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番外(五)
番外(五)
蘇夢枕好像天生就是該要做一個領袖的,哪怕是他現在渾身上下鬼氣森森、病得像鬼更多過像一個人,哪怕是他此刻對著自己素來疼愛的孩子神色溫和,可身上好像就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霸道和壓迫感,讓人不由得就乖乖照著他的話去做。
——於是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沉默著替蘇夢枕掖好了被子,乖巧聽話地回去了。
起初她還能勉強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只是覺得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悶得厲害、讓她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失魂落魄,但至少還能剋制住不讓自己哭出來;可不知道為什麼,被那雙熟悉的手扶住、感覺到熟悉的清冷氣息將自己緊緊環繞住的時候,她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幹了渾身的力氣,再也剋制不住,眼圈一紅,眼眶裡的眼淚就已經滾了下來。
小姑娘只說了一句話,少年卻似是已然猜到了她未竟的話,一下子慌了手腳,有些手足無措,伸了手想去替她擦眼淚,誰想才剛觸上她的眼角,眼淚已是越流越凶,轉眼就已打濕了他的手指。少年怔了怔,神色間竟破天荒地有了幾分慌亂,又滿是緊張與擔憂,沉默了半晌后仍是無法可施,只能愣愣地低聲喊著:
「師姐……」
少女的身形微微頓了一下,忽然間抬了頭看他——她白皙的膚色襯得眼圈越發紅了起來,微顫的睫毛和臉上都還帶著淚珠,竟是少見的嬌弱和無助。
少年下意識地收緊了攬著她腰的手。
小姑娘卻是忽然間用力地吸了口氣、睜大了眼睛:「不、不許告訴爹娘我今天哭過了!」
她說話時還沒有止住眼淚,秀氣地鼻子微微翕動,說話時還有些斷斷續續、帶著濃濃的鼻音和哭腔,下巴微揚的模樣卻又全然是平日里的自負和驕傲。
少年忽然覺得胸口像是乍然間漏跳了一拍,幾乎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微微點了點頭——少女似是一下子就放下了心來,抽噎著點了點頭,而後扯著他寬大的衣袖低頭「嗚嗚」地繼續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卻又覺得越發傷心,乾脆就一頭撲進了他的懷裡、拽著他的衣襟不管不顧地大哭了起來。
少女的體溫隔著夏日輕薄的衣衫一點一點傳來,胸口的衣料慢慢被淚水浸濕——少年的身形有一瞬間的僵硬,慢慢地卻又一點一點放鬆了下來,猶豫了片刻后試探性地抬了手,輕輕地拍了拍懷裡人的頭頂,另一隻手微微收緊、將她整個人都擁在了懷裡。
幾個月後,稱雄京師的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終於還是帶著他那一身絕症徹底閉上了眼睛。
柳沉疏沒有哭——她抱著幾大壇酒和王小石一起在他墳前笑著喝了一夜,無情推著輪椅在她身旁安靜地陪著她;懷袖也沒有哭——她帶走了蘇夢枕的紅袖刀,抱著那柄美得有些驚心動魄的刀,一點一點、反反覆復地擦了一夜,藍白道袍的少年就坐在她的身邊,安安靜靜地守著。
汴京城的局勢再一次重新洗牌、暗潮洶湧。
兩個月後的一個深夜裡,一場大雪剛過,四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偷偷摸出了神侯府、向著苦痛巷外一路疾奔而去。
小樓上原本一片暗色的屋內忽然亮起了溫黃的燈光,柳沉疏側坐在窗台上倚著窗框,回過頭去看點燈的人——無情放下火摺子,推著輪椅到了窗邊,淡淡道:「走了?」
「嗯,」柳沉疏點點頭應了一聲,微微皺了皺眉,抬手解了自己身上披著的大氅披到了青年的身上,溫和的嗓音中微微帶了幾分責怪,「天寒地凍的,起來也不披件衣服。」
無情攏了攏大氅的衣領將自己裹住,伸手握住了柳沉疏的手,視線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窗外來回掃視了一圈這才收回了目光,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以阿醉的性子,這一趟想必是要去邊關——我已經和王小石說過了,他會派人多加註意的。」
「我也已經給戚少商和卷哥都去過信了。」柳沉疏應了一聲,微微頓了頓后卻是忽然間笑了起來,漫不經心地伸了個懶腰,撐著下巴饒有興緻地看著無情:
「你到底——是擔心幾個孩子呢,還是在吃蘇夢枕的醋,又或是——兩者都有?」
無情微微愣了一下,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柳沉疏也不追問,只是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輕輕嘆了口氣:「孩子大了——總要出去闖闖;一味在家裡護著寵著,就是你肯,你閨女——只怕也是絕待不住的。」
容貌俊美的青年忽然間撐著輪椅的扶手站了起來——他雖然還是不能如常人一般行走,但在柳沉疏這麼多年不斷的費心治療之下,也總算是有了不少起色,至少已能自己站立一陣了。
他站起了身來,傾過身來、伸手自背後將女子抱進了懷裡,語氣間似是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她這脾氣,和你只怕是彼此彼此。」
「當年不是你說,想要一個和我一樣的女兒嗎?」柳沉疏回頭看他,習慣性地揚了揚眉、笑意盈盈,顯得一雙鳳眼越發風流。
無情嘆了口氣,低低應了一聲,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
四道身影在夜色中一路疾奔,很快就出了苦痛巷;幾人腳下未停,一路出了城到了郊外,而後才終於停了下來。
「今晚就在這裡先歇一宿吧,」墨袍的少女四下環視了一圈,隨手撣了撣衣擺,「明早我們先去買幾匹馬,然後再往邊關去。」
藍白道袍的少年點了點頭,轉頭離開:「我去找些柴火。」
「師姐,」粉衣的小姑娘湊了過來,親昵地挽住了她的手臂,臉上既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長長的睫毛隨著她眨眼睛的動作輕輕顫著,「師姐,我們到這裡就可以了嗎?會不會被爹娘發現?」
話音剛落,一旁藏青長衫的少年就已是溫和地笑了起來:「師妹,若不是長輩們默許,我們這又哪裡出得了神侯府?就是出得了神侯府,也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出城啊!」
「哎?」小姑娘微微愣了一下,片刻后似是很快就明白了些什麼,一下子就撅起了嘴,「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在夜裡偷偷出來?」
「若是我們同爹娘明說,他們只怕是都要捨不得,尤其是小珍嬸嬸和你娘……」懷袖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自家師妹的頭頂,柔聲解釋著,「如今我們偷偷出來,長輩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我們去了。」
明舒一下子恍然,終於徹底地放下了心來。
玄微這時候正抱著一摞柴火回來,淵岳生了火,又將樹下的一塊空地清理了出來。幾人都是身懷內力、武功不俗,冬夜裡倒也不懼寒冷,一同圍坐在火堆邊,神色放鬆。
「等明日買了馬,我們便一路往北而去,」懷袖顯然是早已準備齊全,說話間不緊不慢、成竹在胸,「戚叔叔和雷卷叔叔正帶著連雲寨和小雷門的人駐守邊關,我們到后便去找他們——目前邊關情形如何我們尚不清楚,貿然行事只怕要幫了倒忙。」
——蘇夢枕一生的夢想就是收復中原、還我河山,義父雖不在了,可她也想為家人、為同胞、為國家……做些什麼。
「我聽師姐的!」粉衣的小姑娘第一個點頭,聲音輕快,滿滿的都是信任。
懷袖輕輕笑了一聲,拍了拍明舒的肩膀——明舒抱著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肩頭,乖乖巧巧地閉上了眼睛休息。
玄微點了點頭,神色間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你們睡吧,我守夜。」
「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我和二師兄各守一半吧,」淵岳卻是忽然間開了口,插話道,「二師兄,一個時辰后我來替你。」
玄微看他一眼,也沒有客套,點了點頭。
三人都閉上了眼睛休息,玄微也閉了眼睛——但他並沒有休息,只是靜靜地開始打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打坐中的少年忽然若有所覺,猛地睜了眼——一下子就對上了對面少女那雙清亮的星眸。
少女眨了眨眼睛,忽然間沖著他無聲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將被自家師妹抱住的胳膊抽了出來、而後動作輕柔地扶著她靠向另一側的肩膀——藏青衣衫的少年一下子睜了眼,卻只看到自家師姐對著自己笑著眨了眨眼睛,而後豎起食指放到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少年點了點頭,小心地攬住了自家小師妹——睡夢中的小姑娘下意識地往他懷裡蹭了蹭。
懷袖忍不住無聲地笑了起來,而後站起身來,看了玄微一眼,放輕了腳步往外走,一直到停在不遠處的河邊——身著道袍的少年很快就跟了上來,低聲喊她:
「師姐。」
「那日我去金風細雨樓,義父說,只怕是不能看到我嫁人生子了,」懷袖沒有看他,只是看著已然結冰了的河面,低聲道,「那時候我替義父診了脈,知道他已經就要油盡燈枯了——他能活這麼多年,其實已經是奇迹中的奇迹了,但我還是很難過。」
少年沒有說話,就這麼靜靜地聽著,一直到她忽然話頭一轉道:
「那時候我還想——是不是應該趁著義父在的時候成了親才好。」
少年一瞬間變了臉色:「師姐……」
懷袖沒理他,只是搖了搖頭,自顧自道:「不過——好在我還沒有那麼胡鬧,隨隨便便就找人嫁了。」
「師姐,不要嫁給別人!」少年終於已有些忍無可忍——幾乎是猛地打斷了她的話,脫口而出。
小姑娘似是微微愣了一下,而後仰頭看了看他,輕聲笑了起來:「為什麼——不要我嫁給別人?」
——她沒有問他「什麼叫做別人」,而只是問他「為什麼不要嫁給別人」。
少年嘴唇微動,卻最終還是沒有說話,仍舊沉默著。
少女也不生氣,只是隨手把玩著手裡的一枚鐵蓮子,似是隨意地信口聊著無關緊要的事:「爹娘說,希音嬸嬸從前一直都在山上修道,剛下山遇到三師叔的時候不諳世事、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可你不同——你只是不愛說話,並不是不通人情,是不是?」
少年看她:「我……」
少女眨了眨眼睛:「我的脾氣你最清楚不過了,我最討厭含糊不清,所以有些話我只問你一次——二師弟,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同我說?」
少女的臉上還帶著盈盈的笑意,一雙眼睛竟似是比這夜裡的星空還要清亮深邃——少年有一瞬間的失神,似是終於做了什麼決定,深深地吸了口氣,定定地盯著她,耳根微紅:
「師姐,我……喜歡你。」
話一說完,立時就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繃緊了渾身的肌肉與神經,似是在等待著什麼審判一般。
墨袍的小姑娘一瞬間就笑了起來,也不說話,只是伸出手指、微微勾了勾——少年依言微微俯了些身子、低頭湊了過去,隨即就只覺唇上一陣溫軟,腦中幾乎有一瞬間的空白,只聽見少女軟糯的嗓音幾乎是貼著自己的唇輕輕響起:
「我也是啊,微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