個正常人?你看看誰家小孩子跟你一樣,喜歡個離過婚有小孩的,還讓自己爸爸被想都想不到的惹不起的人找上門,也不曉得明天還有沒有得班上了,你和你弟就喝個西北風吧!」
「我都說了他離過婚是有特殊原因的!你連給我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聽到了吧?看到了吧?旁人有誰在意你所謂的特殊原因?誰有那個閑工夫給你解釋的機會?外人眼裡,你不過就是個神經不正常腦子不著調找了個離過婚的!」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淚水下落的速度,它們瘋了一樣掛掃滿全臉:「為什麼要這麼在意別人的看法?你根本就不為我考慮,你就是為了你的面子!」
「對,我就是好面子!」老爸臉漲得通紅,他雙手架著椅子扶手,像是要把自己禁錮在那,才不至於拐出桌後來對我做出更大程度的肢體上的抨擊:「把你養了二十多年養到這麼大,你拿什麼來回報我們?一直騙著瞞著我們也就拉倒了,本來多高興你想考事業單位追求個安穩工作,這樣我和你媽也放心,結果呢?你考什麼事業單位啊?你因為什麼考啊?你那是什麼追求啊?是個成年人該做得出來的事情么?」
「怎麼不是成年人該做出來的事了?就因為喜歡上一個離過婚的男人?這社會上二婚的人多了去了,習|近|平也是二婚呢,誰他媽在意他二婚,人家只知道他是國家主|席!根本就沒人嘲笑他二婚,反而還羨慕彭麗媛運氣好旺夫臉,背後都在說他前妻不識貨!」
我和爸爸進行著語調的競賽,誰都在分貝上不甘示弱。
「你那個醫生離過婚的,當上國家主席了?」
「沒有,但他也很優秀。」
「有多優秀?主任醫師?」
「對!人也好得不得了,爺爺也老誇他,奶奶還說過他這個條件什麼女的找不到。」我開始拙劣地架上爸爸的長輩當盾牌和砝碼。
「那是因為當事人都不是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疼!」老爸的臉色被失望和怒氣折磨得有些猙獰,他手臂抬平,暴躁地指著書房門的方向:「你現在去問問,他們老兩口什麼反應?你就不能老老實實當個正常人,找個正常的男朋友,嫁個正常人家嗎?誰要你驚天動地了,安穩點要死啊,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的感情特美好是吧?在我看來,那是個什麼玩意,多不負責任才會把你自己,把你的家裡人弄成這種樣子啊。」
「我真的……」我吐不出一個字,我要被氣瘋了,氣死了,心成了尖銳的墜子,抽痛得快把胸腔磨出洞來,他們根本不明白,不了解,誰都覺得我是十足的傻逼,所有人都覺得我蠢得不可理喻,就因為沒人願意聽真正的理由,他們只津津樂道於表面的非同尋常,眼光膚淺心理陰暗,把別人的苦慟當茶餘飯後的笑話。是啊,江醫生的身份的確特殊,但我永遠不可能徹底根除掉對他的感情了,它們是飛蛾,它們見到火光就要撲上去的,它們能直接穿透我的*,我根本無從阻攔。
就算滿世界都是對你的非議和誤解,我永遠心甘情願,接納你。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爸爸沒有錯,吳含也沒有錯,在這個眾口鑠金的社會裡,想要收穫一些超出常人接受範圍的東西,就必然要付出相應的犧牲。
這就是現實。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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