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張處方單
江醫生問出這句話的下一秒,我的心腔就被一波沉甸甸的竊喜攻城掠地,瞬間不會做別的神情和動作了,只能一心一意地,傻笑。
還得用力控制著,不能在臉上表現出來,要在心裡笑。
我不自在地用手指摳著袖口那兒的兔絨:「還沒吃。」
江醫生推了下門,確認已經關緊,這才順著我的話走過來:「走吧,帶你去吃飯。」
「去哪兒吃啊?」我迫不及待問。我已經壓不住自己眼底的欣喜了,我的語氣里也是淋漓盡致的欣喜,這就跟看見煎餅果子里被老闆無意多放了一根火腿腸的感覺一樣。
「去哪兒吃啊……」他拖長尾音,重複著我的話,連腳步都放慢,來配合他的思考。過了片刻,他略微傾低額頭,迎接我的目光:「職工食堂,想去么。」
我像個飽滿的氣球被放去一半氣:「是我爺爺住院時吃的那個?」我到現在都把住院時訂的一日三餐戲稱為豬食。
江醫生單手插|進大衣兜里,放快腳程:「不,比那個好吃多了。」
「人民醫院也太黑了吧,」我拉緊肩膀上的細包帶子,跟著他往大廳感應門走:「食物方面還搞兩極分化,難怪現在醫患糾紛這麼嚴重。」
「是啊。」他煞有介事地回,似乎很認同我觀點,儘管我在埋怨的是他的工作單位。
江醫生的脾性真的好好,溫和,無爭,充滿善意。我這個半癟的氣球又一下子被填實了,我要和江醫生去職工食堂誒,那邊肯定全是他的同事,我的腦洞開太大,都想著過會江醫生領著我打飯打菜,他的同事們揶揄、調侃他和我的情景了。到時候一傳十十傳百三人成虎,醫院裡頭會有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我和江醫生在一起還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
今天天氣特別好,中午的日頭像大花灑,把溫水淋在行人身上。我跟著江醫生一路走,換了一棟樓進去。
一併走上台階,江醫生先行一步掀開了用以擋門的厚重的透明帆布帘子,放我進去。
我從他撐高的手臂下邊經過,像一搜小船滑過了穩固而放心的橋樑。心裡那一張有關江醫生的表格,立刻被寫上「心細,體貼」兩個詞,這張表格里沒有缺點,優點需要人為添格子才能填得下。
江醫生跟在我後邊,也進來了。他走在我身後,用不低不高,卻足夠讓我聽得清的音量介紹,「一樓二樓都是病員食堂,病房的飯菜就是從這裡送過去的,」我注意著他的話,一邊打量這裡,此刻已經接近下午一點,一樓還是人聲鼎沸,來用餐的人還真不少。江醫生走到我右手邊,轉變路向,並提醒我:「走這邊,職工食堂在三樓。」
「喔,好。」我看見面前一隻透明觀光電梯。電梯的左邊站著幾個年輕人,前一刻他們還在四下打望,似乎在焦急地找尋等待什麼,但這一秒他們已經不約而同朝我這邊看過來,臉上瞬間寫滿如釋重負的歡喜。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們應該是江醫生帶的實習生。
「江老師,」果然,我和江醫生還沒走到那呢,一個女生就開始喊:「您老可等死我們了。」
「就是,可算把您給盼來了。」另一個女孩子附和。
「教授誒,我都快餓死啰,您差點釀成大錯犯下殺生之罪啊,」這是一個男生說的,他還挺有意思地講解:「殺學生之罪。」
他們分別交替著不同的措辭,但實際都是一個意思,咱們在等江老師一起吃飯,等很久了。
所以……江醫生並不是要跟我二人小世界吃個小午飯,而是帶著我來和他的實習生們一齊來頓大團圓餐嗎???
腳下的路放佛變成了一潭沼澤地,我有點拔不動道。又像是踩在棉花上,偌大的失落感讓我步伐虛浮。
都忘了怎麼跟著江醫生走到他們面前的了,我只聽見他在我腦袋上方,平和地表達歉疚,說清緣由:「來晚了,今天上午病人有點多,拖到現在。」
我快速掃了眼電梯口那幾個人,都是實習生,一起五個,三女二男,青春朝氣蓬勃旺盛,原諒我想不到別的形容詞,我沒勁到都懶得仔細打量他們。
「沒事兒,周二的神經內科人山人海那是眾所周知,」還是那個有點搞笑的男生的嗓音,他馬屁水平堪稱一流:「為什麼呢,那都是因為今天輪到江老師坐診啊。」
有個披肩發女孩在按電梯,她回頭的一瞬也注意到我了,問:「啊呀,江教授,這是誰啊。」我恐怕一輩子都模擬不出如此精確的口吻,能讓訝然和嬌嗔共存。
她同時還撫拍了兩下胸口。
一驚一乍的,當你們老師在大變活人啊。
江醫生介紹起我:「我手裡一個病人的孫女,今天來掛我門診,到這會還沒吃午飯,我就帶她過來了,」他的語氣自然,措辭完美,緣由更是挑不出一點兒差錯。他就這樣,用簡單平和的話語把我推給他的學生:「我年紀大,你們同齡人比較有話聊。」
「同齡人?」那個活潑男真是聒噪又好奇心旺盛,「我怎麼看著像未成年高中生,小姑娘你多大啊?」
「過完年二十三。」我老實答,真得用勁克制著自己,才不至於讓這句話像冰錐子一樣戳出去。
在平常,有人問我多大,我基本都說二十二,才二十二,每個生辰都會在qq空間朋友圈裡故意傷感「啊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十八歲生日了」,只為假作年輕而不是奔三。可這會,江醫生在身邊,我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顯得大一些,只想在年齡差上離他更近點。
我真的不是小朋友,我目前所處的年紀,哪怕下一秒就結婚都是適齡不違法的啊。
「還真跟我們差不多大。」有個馬尾辮姑娘說。
「嗯,她快畢業了。」江醫生輕描淡寫:「在南大上學吧,是嗎?」他講話端的是滴水不漏,周密審慎。他也許對我的學校記得很清楚,也許不是那麼清楚,但這句話絕對是為了不落下我,把我扣留在大家的話題里,架持住他的學生對我的興趣,同時也在善意地逼迫我,加入這些年輕人當中,和大家交流互動。
他越是這樣,我的叛逆心理就越是強盛。
我輕輕嗯了一聲,立刻劃出一條三八線和他們楚河漢界:「不過我是學文科的,純文科。」我跟他們不一樣,跟你的學生是不一樣的。
那個活躍男生壓根沒感悟到我的敵對心態,爽朗地笑著:「哈哈,*文藝女青年啊。」
「一看就是啦,打扮得就挺小清新森林系。」披肩發嗲妹子望著我,評價。
操他媽的。亂給人加標籤,真是不能忍了。
好在電梯門及時為我解圍,我跟著江醫生進電梯。就好比被強行塞進一個裝滿水的密封玻璃容器,他們是魚,我是飛鳥,要多難熬就有多難熬。
包括之後也是,上三樓,聽著他們點餐,跟他們吃飯,聽他們喝啤酒侃大山,最後再目送江醫生去買單。
江醫生滴酒不沾,話也寥寥,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聆聽自己的學生講近日見習的趣聞和怨責,再適時給出溫文爾雅的意見和笑容。
他真好,有這樣的老師真好,我珍惜地抿著玻璃杯里的椰子汁,整張桌子上就我和江醫生喝這個飲料,情侶款。
那個活躍鬼馬屁精跟我坐在一起,中途,他還夾了個大雜燴里的鵪鶉蛋滾我醋碟子里,說:「你吃菜啊。」
我說:「知道了,謝謝。」
他:「又不吃菜又不吭聲的,你也太文靜太文科生了吧。」
我禮節性地咬了一小口鵪鶉蛋:「還好吧……」
你們老師難道從未教過你嗎,有時候文靜並不是真文靜,只是一種沉默的抵觸和抗爭,是「大爺懶得搭理你們」。
##
飯畢,江醫生和他的學生們在食堂門口分道揚鑣,我終於也得以回歸二人世界。
那種悶不透氣的結界一下子消散了,名叫「江醫生」的氣流旋即闖進來,新鮮得讓人心情愉快。
「吃得怎麼樣?」他走在我身邊,客氣地問我。
「挺好的,」我是指開頭和結束,不包括過程,我補充:「我喜歡那個椰子汁,甜而不膩。」
江醫生失笑:「菜不喜歡?」
「也喜歡。」
「頭還疼嗎?」
「不疼了,」答完我就後悔了,想拍嘴,順口順成這樣,今天是不是沒帶智商出門,我趕緊裝困惑:「好奇怪啊,吃過飯就不疼了。」
「應該是血管神經性頭痛,」江醫生臨時診斷:「經常這樣?」
「不經常,偶爾。」
「那也要多注意,你們學生經常熬夜,一日三餐也不規矩。」
「噢……」我偏眼去端詳江醫生,他的駝色大衣是敞著的,裡面是黑色的針織開衫,開衫下邊是白色襯衣,全身上下除了手錶就沒有別的裝飾品了,他連穿衣搭配都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樣兒。
穩重,沉厚。
我把黏在他身上視線強拽回來,憋了很久,才問:「江醫生,那我算是患者了嘛?」
——那你能夠回我的簡訊,接我的電話了嗎?可以嗎?
江醫生沒有再向前走,就這麼突然地,停了下來,他沒來由地問我:「你叫吳……什麼?我記得你爺爺姓吳。」
「含,」特希望我的臉可以擺出一個qq聊天裡面的「可愛」符號:「吳含,包含的含,」江醫生的陡然詢問點亮了我的傾吐欲,我只想一股腦兒地把個人信息全都往他那裡塞:「有個算命先生說我八字過火,性格直了些,要起個藏得住別完全表露出來的名字,於是我就叫吳含了。」
可我此刻的作為簡直是在打臉。
「那好,吳含,」江醫生偏低頭來與我對視,聲線變得正式而疏離:「你知道我的具體情況嗎?」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知道江醫生的瞳孔黑漆漆的,有點嚴厲。我的胸口也被他看得陣陣縮緊,發疼,這個啊只能用低弱的氣息卡出喉嚨。
「知道嗎?」他又問了一遍,語氣很平靜,但目光分明抓著我,在催促。
我從心裡那段慌張的空白里跳出來:「知道啊……我知道……」
「說說看。」他的語氣和眼神,都像削尖了的銳器。
「我知道你叫江承淮,離過婚,有孩子,三十一歲……」我說著這些道聽途說來的基本信息,又背書一般,把他介紹牌上的內容一五一十重述了一遍。聽說努力去把一樣東西背七遍,就能形成永久記憶。
「就這些?」他問。
「不止……」其實我知道的訊息僅止於此,但我忽然想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我還知道,有個叫吳含的小朋友,喜歡你。」
表白,這算是表白了吧。我快要掉出眼淚了,直覺和預感強大到可怕,在反覆提醒我,他這個態度是要拒絕你了啊千萬別告白千萬別,可我就是忍不住,隱隱約約的僥倖,像浮動在幽閉山穴里的光點,我跟自己賭氣一般走過去,我不信它只是一隻狼眼,而非一片桃花源。
「……就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啊……」我盡量放慢語速說著,為了顯得自己稍有底氣,底氣,底氣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在江醫生面前我就沒有過這種東西。
江醫生注視著我,問:「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吃飯嗎?」
他總是喜歡用這種疑問句式,顯得循循善誘,師者風儀,拉開距離感。
「為什麼?」我僵硬地問。
「想讓你見見更多人,」他不再看我:「你現在很需要清醒的思考。你爺爺一月十三號入院,二十三日出院,這中間只有十天,而我們只見過三次面。你說喜歡我,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在喜歡一個經過你美化的,可以令你自我滿足的幻想。如果你還不明白,那我就打個比方,比如,你只是單純地對一個職業有偏愛和渴望,所以想找從事這個職業的人,像我一樣的醫生,或者警察,又或者西裝筆挺的企業高管,」
「這個問題,你能回答我嗎?」他說。
我愣住了,結結實實地愣住了,這個問題是美杜莎看過來的一眼,我變成了一隻毫無生氣的石頭。
江醫生只給了我十幾秒,他就擅自為自己的剖析畫上句點了:「所以我會帶你來吃飯。你還年輕,相貌也很好,與其選擇我這種身份特殊的男性,倒不如多認識一些年紀相仿的醫學生,他們都是潛力股,今後或許比我要優秀得多。」
這番話,從一開始,我聽得毛骨悚然。到後來,他的字眼就成了一下下敲打在我淚腺開關上的手。
每敲一下就加重力量,一下比一下重,我努力忍耐了好久,只為了不讓那些擠在閘口的潮水湧出來。
可能是見我耷著頭半天沒反應,江醫生不輕不重地,嘆了一口氣。
而就這一下,壓死駱駝的這一下,我忽然就冒出了眼淚。
「根本就不是,」根本就不是這樣的,淚水以我無法理解的速度在臉頰上劃出滾燙的路線:「你一開始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的確被戳中了,開始懷疑自己的企圖,到底是不是跟你所說的一個樣子,其實根本就不是,」
我無語倫次地重複著,那種由內而外的哭腔根本遏止不住,在加深、加重著我的丟臉程度,「如果有長久的相處,我應該會用一堆條件來打量你,周密地思考。可是,沒辦法,就是因為時間太短,才十天,只有十天,一見鍾情是最沒辦法的事,我只能靠著原始和本能的反應來喜歡你,這其實是最真實的,看起來好像很虛幻,很偶然,實際上比什麼都真實樸質。只是因為你站在那了,我就喜歡了,」
中學有一篇英語課文,登山者說,becauseti'sthere,因為山在那,他就要去攀爬。
我陳述這些話的時候,始終沒敢抬頭,哭起來有多醜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更不想讓對面人看見,只一個勁揉眼睛:「江醫生,你能這麼快就回絕我,我覺得很高興,」
一點也不高興,好難過,從此以後,我如果都不能再見你,不能再找任何理由見你,我寧可你和我搞曖昧不清不楚玩弄我的感情。
我接著說:「特別高興自己沒喜歡錯人,你是好男人,希望你以後開心幸福。」
收尾結束,我僵著雙肩背過身,快步朝醫院大門方向走去。真傷心啊,我一下下抽著鼻子,剛到站台,公交就像急著帶我逃離一般如期而至,我走上台階,刷公交卡,嘟——
僵硬的女聲隨即報出,學生卡。
鬼要你提醒我還是個學生啊,江醫生都沒來追我…………拜我的眼淚鼻涕橫流所賜,車上的人都自動劈開一條道讓著我。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
一路上,我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低頭看腳尖,不想向任何地方展示自己的臉。
太陽穴開始跳著疼。
這是偏頭痛吧,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偏頭痛。
##
我在房間悶頭悶腦哭了一下午,晚上爸媽還是沒回來吃飯,我和爺爺奶奶弟弟就從簡隨意,下了一鍋陽春麵分著吃光了。
從吃飯伊始,到我刷碗結束,吳憂一直在吐槽我不管站著坐著都像一團負能量。
他年紀輕輕懂個屁。
八點我就爬上床,拒絕上微信,拒絕上扣扣,拒絕和任何人交流。就在手機上看言情,越虐越好,強取豪奪陰陽兩隔妻離子散絕症車禍情侶終成姐弟兄妹,虐得越狗血越好。
大約十點多,手機在我掌心震了一下,是一條新信息。
我拉下菜單欄,點開,內容就六個字:
「小朋友,對不起。」
發件人是江男神。
這幾個字長得就像告別。
我端詳了那個簡訊一會,烏龜縮殼般,把自己的四肢腦袋全部埋進了被子里。
躲在黑暗裡,我再一次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