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 流年(一)

影 · 流年(一)

1.搞定

朗麗如此的藍天,在這個四季都要飄雨的城市真是罕有。尤其是那幾抹如羽似煙的纖雲,閑適地點綴在那一方被秋陽映得透明的湛藍上,悠悠然地撥弄著人們心中最柔軟的角落。那感覺就彷彿是在極靜的夜裡偶然聽到的縹緲、熟悉的塤曲,有著淡淡的迷惘和嚮往。

這是個讓人有好心情的天氣。

小都的心情就格外的好。一切都是燦爛的,充滿著希望,而且格外的順利:陳威想在文化傳媒里軋上一腳,籌劃半年之久,終於搞到了刊號,於是那本時尚期刊的發行也正式排上了日程。創刊號的選材和組稿已基本完成,現在陳威叫她去,十之**是攝影師也到位了。

創刊號的賣點是平面電影。劇本無外乎都市時尚題材小說,演員是客戶首肯的新晉模特和影星,服裝、場地也由客戶冠名提供。相比這些環節,能不能把這些奢華中的俊男靚女拍出故事裡的靈魂而不是海報招貼才是小都最擔心,也是最具變數的部分。所以,本是配角的攝影師反而變為了此次成敗的重中之重。

也正是深知此中的利害,陳威少有地親自插手,欽定了一位攝影師。用陳威的話講,這是圈中有著「靈魂獵人」之稱的高手,他的鐵哥兒們。

只可惜,鐵哥兒們很是不給陳威面子,兩個多月愣是沒有敲定檔期,直白點說,是根本沒聯繫上。小都這裡急得跳腳,陳威更是灰頭土臉外加一嘴的燎泡,但他還是悲憤地只有一個字:再等等……

那神情像足了苦盼郎歸的怨婦。

無奈中,小都抽時間去查了些此人的資料。個人網站倒是有一個,但除了作品和郵箱地址以外,沒有任何個人資料。雖然以小都的功力,她還參悟不了光圈與速度搭配的精妙,構圖與用光選擇的玄機,但她還是被那些圖像所傳遞出的力量和內涵深深吸引、震撼了。

於是,在一番鍥而不捨之下,小都終於慢慢拼湊出了此人的大概:自由攝影師,以人文、風土和風景見長,經常會有一些知名地理、旅遊雜誌社的邀約。在自由攝影師的行業里,他應該算是佼佼者了。不過,在這個城市裡,讓他真正出名的是他那為數不是很多的時尚人像攝影。傳說中,他照片上的美女都是會「呼吸」的。所以,在他遊歷歸來的間隙,總是會有不少人上門請他去「指教」一下。而一旦「指教」的回報足夠,他便消失了。在他再次出現之前,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什麼時候會回來。

把美景留在鏡頭裡,把背影留給世人,無拘無束,浪跡天涯。

呵呵,聽上去足夠浪漫,神秘而滄桑。

也許是等待得太久,終於可以見到本尊讓小都興奮中又有些忐忑。

陳威的辦公室沒有放下百葉窗帘,這也是難得的事。

小都就不止一次提醒他浪費那麼寬敞的玻璃窗和那難得一見的陽光是暴殄天物,可陳威總是不能習慣大天白日地工作。今天莫非也是為著這個好心情的天氣?不過,陳威的興奮倒是顯而易見的。

「你可算來了!這是鍾屹,我跟你說過的傳奇怪物,發小鐵哥兒們;小都,目前主管期刊的工作,現在你們就是搭檔了。」陳威手舞足蹈地引見著。

小都瞥了陳威一眼。

雖然兩人已共事四年多了,但有外人在的場合,陳威還從沒有這麼介紹過她。

只有好朋友或是親近的人,才知道她這個稱呼。

小都轉向了從窗檯邊回身,穩步迎上來的人,不禁暗暗喝彩。

這是個感覺上相當舒服的人。

沒有驚世駭俗的長相,但卻使人視之難忘,是那種在人群之中你稍加留意才會看到,然後便再不想移開眼神的人。高高壯壯的身材,從藍色格絨襯衣敞開的領口裡,可以看到綳得緊緊的雪白的恤衫,發白的剪洞牛仔褲配上陸戰靴,濃密微卷的頭髮也是隨意整潔,看得出他很注重自己的儀錶。

只可惜,那一望而生的好感被他的眼神給稀釋了那種透著說不出的淡漠和孤傲的眼神,犀利中有著審視,使人隱隱有了種被拒於千里之外的感覺。抑或這是藝術家的通病?不過,只要能合作,小都倒是不介意他是熱情還是冷漠,是謙卑還是高傲。既然不是她最怕的有著一雙粘膩膩的、頂著蓄滿不明黑色物質長指甲的手的「丐幫九袋長老」,她就應付得來。

「程皓宇。很高興認識你。」小都適時地伸出了手。

鍾屹的表情一滯,回握住小都的手,點了點頭。

這是一雙很乾凈,很溫暖的大手,穩穩的,有些粗糙,握上去很踏實。

「嘿嘿,大家都不是外人,別這麼拘謹嘛。」陳威也發覺了自己的唐突,乾笑著給自己解圍。

「能讓陳總甘願『曝光』的人肯定非比尋常。」小都指了指窗戶,又轉向鍾屹,「對了,還沒向鍾先生道賀呢!恭喜你又把大獎收入囊中。可不可以加個『專訪』,提前透露下獲獎感言啊?」

小都指的是月前舉辦的一次國內紀實攝影大賽。雖然在業界里的含金量很高,但知名度卻還是限於圈內。這當然是她苦做功課的結果。

鍾屹顯然沒料到小都會知道這個,還當面提起。明明是恭維話,可聽著又像是調侃。一時間,神情有些游移。

專訪是沒影兒的事,提出這個話題,小都是故意的。

再出世,還不是要搏名?區別只是有沒有這個能力和運氣。

大家都懂得,何必裝酷?

「哈!找你不著,卻有時間去參賽?勢力小人!」陳威果然心領神會,不依不饒。

「是地理雜誌的朋友替我運作的,上次回來給了他們一套片子,他們有我的授權書。我也是回來才知道。」被陳威抓住了把柄,鍾屹有點訕訕地加著註解。

他的聲音沉沉的,沙沙的,居然有種別樣的性感。

「這我不管!拖我兩個多月,差點壞了我的大事!吶,這套時尚人像你也得幫我搞定!」陳威打蛇順桿上,以熟賣熟,抓起企劃書塞了過去。

「我時間真的不夠!」鍾屹苦了臉。

「少來!又沒人拿槍頂著你,早兩天晚兩天走,有多大區別?再說了,」陳威放緩了口氣,詭異地眨眨眼,「來的都是你的老相識,熟門熟路,配合默契,耽誤不了多長時間滴!」

鍾屹一怔,飛快地瞟了眼小都,而後者卻未知未覺般,一臉純潔的期待看著他。

鍾屹嘆氣,低頭翻著企劃書。

小都暗笑,還以為那些「緋色花邊」只是他如日中天的佐證,原來並不都是空穴來風。

「好大手筆!你居然請到這幾位?」鍾屹也被陳威的氣魄驚到了。

「不然幹嘛要勞動你?你很便宜嗎?」陳威攤了攤手,不掩語氣中的得意。

「我要看了時間才能定。」鍾屹一手插腰,一手遞還企劃書。

「鍾先生可以給我們一份你的檔期表,我來穿插安排。反正這幾位的檔期也不在一起。」小都笑眯眯地接了口,「有鍾先生的名頭和面子,調整應該不是大的問題。交給我們吧,我這就著手去辦。」

看著小都離去的背影和陳威志得意滿的笑容,鍾屹隱約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他被這兩人聯手套進去了。

2.犯沖

躁動的霓虹把城市和它的夜空渲染得斑駁而迷亂,此刻正是夜狂歡進入**的時候。而小都卻隻身回到了辦公室。

卸掉一身的晚宴裝,又給自己沖好一杯熱可可,小都才鬆了口氣。

她的可可茶總是很濃,不加奶,也不加糖。

她就是痴迷那醇香中淡淡的苦味。

明明回來另有任務,但她的目光不覺又停留在了看板貼著的照片上。

鍾屹這傢伙還真是朵奇葩。

幾經周折的拍攝計劃終於落定。從操作角度考慮,人像被排在了前面。

可看著鍾屹帶進棚的器材,陳威鬼叫著抱怨鍾屹不捨得拿出好家什,是在敷衍他。

「又不是上時報廣場的大幅,巴掌大的東西,這個足以!」鍾屹翻著眼頂了回去。大概是看陳威還在運氣,他又地加了一句,「不放心,那套503租你,自己拍。」

陳威險險沒一口氣噎過去。

小都在旁看著,卻是差點沒笑噴出來。

雖然她不精通這些設備,但也猜得出鍾屹手裡相機的價格不低於一部中低檔轎車。以他們對這套片子的要求,現在要拼的是技術和經驗。

「貪得無厭」是陳威的硬傷,早該有人治了。誰讓他膽敢挑戰鍾老大的職業精神呢?不過,小都也有暗暗的擔心:鍾屹這孤傲的脾氣對上以嬌縱為長的模特,天石地火,就也有她受的了。

可揣著應急預案盯了幾天,小都才驚訝地發現:她,多慮了。

鍾屹只在有拍攝的日子才到棚里來,而且通常到得很早。他總是坐在移動架的最高一階,前傾著上身,兩手撐在身側,遠遠看著工作人員準備服裝,布景。

這個姿勢使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立於山崖頂端,隨時準備振翅騰空的鷹。

小都曾經用長焦鏡頭偷偷觀察過這個時刻的鐘屹。

不同於以往的犀利,此時的他,從表情到眼神,都是種異樣的茫然。很明顯,他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如老僧入定一般。

這個狀態會一直持續到模特進棚。

「解凍」了鍾屹總是會趕在模特上妝前和她們聊上一陣。小都很是納悶兒他到底是怎麼說服這些模特肯把自己的素顏展示給他的。要知道,那可是她們僅次於年齡的秘密,但他偏偏搞得定。

鍾屹自己沒有助理,所以公司選了個機靈的小攝影師給他臨時幫忙。小夥子既因為這個「偷藝」的機會而興奮,又覺得有些自貶身價,好是糾結了一陣。可幾天下來,便徹底心悅誠服了。按他的說法,鍾屹的用光簡直是一絕明明是同樣的燈,同樣的反光板,同樣的位置,經鍾屹隨手幾個擺弄、調度,效果便是雲泥之別。

小都不懂這些技術細節,但她注意到一旦模特就位,鍾屹便能開啟和這些女孩的一種特殊的默契模式。他並不像有的攝影師那樣喋喋不休,也不會亢奮自嗨,可這不意味著他不會調動情緒。拍攝開始前,他會和模特低聲交流幾句,而後,兩人便是通過眼神、手勢和表情,安靜卻高效地配合著。

所以大家都說,跟著鍾屹拍片子,不累。

但小都卻看到,每次結束的時候,鍾屹的恤衫都會被汗水****。

今天早上,鍾屹帶來了第一批成果。陳威大喜過望,當即拍板設晚宴以示慶祝。正巧過來看片的當紅模特辛迪聽說了,居然屈尊降貴也同意出席,這可讓陳威很是受寵若驚了一下。不過他也明白,這個天大的面子可不是賣給他的。

辛迪在圈裡是出了名的難搞。這次合作,各種條件苛刻不說,還非要在化妝間里配備一把指定廠家的指定型號的按摩椅,恨不得連私家馬桶都帶進去。當初調檔期的時候,小都最頭疼的就是她。可一聽說攝影師是鍾屹,辛迪竟然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這其中的玄機似是不言而喻。連陳威都大呼「真是賺到了」。

不過,在陳威的字典里可沒有「滿足」這個詞。

剛才,趁著大家酒酣耳熱之際,陳威湊到小都身邊,笑嘻嘻地告訴她,經過慎重考慮,他決定同意小都的建議,近水樓台,給鍾屹加個專訪,放在創刊號里,那也會是個不錯的賣點。

當初是為了配合陳威作局隨口一說,誰承想這個唯利是圖的傢伙竟然倒打一耙,把這個套兒勒在了她的脖子上。

真是不作死就不會死。

小都今晚回辦公室就是想提前為專訪做準備。

鍾屹從來不接受採訪,說個性也好,說低調也行,反正一概回絕。更麻煩的是,自從拍攝開始,兩人見面的時間加起來也快一個星期了,但他們卻幾乎沒有什麼交流。雖然合作順暢,但感覺上,鍾屹總是在有意無意地漠視她。

就算因為陳威對他小有得罪,也不至於這麼記仇吧?再說,陳威開出的價碼絕對不刻薄,小都看了也為之咂舌。

難道真的是因為在藝術家眼裡,只有美女才能得到優待?可他對那些工作人員都是客氣有加,連做衛生的阿姨都誇他「鍾先生說話好有趣」。

怎麼就到了她這兒,一個笑臉都這麼吝嗇?

莫非真是她的人品有問題?

還是命里犯沖?

還就不信拿不下你了!

小都悻悻地從窗台上跳下來,把空紙杯恨恨地捏扁,摺疊,連同剛剛的自怨自艾和憤憤然一起丟進了垃圾筒。

她又站到了看板前面。

這是組命名為「夜精靈」的晚裝照片。

相對簡潔,甚至單調的背景最大限度地突出了服裝的質感和做工的精細。模特們自是美輪美奐,但看后,你記住的卻偏偏不是她們的臉。她們的臉,她們的表情,她們的身形,都和服裝融溶在了一起。應和著每套晚裝的主題,或高貴,或冷艷,或孤傲,或嫵媚,或端莊,或妖冶,無不恰到好處,絲絲入扣。

這是廣告人像的精髓,也是最高境界。

難怪他的作品可以處處討好模特滿意自己的出鏡效果,而客戶要到了他們產品的完美詮釋。

好個「靈魂獵人」!

他的獵物來自模特,來自產品,通過他的萃煥,再去攫取每一個面對他作品的人的靈魂。

那他的靈魂會是什麼樣子呢?

3.奇迹

再輕柔的鈴聲於寂靜里也能起到驚天動地的效果。

小都忙不迭地抓起電話。

「我要死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話筒里飄了過來。

能把自己的感受誇張到如此無以復加,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矯情得如此堂而皇之的人,小都只認識一位沈一白。

「是生病了,還是又受蹂躪了?」小都好不容易忍住笑。

「身心俱疲!而且在發燒……」

「上次給你的葯還有沒有?是不是又得打針了?」小都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關切。

沈一白描述的這種自我感覺其實是他的常態,否則便是「變態」了。

上次,小都三更半夜被沈一白急招過去,換了三支體溫表都是體溫偏低,但他還是逼著小都給他打退燒針。

趁他離水章魚般趴在床上,小都把退燒針換成了生理鹽水。雖說「葯」到病除,可那次實習注射時沈一白的慘叫聲,小都至今仍然津津樂道。

據說轉天早上,沈一白隔壁的港太見到他居然是手撫胸口說了句「blessyou!」

「程皓宇!我自問待你不薄,你何苦屢屢加害於我?!」沈一白同樣談「針」色變,「你確定那個針頭沒斷在裡面?怎麼現在摸著好像還有點疼啊?」

雖然兩人算是好朋友,但沈一白從來都是叫小都:程皓宇,最親昵不過也就是個小皓子。抗議了幾次,終歸無效。

「不是讓你看了嗎?我用你的丁字尺畫的十字,保證是肉最厚的地方。」小都言辭鑿鑿。不過,她也懷疑是不是扎到他的神經了。那傢伙瘸了好幾天。

「要不我去做個ct?確定一下也就放心了。」沈一白還在那邊嘀嘀咕咕。

「去吧去吧,做個全身的。隨著血管轉移了也說不定。」小都以手撫額,真沒見過比他更能愛惜自己的,「我又做不了ct,找我幹嘛?」

「朕要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沈一白嘿嘿一樂,「一起去喝酒吧。我想馬上見到你!」

果然又是因為寂寞難耐了。

小都嘆了口氣,「你現在需要休息,而我還在趕工。」

「唼,這麼沒營養的說辭!你幾時不趕工?」沈一白的聲音慵懶里又有不屑。

小都盯著電話愣了愣,「幾時」?她也不記得了。

與其干在這裡亂撞,不如出去聊聊,能有些思路也不一定。

「那就我公司對面的老地方,我只等四十分鐘。」沈一白的「出門前一分鐘」極具彈性,也有可能是半個小時。

認識沈一白,是在朋友的朋友的生日聚會上。

細高得有些單薄的身材,漂亮得無懈可擊的臉和風趣隨和的談吐,再加上那個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的招牌,讓沈一白搶盡了本是不俗的壽星的風頭。

參加聚會的人,小都也認識幾個,大家互相介紹著聊天,並不覺冷落。

沈一白確是讓她驚艷了一下,但她也不會去軋那個熱鬧。倒是沈一白,不時地過來她這邊,聊上幾句哪裡人,在哪裡上學,經常去什麼地方玩之類不痛不癢的話題。直到聚會快結束,沈一白又轉了過來,很認真地看著她問,你確定我們以前沒見過面嗎?

小都被他問得一愣。

這句話是經常被用來做搭訕的套瓷,她自己就聽過不下十次了。可偏偏這次,感覺不大一樣。

如果見過面,這樣的人物她肯定會記得;若說沒見過,他的神情,尤其是他低著頭看著她笑的樣子,的確是有種莫名的熟悉,彷彿春夜裡溫潤的風,挾著花香繾綣而過,再不可尋。

但小都還是搖了搖頭:這輩子,肯定沒有。

沈一白笑了:嗯,那就當作是上輩子好了。

從那兒以後,人們就都認為他倆開始了交往。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即使有前世,卻已不是今生。

用沈一白的話講:我們兩個就是同質相吸又同「性」相斥。走不開,也靠不近。你這個女人,做女朋友,整天對住,會讓人很有壓力,很緊張。但如果累了,受傷了,拉過來靠一靠,療療傷還是一等一,沒話說。

小都自然也不示弱:你唯一的優點就是養眼,可千萬別說話。人前裝龍,人後是蟲,比女人還矯情!就你這精分的性格,只要沒百鍊成鋼,準會被你折騰成同類。

於是,都是隻身打拚在這個城市裡的兩人有時會整個晚上耗在一起,過家家般買菜做飯,看肥皂劇;有時會一身盛裝去看音樂劇,回來換過衣服又去打街機;最過分的一次是沈一白被同行黑了一道,悲憤之餘他居然拉上小都跑去陌生的廣場,和老阿姨們跳了一晚上的廣場舞。

但他們也可能幾個星期都不通一次電話,甚至幾個月不見面,就像忘了還有這麼個人存在。不過,若真的有了想訴說,想開解的事情,手指按出的那第一組電話號碼卻肯定是對方。

見了面,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寒暄,更不需要過渡,只是一個揮手,那隔在中間的時間便消失了。

他們的生活從未真正交叉過。

他們就這麼一直互相否定著,又互相守望著,互相打擊著,又互相支撐著,走到現在也將近三個年頭了。

在這個動蕩又浮躁的城市裡,也該算是奇迹了。

因為這個酒吧離公司最近,小都他們都是這裡的常客,服務生也都相熟。

站在門口,小都邊和當班服務生閑聊,邊習慣性地四下張望。

只是一掃,小都就發現了角落裡,坐在綠植後面的鐘屹和辛迪。

選那個位置,應該是不想被打擾。

就在小都猶豫要不要換個地方的時候,面朝門口坐的鐘屹也看到了她,明顯地一愣。

辛迪察覺了,也轉過了頭。

這可就怨不得我了。

你倆敢秀,我還有不敢看的道理了?

小都臉上配合著天衣無縫的笑容走了過去。

4.遇見

因為開車,鍾屹這晚上滴酒未沾。

辛迪卻是來者不拒,飯畢還纏著他非要來酒吧一敘。

現在,不管她是真醉還是假醺,都該趕緊送回去了。

在前台結過賬,鍾屹正準備回去攙扶剛剛還在纖指托腮,不勝酒力的美人,卻驚訝地發現美人已經蓮步輕移到了酒吧門口,正嬌顏如花地和一個男子聊著天。

辛迪腰肢裊娜,儀態萬方地將男子引到鍾屹面前,「鍾屹,著名攝影師,我的好朋友。」她嫵媚地靠在鍾屹身側,一雙美目,星波流轉,「沈一白,大設計師,今天是程小姐等的人。」

兩個男人都是一愣,隨即才握手,寒暄了幾句。

辛迪還想插話,但沈一白的電話響了。禮貌地匆匆告別之後,沈一白邊講電話,邊向小都坐的方向走了過去。

「沒想到,沈一白居然是程小姐的朋友。」辛迪在鍾屹的胳膊上,聲音里有著不解。

「怎麼,他很特別嗎?」鍾屹問得淡淡的。

雖然只是短短的見面,但鍾屹那訓練有素的眼睛已經盡量客觀地審視過那位「沈先生」了。

身材比例近乎完美,可應該是疏於鍛煉,帶著種常年悶在辦公樓里的單薄嬌氣;一套看似隨意的亞麻休閑裝,也是不留痕迹地精心搭配過,看得出他是這方面的高手;一張臉漂亮精緻得有些女人氣,尤其是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可以想象得出當它們充滿似水柔情時的殺傷力,只是此時它們顯得有些暗淡,甚至有些迷茫,拖累著他的臉都顯得有些灰暗和憔悴。不過,這又讓他有了另外一種味道,一種足以喚起女孩子們母性溫柔的氣質。

這就是漂亮男孩子佔便宜的地方:同樣照方抓藥,他卻比別人佔盡了先機。

儘管他那行色匆匆的姿態和講電話的樣子都略顯浮誇、做作,但不可否認,他的確是個很容易讓女孩子注意、動心的男人。

再典型不過的城市精英,盛開在冷氣房裡,習慣了被人拱衛、呵護的精緻嬌貴的玻璃花。

難道程皓宇喜歡的是這種人?

「你別以為他只是個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他有好幾個設計都得過獎呢。這傢伙是個派對動物,愛玩也會玩,近來風頭很健,可好像有市無價。再怎麼說,也不該是那位程小姐啊!衣服怎麼能穿成這樣?!」辛迪看出了鍾屹的不屑,撇了撇嘴。

沈一白已經走到了小都的身邊,熟絡地扯了扯小都的頭髮,算是打招呼。小都也只是象徵性地偏了偏頭,整個人並沒有動。

沈一白坐到了小都對面,仍是講著電話。

舉止間,看得出兩人知交不淺,但卻又不像是戀人。

「她又不是模特,用不著像你們這麼誇張。我倒是覺得她的品味不錯,很適合她。」鍾屹的目光也看向了小都。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細麻裙子,領子旁綉著一行白色的花。

「只有把握不了時尚品味才會這樣藏拙!不然那麼多的色彩和款式還有什麼用?我們這麼拼死拼活在做什麼?」辛迪很是不甘。

「為了錢和虛榮心。」鍾屹平靜地看著她。

「是我們在引領時尚,在教會人們怎麼生活才更有質量,我們也是在拉動gdp好不好?」辛迪恨恨地瞪了鍾屹一眼,又瞥了下小都,「沒完沒了的白色!她以為自己是貞子啊?」

「她要是貞子,我就整夜不關電視機。」鍾屹脫口而出。

辛迪轉過頭,詫異地看著他,「不用這麼巴結吧?錢又不是她出的。還是……」

「是我還從沒見到過鬼!要是能拍組靈異,肯定賣個好價錢。」鍾屹臉上是有些誇張的嚮往。

「別怪我沒提醒你,當心鬼上身!」辛迪笑著推了他一把。

「我也提醒你,再多管別人的閑事,不回家睡覺,你那個眼袋可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鍾屹並沒有危言聳聽。

除了陳威這裡,他們還有一套片子要合作。

「那有什麼?p掉不就行了。」辛迪倒是不大介意。

「那你找別人拍去。」鍾屹轉身就走。

「你這人怎麼這樣?!」看著鍾屹的背影,辛迪頓了頓腳,只得追過去。

車子停在辛迪家的樓下。

鍾屹斜靠在車身上,目送她上樓。

辛迪走出幾步,又轉了回來,整個人軟軟地貼在了鍾屹的身上。

「上去吧。我想你陪我……」辛迪的嘴湊在鍾屹的耳邊,溫熱的氣息同話語一樣充滿了的誘惑。

這具熟悉的軀體和同樣熟悉的柔媚滿懷令鍾屹渾身一僵,但他還是輕輕推起了她。

「對不起。我們,不是說好了么?」鍾屹躲避著她的目光。

「是,我們說好了。從開始就說好了。」辛迪審視著他的臉,半晌,緩緩地點了點頭,「如果有一方要認真了,另一方就要及時退出。」

鍾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

辛迪後退了幾步,仰起臉,看向略顯陰沉的夜空,深深吞吐了幾口氣,才又望回鍾屹,臉上又是她那招牌式的魅惑的微笑。

「明天早晨九點過來接我進棚。」辛迪伸出一隻玉指,隔空戳點著,威脅地眯起眼,「要是晚了,仔細我撥了你的皮!混蛋!」

本想直接回家,但鬼使神差一般,鍾屹還是來到了江邊。

下車,點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輕鬆里又似有著隱隱的茫然。

辛迪是圈裡有名的「電眼美人」,雖然驕縱傲慢些,但她的專業水準和能力還是不容置疑的。他們以前合作過幾次,結果也很令人滿意。當然,這「合作」並不僅僅局限在工作中。

辛迪是個不錯女孩,難得的精明、理智和務實,懂得平衡、取捨之道,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調動資源來達到目的。之所以和她的接觸多些,也是因為她可以把工作和情感搞得清爽,不會糾纏不休。

他欣賞她,被她吸引,但不是愛她。

他們的關係並不確定,通常是隨著工作的完成和他的消失就結束了。

就像他們開始前約定好的那樣,就像他的其它幾段關係那樣。

稍有不同是,在他回來停留的時間裡,如果有契機,那他和辛迪的關係也會短暫恢復,直到他再次離開為止。

但這次,他知道他必須徹底離開了。

辛迪說的對,他就是個混蛋。

他不想承諾任何感情,也不要任何承諾的感情。

因為他太清楚自己的狀況了。

5.註定

能夠選擇自己的摯愛作為職業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

而獨身,是他在決定選擇自由攝影師作為終身職業時就註定了的。

別人或許可以兼顧,但是他不可以。

因為別人愛上的是這個職業,而他是痴迷上了這項用眼睛去發現,用心靈去感悟,用影像去記錄的過程。

既然做出了選擇,他就必須要全身心地,毫無牽挂、心無旁騖地投入到他摯愛的天地世界中去,貪婪卻又滿懷敬畏地與之彼此感知,彼此了解,彼此融合,彼此反映。

他交付著自己的靈魂來攫取自然的悸動。

這裡面容納不下第三個存在。

這些年來,他不停地啟程,不停地漂泊,不停地尋覓,就是為了履踐那似是前生就訂立的盟約。

行走在無人的曠野,攀援在陡峭的山峽,棲身在荒蠻的山林……堅守幾天幾夜,就為了那個完美的瞬間,那個片刻的永恆。

這在常人眼中的瘋狂和磨礪,卻是他至高無上的享受和心馳神往的獎賞,是只有他自己懂得的回歸。

他已經變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他當然也沒有天真到以為可以出世脫俗,修鍊成仙。

他不會刻意把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另一部分隔離,也不可能隔離。

繁華於他,既是短暫的遊歷,也是支撐他下次啟程的根基。

他不介意做個好的遊客,因為這既是他在這裡工作的一部分,也是他的需要。

身於繁華的他,也會充分放開自己,調動著他敏銳的觸角去觀察,去體驗,去搜尋,去接收這繁華之中的訊號,感受,氣息,甚至誘惑。

他不會主動追求,卻也不會拒絕短暫的兩情相悅,但都「適可而止」。

既然他不可能再為誰停留,那麼他也儘可能地不去辜負任何人,傷害任何人。

因為他的選擇同樣註定了他所要承擔的風險。

他已經有過幾次死裡逃生,也許下一次就是一去不返。

他奢望不了一份長久的感情,擔負不起一個永遠的承諾。

這是他選擇的最終宿命,但他不能要求別人去被動理解、接受這個安排。

所以,他寧願放棄,寧願孤獨。

夜晚的江濱是屬於戀人們的。

幸福中的人兒看向鍾屹的目光里,有好奇,也有憐憫。

就像今晚的宴請一樣讓他彆扭。

鍾屹悻悻地坐回了車裡,打火,撤退。

今天早上,陳威嚷著請客,他沒有推辭。一來是他晚上沒安排,二來是天天跟在棚里的那些工作人員的確很辛苦,難得這個吝嗇傢伙肯出錢,大家一起輕鬆下也是好事。

等知道辛迪也要去,想反悔已經遲了。

雖然他已經和她攤牌,不會再有工作以外的事情,而且事實證明他們的合作也沒有任何芥蒂,但他知道辛迪還是不願就此結束。

飯桌上,陳威的旁敲側擊他還可以忍受,但那個程皓宇看向他的眼神,揶揄中又有些幸災樂禍的眼神,卻讓他如坐針氈。

本是不相干的人,可他就是不想讓她誤會他。

因為職業的關係,欣賞各種的美色,領略各異的風采,觀察各樣的生動,於鍾屹已經是種習以為常了。多年的修鍊,使他可以在瞬間就做出判斷,得到一個大致的印象:輪廓的特點,適合的題材,襯托的方式,拍攝的角度……而通過簡單的交談,他甚至可以對對方的性格和行為習慣都綜合出個大概。這些都是他完成工作所必須的條件和必備的質素。

以陳威先前的介紹,這位有著像是男人名字的文化傳媒公司企劃部的女幹將,若不是位五彩斑斕,將化妝品武裝到腳趾甲的超現代女郎,也得是位名牌壓身,頭髮水滑光整在腦後挽髻的女強人。這樣的女人,他合作過的也不少。精明幹練,雷厲風行是必須的,鋒芒畢露,頤指氣使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他雖不贊同,但也能夠理解她們的處境。只要不過分,他也大多給以配合。

所以,見到程皓宇的那一刻,鍾屹的頭腦不免停滯了一下。

他再沒想到,施施然出現的竟然是這樣一位……一位乾淨簡單的女人。白得如初雪的衣服,暖得如陽光的笑容,清得如澗泉的聲音,伴隨著一種熟悉的細細甜甜的味道。

可也是這個看來言情片女主般的人物,不僅熟知他的情況,而且三言兩語間就不動聲色地把不設防的他拖進了陳威的「陷阱」,還生生把他的束手就擒做成了他居高臨下的屈就。

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直到她離開,他都沒來得及記清她衣服的款式,她的髮型,甚至她的容貌。只是覺得每一笑,每一動,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她,也應該是她。沒有什麼判斷,也沒有什麼印象,只是覺得妥帖。

只是一種味道,一種模糊的感覺。

這對於一向以目光敏銳而著稱的他來說不能不算是個特例。

似乎是本能的,他不喜歡特例,不喜歡模糊,不喜歡這種迷茫的感覺。

於是,鍾屹下意識地選擇避開她,忽略她。可越是控制,他的所有感官便越會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異常敏感。

欣賞她的人可能會說,她很漂亮動人,或者,她很聰明能幹;也可能說,她氣質很優雅,或者,她品味很獨到;甚至可能說,她眯起眼睛笑的樣子很媚,她低頭抿髮的動作很撩人……

但他,偏偏什麼也說不出。

他只是覺得她很美。

他曾努力嘗試為她拍一幅照片,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因為他發現無論選取哪個角度,那拍出來的總不是她,那個完整的她。

握著他的手,一本正經更正名字的那個是她,可看出他的窘態,邊假裝無視邊偷偷幸災樂禍的那個也是她;總是充滿活力,被期刊團隊稱做「暖心奧特曼」的那個是她,可坐在暮色四合、沒開燈的辦公室窗台上,默默低頭喝可可的那個也是她;在他為著選片或修片而晚走時,讓臨時助理送來他最愛的蓮朵巧克力的那個是她,可坐在酒吧的軟椅里用慵懶到散漫的姿勢仰起臉的那個也是她……

也許有時真的是要放棄那些自以為是的分析。有些事物的魔力就在於它的完整。

而眼前的這個完整,卻又似乎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讓他困惑,讓他在那感知到的危險中無力自拔。

鍾屹自己也搞不懂,事情怎麼就變得這麼麻煩,這麼離譜。

還是趕緊把這裡的工作解決掉吧。

離開了這一切,就簡單了,也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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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落青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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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 流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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