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淚(一)

西陵淚(一)

第一章成燼

時間凝固不動。

朔風撕裂著台下各人的衣角。凄厲地發出長鳴的是馬。

血從燕赤俠的劍尖淌下,馬上被吸幹了。

這柄血色的劍,會吸血!

郭天北靜靜地盯著燕赤俠,儒雅的臉上揚起一抹乾澀的苦笑。

然後他就緩緩地倒下台去。

台下響起陣陣驚叫聲,摻著長號的烈風。

燕赤俠突然嘔出一口鮮血,濺在他的長劍上。他仰首不語,似在沉思,又似在祈禱。

沒有人敢打擾他的祈禱。

過了一陣,他沉步走下台去。每一步,都叫圍觀者感到無盡的壓迫力。眾人只覺一陣比朔風更冷冽的殺氣向著自己迎面逼來,不禁畏懼地閃出一條道來。

燕赤俠筆直地走向少林方丈靜鏡大師。

靜鏡大師端坐不動,眉端的祥和之氣正與凜冽的殺氣相抗衡。

燕赤俠已站在他的面前,手上的利刃血光閃爍,令人窒息。

靜鏡大師的背脊一陣寒意。

血劍暴長,眾人的呼吸驟停

靜鏡大師愕然地望著眼前的大漢,只見那把令江湖人談之色變的血刃已平平舉到自己面前。

劍尖在燕赤俠手中。

「燕施主?」

咚!

誰也料不到天下無敵的燕赤俠竟會向靜鏡大師跪了下去。

能把武林第一人郭天北殺死的燕赤俠,居然向少林屈膝了?

「燕某一生負人太深,願遁入空門,從此永別江湖,只與黃卷青燈為伴。」

靜鏡大師凝望著這一臉戾氣、滿腮粗獷的漢子,緩緩地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三日後,嵩山少林寺。

「青絲縷縷隨塵緣,從此便是空門人。」靜鏡大師親自為燕赤俠剃度,賜名絕塵。

燕赤俠低頭喃語,四周黃煙飄渺。

靜鏡大師內力精深,耳力非凡,聽見他道的是:「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大師輕輕搖頭,高念佛號,摩頂規勸,「絕塵絕塵,胡不絕塵,既入空門,前事不念。」

絕塵垂首合什,用力誦念:「既入空門,前事不念。」

煙霧繚繞,那倩柔如雲的身影,最後一次飄然而至……

杭州。天堂之地,軟紅塵萬丈。

江浙嬌娃名動天下,前有西子,後有小小。

小小,蘇小小。

自京師到南蠻,達官貴人、名流墨客,無不以瞻其芳澤為榮。據說蘇家向來不點燭,牆壁上都鑲嵌著夜明珠。又據說金陵王爺為請她到金陵來,竟令人造了一條極盡奢華的綵船,以寶玉為床,黃金為壁,珍珠為帳,為她建造起一間舉世無雙的香閨。更有人說連皇上都曾召她入宮,奈何身份懸殊,只得忍痛割愛,遣回杭州。

入幕之賓屈指可數,皇孫貴人爭相為博佳人一笑而拋擲千金。

此時,小小樓前聚集了上百人,沸沸揚揚。比過節還熱鬧,大半都是來看熱鬧的民眾。

堆成小山似的彩帛紅綾正在燃燒!

「真燒呀……」

「可不是,羅家公子說要一直燒到蘇小小出來見他一面不可!」

有人唾棄,「敗家子!」

也有人嘆息,「羅家雖是杭州首富,可人家蘇小小是天下第一名妓呢。」

「不就是個……嘛」

一匹價值十兩的紅綾燒去了。羅豐又把另一匹湘繡扔入火堆。「求蘇姑娘乞憐在下一片苦心,移步一見!」他高聲喊道。

小樓里靜悄悄的。

一匹、兩匹、三匹……十匹、二十匹……

小樓里仍是靜悄悄的。

羅豐燒完了最後一匹,樓里才開了一道細縫,一個小婢走出來,呈上一張青碧色的信箋。羅豐大喜,忙細看。

數行簪花小篆。

「羅公子足下:

賤妾庸姿俗粉,不堪入君子之目。況賤妾感染風寒,偶有嘔血之疾。更非吉兆。故斗膽不出,祈擇日於樓內奉清茶一杯以為謝罪。」

燒了價值不菲的綾羅綢緞仍不能見一見名動天下的蘇小小,實在可惜。

羅豐卻不氣不惱,微微作揖道:「謝姑娘信。羅某改日丁當再備厚禮來敘……」

眾人見原來還是不能進去,不禁紛紛為他嘆息,卻見他渾然不當一回事,又豎起大拇指讚歎羅家的公子好修養。

小小樓內,箋子和蘇姨媽正坐在蘇小小的閨房門口。

箋子嘟著嘴道:「小姐當真狠心哪,那些湘繡蜀錦看得我都眼花了,不就是見一面嗎!」

蘇姨媽伸指在她腦門上一戳,哼道:「你這孩子家不懂事,你以為那個羅公子真有那麼笨,他呀,不過想借咱們小小姑娘出名。你瞧小小如果出去跟他見了一面,日後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羅豐只用一百匹綾羅就博得紅顏一見,他不就天下聞名了嗎?真是如意算盤。往後他羅家的綢緞生意,不就更有名氣了嗎?想借咱們小小成名的,除了這些大腹便便的富人,還有窮酸溜溜的文人……」

銅獸吐出縷縷龍誕香,把精巧素雅的小舍熏得朦朦朧朧的。檀木小几上,擺著幾斛明珠。

紅紗飄揚,蘇小小坐在桌前,托著腮出神。

不迎客的時候,她總是素臉素裝的。

桌上放著一張紅紙,紙上有字,瀟洒飛揚。

那是他的字,他的信。

蘇小小怔怔地坐著,不覺淚水已滴濕了衣襟。

「韋郎呀韋郎,你若待我情深,須知我此志不嫁作人妾。不入府為姬。為何你偏偏要我嫁你為妾?」她低喃著把信貼在胸前。絕美的臉龐上全是哀傷。

其實這隻不過是預料中的事。在千百年重重複復的「落難窮公子和好心青樓女子」悲劇中的,小小一個翻版而已。

落魄的才子,痴情的佳人。

曾經的海誓山盟,到了金榜題名,一切煙消雲散。

到那時,只有名門淑媛,才可以讓春風得意的才子動心了。所謂的槽糠之妻不下堂,不過是空話。

更何況小小身在妓家。

還記得當年韋南章衣衫襤褸,饑寒交迫,倒在路旁。小小見到他清澈的眼神,骨子裡的書香,一時傾情。

或許羅豐等人永遠不會明白,一張小畫就把小小的心擄走了。

畫上的小小也並不漂亮。

頭上雙鴉髻,身上春衫薄。是個小小的婢女而已。

那時小小還在春風樓。只不過到了十二歲,她的名氣已經紅透了當地。

誰也不會再記得起蘇小小原來的樣子,而韋南章,居然記得!

韋南章也沒那麼可惡。他至少還念著杭州西湖邊上那位為他朝思暮想的佳人。他準備迎娶她為妾。

只是韋家的正室是御史的女兒。

小小抹了抹淚眼,吟道:「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聲聲斷腸。

吟罷,任憑火舌把紅紙吞沒,也把一顆破碎的心埋葬。

蘇小小面容憔悴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精緻的青銅鏡,刻著一雙鴛鴦。鴛鴦哀怨地盯著小小。小小也哀怨地瞅著鏡中的自己。

才十七歲呢。額角已經有兩條細細的紋。

以色事人,豈能長久?

如煙的青絲披散下來,燈影破碎。

窗外揚起紛紛揚揚的雨。敲響了青瓦,也敲碎了人兒的心。

蘇小小擁著寒冰似的被子,和著滿臉的淚水,模模糊糊地入睡了。

突然一聲驚雷。

小小打了個寒戰,想起放在欄外的玉簪花並非名貴品種,卻是當年韋郎所種。

於是匆匆披衣而起,撩開竹簾,正想把花盤抱進去。

一道寒光迫入眉睫,她下意識用手一遮,卻覺安然無恙。回過神來,只見一條灰色的身影突兀地立在對面的青瓦上。

只一眨眼,那身影便如鬼魅般掠走。小小隻瞥見一抹鮮紅閃過。

難道是鬼?

第二章淤痕

翌日一早。蘇姨媽已為小小備好了果祭。

今天是觀音誕。

蘇小小梳洗完畢,乘上一頂紫綢軟轎,和箋子去了廟裡上香。

天氣很好,陽光和暖。

然而小小隻求到了一支下下籤,弄得她心神不定。

在擾攘的人群里,她聽到了一個可怕的事情:

就在昨晚,鹽商胡老虎被殺了。

屍體下還壓著一張紙,說明了他為富不仁、以次充好、欺壓良善的惡事。

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鹽行一個掌柜的老婆。大概是勾搭成奸。

本來死得活該,但官府也不能不管。

蘇小小心頭撲通撲通地跳,很慌很慌。

從觀音廟出來的路上,她的心居然還在亂跳。無心看風景,她咬著錦帕斜倚在轎子里。忽然,感覺轎子不動了。

她聽見箋子在問:「喂,你們怎麼不走了?」

接著,轎子被放在地上,箋子驚叫了一聲,又沒了聲響。

「箋子?」小小正想挑開帘子,卻感到轎子又被抬了起來,這次搖晃得厲害,顯然抬轎的四人跑得飛快。

「不好!遇上歹人了!」小小暗暗叫苦,沒想到竟然遇上了攔路打劫的歹人。

她在裡面被搖得天旋地轉,好不容易,轎子又停了。

一個粗啞的聲音得意地笑道:「這番兄弟們有福了!誰不知蘇小小是天下第一名妓?達官貴人想玩一晚都要花大價錢?咱們先用上一用,再轉手賣了,或是叫她家人來贖,總之,也夠兄弟們下半輩子吃吃喝喝哩!」

幾個邪氣的聲音齊聲大笑。又有人急促地道:「何不就在此處?我都等不及了!」「好!」其餘的人都應和。

小小情知陷入萬劫之地,嚇得花容失色,差點暈了過去。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暴喝:「什麼人」「人」字剛落,眼前的轎簾蓬地一聲驟然變紅,濃郁的腥臭味傳入鼻端。小小尖叫起來。

只是眨眼功夫,外面的吆喝聲就停了。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小小的心又跳得很快很快,很亂,很慌。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忽然有人冷冷地道:「出來。」

聲音很冷,很傲。讓人違抗不了。

小小隻得顫顫地挑開帘子,剛想跨出轎門,竟見草地上橫著四具無頭屍體。血流了滿地,形狀可怖。

小小嚶嚀一聲哭了出來,腳站不穩。

一匹灰色的狼手持血紅的劍,傲然卓立。

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怖襲上心頭,小小失聲驚呼:「你是……昨晚那個……」

灰衣人點了點頭,長劍似赤電般隱入袍間。

小小雖然蒙著面紗,被他用野蠻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也覺渾身不自在。

但好歹也是救命恩人,她唯有屈膝拜謝:「賤妾蘇小小,謝大俠救命之恩……」

那人冷笑:「燕某不過雞鳴狗盜之輩,哪裡稱得上『大俠』二字?何況燕某並非存救人之念,只想殺人滅口而已!」

蘇小小驚得摔在地上,「是你……殺死鹽商的……」

那人淡淡道:「你本不該見到我。」

蘇小小在地上微微地愣了一陣,忽然神態鎮定起來,反走過去,盈盈一拜。

那人皺著眉,奇道:「我要殺你,為何要拜?」

「大俠能助賤妾脫離苦海,了卻塵世,難道不應該受賤妾一拜嗎?」

「你早已立意要死?」

「只恨懦弱,未敢自己動手罷了。」

「極好。」那人眼中顯出神采,「燕某絕不辜負所託。」說完,也不見什麼動作,那柄血紅色的利刃已在手。

蘇小小呼吸平靜,忽而問:「但賤妾尚有一事,想請教大俠。」

那人凝劍不動。

「鹽商該死,可大俠因何還要殺死那婦人?」

那人仰天大笑,正色道:「那婦人通姦叛夫,負情負義。世上負情負義之人,皆可殺之!」

蘇小小苦笑:「世上負情負義之人太多,單憑大俠一人,又怎能殺得光?」

「見一個,殺一個。」那人的表情陰暗起來。

「然則,蘇小小也是負情負義之人了?」

那人冷哼一聲,算是默認。戲子無義,****無情。

小小攏起衣袖,嘆道:「如果小小能有大俠這般的身手,想必也會像大俠這樣縱橫天下,殺盡負情負義之人。但小小一定不會倚強凌弱……絕不會欺負比自己更可憐的人!」

那人呆了呆,良久才道:「有意思,有意思……好,我且饒你不死,不過,要取走你的舌頭。」

蘇小小慌忙掩口,口舌模糊地問:「為什麼……」

「你張嘴實在討人厭得很!」說罷,那人沉步走了過來。

蘇小小這才看清他的臉,方臉,硬邦邦的,有山的輪廓。他的身上,有野獸特有的腥味。

她逃又逃不了,只好把嘴巴閉得緊緊的,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但那人喝道:「把舌頭伸出來」時,她感到眼前一黑,立即暈入那人懷中。

這一暈也不知過了多久,小小一睜開眼,就看見蘇姨媽正坐在旁邊。

「姨媽,我的舌頭沒了!」她尖叫著撲向蘇姨媽。

蘇姨媽被弄得糊塗了,不解地撫著她的長發,問:「姑娘,你沒準被嚇傻了吧,你沒舌頭還能說話嗎?」

小小這才回過神來,吐吐丁香,似乎安然無恙,也沒見斷了,一顆心才定下來。

「姑娘,都是姨媽不好,雇了那四個歹人,差點送了你的命。」

蘇姨媽就把事兒說了一遍。原來箋子被歹人打暈后,後來又被路過的人救起,忙去報了官。縣令一聽是大名鼎鼎的蘇小小出了事,趕忙派了所有的巡捕出動,終於在郊外的山丘處找到了暈迷過去的蘇小小。還有那四具無頭屍體。無人見證,大概是賊人分贓不均,自相殘殺所致。

蘇小小吁了口氣。可怕的狼影一直在腦海,揮之不去。

一連幾天,各處送來的定驚的補品足足塞滿了一間房。

這天晚上,小小剛送走幾個極有名的才子,便想卸妝入寐。

月淡風清的夜晚,遠遠近近,萬家燈火。

小小心頭不覺一酸,想起韋南章,她就止不住落淚。

來到銅鏡前,她輕解羅裳。

這幾天她都穿著包住頸項的衣裳,還掛了很多名貴的瓔珞。青絲也未完全挽起,好遮住

粉嫩頸上的那塊青紫。

她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撫了撫,還是痛。

這樣的傷痕,絕不是摔傷。以前身上也總有這種淤痕,好了又傷,傷了又好。反反覆復,迎來送往。

後來,結識的貴客多了,她挑人的眼光也高了些,身上的傷才少了些。

這一次,她也沒有用藥酒去敷起,讓那人的狼吻一直留在頸上。

她如今晚晚都會在欄邊眺望一陣,至於為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今晚亦然。

亦然沒有。

第三章宴歡

她有點失望地嘆了口氣,側身轉入竹簾。

那匹狼竟悠悠地端坐在她的檀木小几邊,右手擎著她最愛的白玉杯,慢慢地呷飲,用奇異的目光看定她。

她僵住了。

狼緩緩地道:「我要再見你一次。」

小小的心又跳得好快好快,失聲:「你怎麼進來的?」

「門口。」

小小嚇了一跳,慌忙問:「你把我姨媽……怎麼了?」

狼有點奇怪:「難道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地來逛逛嗎?誰命令我非要飛檐走壁來?」

閨房的門忽然開了,蘇姨媽和箋子捧著幾碟時新瓜果進來,蘇姨媽滿臉堆笑,「燕大爺,老身伺候不周,請你原諒則個!」

蘇小小目瞪口呆,一把把她扯過,「這人如何進來的?」

蘇姨媽眉開眼笑,暗暗伸出三根指頭。

蘇小小皺眉:「三百?」

「三千兩!」

難怪蘇姨媽笑成一朵鮮花,小小平日的身價只在百兩上下。以這個身價,已足以尋常百姓過好幾年舒服日子。三千兩,那是絕高的天價了。

「怎麼,三千兩還買不到蘇小小的一晚么?」狼的眼中閃出綠幽幽的光。

蘇小小默然。

狼有些不悅,放下酒杯,盯著她。

蘇姨媽趕緊閃人。

小小忽然走到妝台前,打開一瓶藥酒,撩開羅襟,把它塗在那塊青紫上。

「這塊疤痕,還是早點消失好。」她道。

狼緩步走近,低聲問:「為何?」

小小忍不住哭了,悲戚異常。狼不問,雖然不解。

「我以為你會跟別的男人不同。」她伏在台上,凄涼地抽噎。

狼愕然:「燕赤俠本來就是男人。」

小小忽然抬起頭,眼角還留有淚痕,凜然道:「不錯,賤妾知道了,請燕大爺坐。」

燕赤俠便老老實實地坐到椅子上去,蘇小小抹去淚光,細細整理髮鬢,皓腕輕抬:「敬燕大爺酒。」

燕赤俠仰首飲盡。

蘇小小嬌笑倩倩,傾身入懷,又敬了兩杯。

燕赤俠忽然道:「酒過三巡,何不論正事?」

小小嫣然一笑,流盼之姿,宛如將開欲開的薔薇。

燕赤俠捉住她的手,酒氣噴到她的嬌嫩臉上,「你是天下第一的婊那個子,不知道跟其他婊那個子有什麼不同?燕某今日就要領教一下……」

小小心苦如黃連,臉上仍舊笑意盈盈,笑而不答。

「是不是只要出得起價錢,無論做什麼事情,你都答應?」燕赤俠捏緊她的下巴,她再也笑不出來。

小小目光飄蕩,怯怯點頭。

突然,燕赤俠大掌一攬,小小微覺暈眩,整個人已被他抱入懷中。

他抱起她掠出樓外,事先沒有半點預兆,她驚呼不及。

萬家燈火在他們身下淌過,這人有如暴風般疾奔。

小小隻聽說過習武之人能飛檐走壁,卻從未見識過這等神速。他不是她尋常能見到的男人。她知道。

她緊張地閉起雙眼,他的胸膛溫熱寬敞,她忽然又不覺得那麼害怕了。

很快,城郭消失。然而燕赤俠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小小反而希望他千萬別停,或許他會擄自己到什麼地方去,那樣也好呀。

「你帶我到哪裡去?」

「帶你去一個喝酒的地方。」

小小有點失望了,江湖中人,行事果然不能以常理判斷。

遠處有煙波般的綠柳,隱約漏出一絲燈光。

一條巨大的畫舫靜靜地泊在密柳下,雕欄玉徹,燈火通明,應是巨富人家夜宴於此。可舫上寂靜一片,沒有絲竹聲,也沒有人聲。

小小不敢問。

燕赤俠放她下來,從袖中取出一方絲絹,正是她當日蒙在臉上的面紗。

「蒙上臉。」

他又恢復了那種冷傲之色。

小小依言而為。

燕赤俠忽而自語:「這絲絹差點要了你一條舌頭。」

小小心悸不已。未及,他已然抱她躍上了船艙。

船上立著四個勁裝打扮的人,一見燕赤俠,抱拳躬身道:「燕爺,有失遠迎,家主等候已久。」

小小心想,這是哪方的巨富?聽口音,倒像是四川一帶。

燕赤俠一擺手,「唐家還要擺闊給老子看?看,就去瞧瞧吧。」

說罷,一手推開中廳的門。小小不得不步步跟隨。她出入官宦飲宴無不受盡眾星捧月的奉承,此刻卻與一個小婢無異。

中廳的景象令她迷惑。

她以為自己闖進了海龍王的水晶宮。

這一刻,她才相信這世上真有所謂的「金玉滿堂」,眼前所見的奢華,已超越了她對人間富貴的想象。

在她被絕世的豪奢驚愕時,燕赤俠淡淡道:「燕某來遲,令唐兄久等。」

小小遙望面前的宴席。排成兩行,足足坐了上百人,卻鴉雀無聲。

最中間的地方,坐著一個銀髮青衫的人。

顯然就是這宴席的主人。

主人面露微笑,起身作揖:「燕兄光臨就是賞臉,請上座!」

燕赤俠半點不推辭,直接往上賓席上一坐。小小乖巧地伺立在後。

之後,那姓唐的主人又是敬酒,又是寒暄。眾賓客這才放懷暢飲,一時舫中絲竹妙呈,熱鬧非凡。

小小察言觀色,這才明白,剛才舫上那麼安靜,都是為了等待這個燕赤俠!

眾賓客各有形態,有凶神惡煞的大漢,也有溫文爾雅的書生,有道士,也有和尚,有婦人,也有少女。只不過他們手邊都放著武器,一眼就可以知道是江湖中人。

小小見過的大場面多了,可從未見過這麼多江湖強人,心頭惶恐,又不敢問。

燕赤俠沒有叫她坐下,她自然不能坐下。

他付了三千兩銀子,可以讓她做任何事情。

他一直在喝酒,不動桌上的珍饈。

小小心裡有點氣,因為他根本沒有看過自己一眼。除了伺酒,自己好像是根多餘的木頭。

主人忽然將手一拍,絲竹聲悠然而止。三十來個鴉鬢如雲,紅裙曳地的少女緩緩地從珠簾外走入,娉娉婷婷,容貌秀麗。許多賓客都挪不開眼睛了。

三十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分別坐在十五個客人旁邊。除了出家人和女子,恰好有十五位男賓。

還除了燕赤俠。

主人瞥了一眼立在他身後的蘇小小,捏須笑道:「燕兄既然帶了女眷,唐某的粗苯婢子就不必獻醜了。」

燕赤俠冷冷回應:「燕某一向獨來獨往此女並非女眷,不過是個伺酒的罷了。」

主人大笑拍掌,一個身姿妙絕的西域佳人曼步舞入。

第四章瓶花

金髮、碧瞳,高滿的胸脯,白皙的肌膚,裸赤的腳髁上,系著一串彩色的鈴鐺。

西域佳人且行且舞,裊裊飄到燕赤俠膝上,輕輕偎入,令諸人口焦舌燥。

她斟了一杯酒,自己先啜了一小口,才嬌滴滴地把朱唇留在杯上的紅印那邊奉到燕赤俠的唇邊。

「惜兒奉燕大爺酒。」

燕赤俠低頭一飲而盡,惜兒又再喂酒,其情愈濃。

又有一對舞姬上來獻舞,絲竹霏霏。

諸人不住奉承主人,主人卻不時偷眼望向蘇小小。

戴著面紗的小小反而覺得有點窘。

一個文雅名士不勝酒力,微微脫開了懷內的美姬。

主人微微一笑,「鄙人的酒,已經不入溫先生的眼內了罷?」

文士哪敢說不,只推說酒量低淺。

主人溫然點頭,淡淡道:「帶下去。」

諸人正愕然,兩個家僕悍然入內,四隻手抓住文士懷內那美姬的頭髮。美姬嚇得臉色發青,渾身顫抖,仍被拖了出去。

不多時,一個家僕捧著一個錦盒回來了。

諸人面面相覷。家僕緩緩打開,盒內赫然是那美姬的人頭!

幾個女賓作嘔,男賓們也不忍再看。

主人面色如常,談笑風生,論盡江湖。

燕赤俠懷中的惜兒幽幽道:「望燕爺千萬垂憐,莫要辭酒……」聲音嬌軟,令人憐愛。

可是燕赤俠卻毫不動容,「唐家儲姬上千,少幾個也不妨。」

惜兒瞪直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人哈哈大笑,鼓掌:「燕兄果然瞧得起我唐家。來人,全帶下去!」

畫舫內響起美姬們嚶嚶的哭聲。惜兒凄然欲絕:「燕爺果真不憐惜兒及眾姐妹一命嗎?」

燕赤俠笑而不答。

果然入了幾十個家僕,不由分說,叉了眾美姬就要出去。

一位溫潤如玉的劍士長身而起,白衣振落,手按於長劍之上,骨節明晰,有同他英俊的臉不一樣的堅毅氣質:「唐兄,施虐於弱,非英雄本色!」

眾人認得,他是沈園主人沈一白、江湖中號為「雪雕」。雖然他說出了自己的心聲,也暗暗佩服他的仗義,卻被主人威勢所攝,沒人敢響應。

主人笑了笑:「沈先生是出了名的惜香憐玉,不過嘛,女人嘛,唐家任何時候,都不缺........」手一拍,又出來三十個更嬌媚的美姬。

於是三十個新人又送入諸人懷中。

惜兒等皆垂頭悲啼,家僕便要拖她們出去。沈一白臉色一沉,正欲發難。忽然,站在燕赤俠身後的女子嬌斥:「且慢!」

主賓見她踉蹌而出,沒有施禮。大家都不知她底細,但一看她的步伐,就知道沒有習過武。又見她蒙著臉,只見到一雙宛如晶石的眼眸,以及貼在眉心的翠色花鈿。

「姑娘何出此言?」主人揚眉。

蘇小小正色道:「賤妾……有一言,還望尊主恕罪。」

不待主人回應,她就急匆匆地道:「尊主是人,眾姬也是人。雖然貴賤不同,但……但……」因為主人冷厲的目光,她的氣勢減弱,後面的話也就越說越低,「願為眾姬乞命。」

主人瞥了燕赤俠一眼,見他不動聲色,便道:「你錯了。在唐家,姬妾就不算是個人。自小馴養,直同牲畜而已。姑娘不必擔心。」

這主人風度翩翩,談吐優雅,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神態自若,半點不見傲慢和狂囂,似乎一切都是極度自然的事。

燕赤俠也道:「唐家儲姬盛於宮中,只謂不失天下美人。」主人聽罷,面有得色。可燕赤俠話鋒一轉,又道:「可也就是些小花小草罷了,真正的牡丹國色,那是絕對沒有的。因此,小花小草即使折掉幾枝,亦有何妨?」

主人面色微變,深深吸了口氣,「燕兄難道見過比唐家姬妾更美的女子?」

燕赤俠搖頭,直言:「沒有。」

主人卻把目光投向蘇小小,一副狐疑的樣子:「我看這位姑娘才是真正的牡丹國色,為何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她不值得你看。」

燕赤俠的語調愈發強硬。

主人更加不信,對蘇小小道:「姑娘若肯摘下面紗,唐某或可饒她們一死。」

蘇小小略略遲疑,燕赤俠卻鄙夷道:「你就是把衣服脫下,他也未必會收回命令。」

眾人一愣,聽他的語氣,好像此女跟他並非密侶。

蘇小小眉頭輕顰,面紗倏然滑落。

滿屋的燈光瞬時清淡。鶯鶯雀雀都寂靜了。

主人緊皺著眉頭,眯眼不語。

眾人張口結舌,有好幾個男賓失態地站起,看了燕赤俠一眼,又慘然地搖搖頭,重新坐下。

惜兒更是臉色煞白。

見到他們的神態,燕赤俠不禁嗤笑:「有什麼稀罕,她不過是個婊那個子罷了。」

主人恍然,「難道她就是天下第一花魁蘇小小?」

「是天下第一婊那個子。」燕赤俠飲酒,更正道。

蘇小小苦笑連連,沒說一句話。

宴席已了,諸賓客抱拳離去。

蘇小小去更了一次衣,回來就見到主人親自送燕赤俠離去。

他們似乎有什麼機密的話要說,在船頭說了幾句。

燕赤俠抱著蘇小小躍下畫舫。一陣水聲悠揚,明月在天,舫去河空,柳煙悠揚,一切如夢如幻。

小小凝望著河道上遠去的黑影,忽然道:「他們……是什麼人?」

「姓唐的,四川人。」燕赤俠答。

「好人,還是壞人?」

「唐分金是個絕頂的好人。唐家老老少少除了一個叫唐小翩的外,都是一團和氣的大好人。」

蘇小小突然跳了起來,小蠻腰叉起,連聲音都氣得變尖了,「唐小翩為何不是好人?」

燕赤俠無聲地滑到她身邊,一舉抱起她,在她毫無防備之下,把她扔到河裡。

「燕赤俠你這混蛋!」蘇小小在河中載沉載浮,幾下滑溜,就爬上岸來,不過渾身已經濕得像只落湯雞。

燕赤俠不看她,平平道:「唐小翩最壞的地方,就是好好的世家子弟不做,偏偏喜歡扮成個婊那個子。」

蘇小小不氣了,一把撕開臉上的面具,竟是個欺花賽月的少女。

她有的是天真任性的驕縱,小小的絕美中卻帶著傷痕般的蒼涼。

她是含苞欲放的鮮花,無拘無束地在沃土中盛放。小小與她年紀相仿,卻是歷風霜的瓶中花,花蕊已失,只是靜候死期。

「唐小翩喜歡扮什麼就扮什麼,你管不著!」少女仰起頭,鼻子翹得高高的。

燕赤俠一句話都不想說下去,轉身就走。

唐小翩反而跳到他面前,奇怪地問:「你怎麼不問問蘇小小在哪裡?也許她死了呢?」

她這麼說著,手中按下十幾枚銀針。

誰料燕赤俠理也不理,還是一步步地離開。

唐小翩氣得哇哇直叫,「算你厲害,你等著!」

人像燕子般穿入柳林,一會,扔了個人出來。落點就在燕赤俠的懷裡。

「拿回去!」唐小翩哼道。

蘇小小動彈不得,唐家特有的點穴手法沒那麼容易解開。

燕赤俠居然就這樣把蘇小小放在地上,「我已用三千兩銀子買下她的命,你還給我作甚?」

唐小翩本想激他一下,誰知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態度,心裡越發沒勁,只好自己乖乖解開了蘇小小的穴道。「她是天下第一婊那個子,那你也不是好東西呢。」

燕赤俠一點都沒生氣,反道:「我當然是天下第一嫖那個客了。」

唐小翩萬料不到他居然還敢承認,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一跺腳,人又如飛燕般消失在林子中。

第五章酒醉

夜風微涼,兩岸的楊柳如紗帳般溫柔。月色朦朧。

蘇小小束腰緞帶輕輕地滑了下來。然後是外面的紗衣。

燕赤俠一臉錯愕。

「做婊那個子就得有婊那個子的操守,燕爺的銀子,不可白費了。」小小嫵媚地解釋。

燕赤俠臉色變得僵硬,「這裡?」

很快,蘇小小身上只剩下短窄小衣了,驚人的潔白,誘人的起伏,雲朵般軟柔的腰肢。

燕赤俠怔怔地看了一陣,忽然背過身去。聲音居然有點發抖,「不必了,穿上吧。」

蘇小小眉目帶笑:「****和嫖客,不正是這樣交易的么?」

沒想到,一眨眼,燕赤俠已如鬼魅般沒了影蹤。

堤岸上只剩下一個蘇小小,很冷,說不出的冷。

她慢慢地穿上衣服,四周一片漆黑,別說認路,她連東南西北都認不清楚。

忽然,遠處「噠」地一聲,是石子落地的清脆之聲。

一會,又是一聲。

她慢慢摸索過去,腳步停穩,又有一塊石子在遠處落地。

這樣循聲而去,她漸漸就回到了大路上去。

她故意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可不一會兒,杭州城的輪廓仍隱隱出現在眼前。

她想了一下,乾脆完全不理會那石子,想怎麼走就怎麼走。

一陣輕風在身後掠過。她的肩膀被冷不丁地拍了一下。

她才不想回頭呢。

燕赤俠終於忍不住問:「你不打算回去了?」

小小冷冷哼了一聲,學著他那種腔調悠悠道:「賤妾今晚,還沒喝到一滴酒。」

燕赤俠好久沒說一句話。隨後大笑:「好,就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美酒!」

居然又是一條船。

小小感覺上了一條賊船。

其實不過是條普普通通的烏篷船。在江浙地區,隨處可見。

可當燕赤俠彎腰進去點亮了艙內的燈,小小進去一看,裡面卻像一個家。

有灶有桌有椅,每樣東西都似是多年使用。

他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根碧綠色的竹竿,輕輕一點,船飄飄蕩蕩地,離了岸。

小小坐在船頭,伸手掬起一捧水,任由水滴如珠鏈般滑落。

轉過數個河灣,燕赤俠在一個偏僻地停了船,朝某個岸邊撒了網。他手法純熟,跟老漁翁無異。一會,竟被他從淤泥中拖起一個黑罈子來。

他捧起黑罈子,拍開兩層封泥。頓時,一股奇醇的酒味飄滿整個船艙。

「好酒。」小小大讚,「你怎會知道用這種辦法貯酒?妙哉!」

燕赤俠笑笑,在艙里取出一隻大碗,只倒了半碗給小小,自己倒仰起頭痛飲起來。

小小試著呷了一口,但覺冰冽醇正,入腹卻辛辣無比,像是歷經冰火二重天。

燕赤俠不管不顧,只是豪飲。

小小也沒有說話,瞧著岸邊風月,只是沉思。

忽然,燕赤俠放下酒罈,整個人像一支箭般激射向岸邊。小小隻覺眼前赤光一閃,他袖袍間沛然鼓起,長劍縱橫,忘形地在柳下揮舞起來。

「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將醉,吾將醉兮發狂吟!」

他高聲吟唱,劍光漸漸把身影斂去,只剩下一團清亮之影。河岸邊楊柳紛紛落盡,水面波瀾翻滾。小小差點被那凌厲的氣卷下船去。

最後,他飛身躍回船頭,提起酒罈,猛灌一口。

「痛快,痛快!」他哈哈大笑。船身被震得發狂搖晃,小小隻有緊緊地抓住船舷才沒掉下去。

她忽然大聲叫道:「給我添酒!」

燕赤俠吃驚地望著她:「你還能喝?」

這酒的烈性,他是一清二楚的。所以頗為詫異。

小小笑著,像水裡的月亮般清澈,「賤妾今夜,捨命陪君子。」她把碗拋了過去,燕赤俠長手接過,滿滿地裝了一碗,平飛回去。

小小接時,只覺有股無形的力,把碗遞到她腕中。

碗內滴酒不漏。

她喝下一口,望著他,忽然憂鬱地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燕赤俠仰首大笑,「老子誰都不思!」

小小微笑:「那是我,不是你。」她站了起來,望著遠方的淡月,嘆道:「數年前,賤妾與一個書生曾相結同心,也曾月下對飲,林間賦詞,溪邊彈琴,風花雪月,可惜……如今韋郎,應該在京城與他的嬌妻畫眉相悅了罷?」

燕赤俠放下酒罈,靜聽她說。她臉頰緋紅,微醺的意態,嬌媚欲滴。

「他倒舊情不忘,想納我為妾。可惜,小小此生已立志不為人妾,所以……」她眼角滑過一串眼淚,無聲哭泣。

燕赤俠低頭喝酒,不語。

水聲潺潺,似無情,亦有情。

小小輕聲道:「酒入愁腸愁更愁是你。」

她一指指向燕赤俠。

燕赤俠竟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蘇姑娘。」

小小眨眨眼。自見他以來,他稱呼她不是「你」就是「****」,忽然來個這麼文雅的,她一時竟沒聽明白。

他喝光了整壇酒,把酒罈甩碎在一株柳樹上。那柳樹「喀拉」一聲倒入河道。

小小駭然。

燕赤俠沉聲道:「燕某近日連累蘇姑娘甚多,這裡,告罪了。」

他說得極為誠懇,小小的心中卻像翻起無垠的波浪。

晨曦降臨。大地黑暗盡消。

小小迷迷糊糊中,回到了自己的錦榻上。

她記不起自己醉了之後,燕赤俠怎麼抱她回來的。卻清楚記得昨晚的一切。

過了幾個月,都忘不了。

可是他一直沒有再來。

也許就是這樣吧。她記得自己的身份,再怎樣國色天香,也不過是個迎來送往的女子而已。酒席間,珍寶看得多了,優美的詩篇也聽得多了。那些半真心半假意的話,最容易讓人沉醉不知歸路。她也就不再每晚在等待一抹身影。

對於她這種女子而言,青春是最短暫最值錢的東西,還有什麼比數月閉門不迎客更令蘇姨媽著急的呢?

所以她的艷幟再度高揚時,又是一場豪客們的爭奪戰。

第一個標到的竟是羅豐。

蘇小小直想作嘔。

因為她一翻身就能見到羅豐那張得意洋洋的臉。

她厭煩得馬上閉上了眼睛。可是他軟弱的手腳仍壓在她身上。

她憤然掙開他的手,披衣而起,縮在欄杆邊,望著新月發獃。

原來真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離離合合,浮雲聚散,不過平常。

為什麼她的心裡仍隱隱作痛?

臉頰上涼涼的。淚落連珠子,千種幽恨生。

她忽然升起一種念頭,他是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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磊落青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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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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