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為什麼
來到下榻的酒店,已是晚上9點。典型的中世紀城堡,在樹影和月光的包圍里,神秘又安靜。安頓好遊客后,江月回到自己的房間,「喝一杯?」珠珠舉著葡萄酒,溫暖的燈光傾瀉在透明的玻璃杯上,那抹紅更加鮮艷,濃稠。江月擺擺手搖頭,「我只想睡覺。」
沒有心思欣賞房間的擺設,和衣躺在床上。近來總是打不起精神,瞌睡沒完沒了地糾纏著自己。閉上眼睛,怎麼都想不起大健的樣子,勉強把他的模樣勾勒出來時,竟又在不知不覺間睡著。
早起出發,草坪上的霧氣還未散盡,沿著平緩的盤山公路前行半個小時,太陽出來了。一望無際的嫩綠延伸到視線盡頭,清涼的空氣吹進胸口,江月歪坐著又打起瞌睡來。「怎麼總是睡不醒?」珠珠問。
我也不知道,說著哈氣連連。
抬頭仰望埃菲爾鐵塔時,江月腦袋眩暈的想要栽倒,扶著頭,對著遊客擺手。站在遠處的珠珠看著她有氣無力的模樣,趕緊跑了過來。「你坐著歇會兒。」領著其他人接著講解。
坐在台階上,頭沉的抬不起來。眼皮下來來往往的各式各樣的鞋讓她眼花繚亂,嘰嘰呱呱的人群鬧哄哄地衝擊著耳膜,像是被喧鬧隔絕在孤寂的小島,可這份靜謐她不喜歡,有種被推擠到生活之外,脫離生的氣息。眼皮越來越重,壓的她再也睜不開,不知什麼時候,耳朵旁的喧嘩消失了。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支開眼睛,就看到珠珠的嘴在動,可就是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過了好大會兒,這句話才顫微微地穿進來。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被單,好熟悉的感覺,她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但那種感覺卻不斷地提示著自己,這種場景她經歷過。不過,那時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珠珠,而是爸爸。多陌生的稱呼,爸爸坐在床前喂她吃藥。現在是珠珠雙手合十,一臉虔誠。原先纏繞自己的寂靜頃刻消失,說話聲響起,她脫離了孤島,周圍又有了生的氣息。獃獃地盯著頭頂的木板,意識逐漸清晰。張嘴要說話,聲音卻似蚊子,這時手腕傳來一陣不易覺察的涼,是管子。「我在醫院?」
珠珠啄米似地點頭,眼圈當即紅了。「你嚇死我了!」慎怪的語氣。江月還她一個蒼白無力的笑。「你還笑?」珠珠伸手揉揉眼窩,又拉起她的左手,「月月,你要當媽媽了!」
一時有些消化不透,但意思她明明白白。心裡的震驚迅速到達眼睛,怔了怔,「我懷孕了?」
又點頭。本能地將手放在小腹,好似裡面有個新奇的東西一下子變大。突然想起大健,這是幾天來,第一次將他清楚地記起。喜悅?詫異?到底是什麼樣的滋味?她難以分辨。手不自覺地來回摩挲,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流淌在身體里,長久根植在心底的孤獨感被它悄悄地抽走,她不再是一個人,她有了永遠的依靠和伴侶。爸爸媽媽的臉同時出現,是家、是歸屬感。她江月之於大千世界不再是一人,飽和的喜悅由內而外,雖然肚子里還是一個弱小的細胞,可她此時的心情卻難以表達,她不再孤獨,不再懼怕。在心底和父母對話,沒有眼淚,只是感激,感激上蒼給她這份禮物。「醫生說你營養不良,並且是嚴重的營養不良!你可不要粗心大意!」珠珠不知何時端著食物來到面前。江月又擠給她會心的一笑。點滴打完,給旅行社告了假,準備提前回國。
珠珠不放心她,硬是頂著領導一頓臭罵陪她回來。江月感激的稀里嘩啦,眼淚抹了又抹。「別跟林黛玉似的,我可不會哄人!」拖著行李箱,珠珠給她訓話。
登上飛機,才覺察真的身心俱疲。強打精神支撐自己不要瞌睡,腦子裡還有一團亂麻需要解。回國后,要把這個喜訊告訴大健,他會有怎樣的反應?上次爭吵后,他奪門而出,他現在還生氣么?其實,她自己不生氣嗎?不過,憤怒早已被思念填充,出國這幾天一直想給他打電話,可卻找不到勇氣。現在回去,就有勇氣了嗎?她也不知道。還有羅清,她不在的這些天,大健是不是依舊和她在一起?喜悅一旦遇到這些亂糟糟的事,就開始打折扣。越是想要思考明白,卻怎麼都理不清,半夢半醒地持續了十幾個小時。
轉機一個小時后,兩人疲憊地來到家。胡亂扒拉幾口飯,就昏昏地睡去。
第二天下午,懷著忐忑不安地心情回到旅行社。做好深呼吸后,彼此相望一眼,推開領導辦公室的門。正如心裡所料,領導鐵青的臉硬邦邦地板著。空氣停滯,珠珠輕輕地咽下一口唾沫。「我們來負荊請罪了。」聲音里摻著抖動。
對方氣急的呼吸粗粗地傳來。停頓幾秒后,「你們考慮過旅行社的名聲和利益嗎?把遊客往國外一撂,你們馬不停蹄的跑回來,為了什麼?就為了小小的頭疼發熱嗎?我經常講,不要把『小我』放在第一位,咱們旅行社這個『大我』要時刻牢記在心,當『小我』跟『大我』的利益相衝突了,要拋開『小我』,把『大我』擺在第一位!...」長達十分鐘的獨白,被他激情渲染地有滋有味。兩人捂嘴打哈欠,終於,看到他的嘴巴消停了。「敬愛的領導,你還生我們的氣嗎?」珠珠抓住機會,合適宜地插嘴道。
算了!坐下喝水,「素問您菩薩心腸,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呀!領導,我對您的崇拜之情『騰』地上升了好多格,」珠珠說著還用手比劃。對方臉上的凝固消融了許多,放下水杯,又把『大我』和『小我』啰嗦了十幾分鐘。當他再次拿起水杯,發現空空如也時,才將她們打發出了辦公室。
珠珠用高跟鞋奮力地踩著地板。「他要是再多說幾分鐘,我的胃就飽了。」收拾著資料,有些咬牙切齒。江月也有同感,可此時,她正滿心思地想著措詞,見到大健后,怎麼張口呢?
珠珠回家后,她坐上計程車去找大健。夜晚的風,撲進窗內,燥熱感立刻填充胸口。夏天來了,高大茂盛的樹架在路燈之上,遮蔽了櫛次鱗比的建築,心情有些亂,她還是沒有想好要怎麼開口。轉眼,到了『星空』,距離大健的住處還有十分鐘的路程,頓時不安起來,強鼓的勇氣漸漸少了。不行,還是先打個電話吧。於是,付錢下了車,找到電話亭,心還在噗噗亂跳。手指顫抖地拿起話筒,語音提示正在通話中,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失望。再次平復好心情,撥了號碼,對方關機。不安感陡然而生,算了,還是去找他當面說清吧。
出了電話亭,腦子裡重演著見面的布景。抬眼看到『星空』的淡藍招牌,佇立著凝望了一會兒。半年前,就是在這裡重遇他,時間真快。這半年的精彩較之她十多年的平淡,是那麼彌足珍貴。搖頭甩掉回憶,準備邁步往前,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進視線。大健?!不敢相信似的,又仔細端詳了一下,是他!真的是他,自己思念至極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喜從天降的快樂讓她顧不得多想,快步朝他走去。大健顯然沒有注意到她,徑直往車旁走去。當江月急忙跑近的時候,車子已經發動了。「大健,」她喊了一聲,但沒有回應。
他要去哪兒?這不是家的方向,腦子裡倏地閃現不祥的徵兆。羅清?顧不得身後車流的嘈雜,攔上一輛計程車。「師傅,跟上前面那輛車,白色的那輛。」司機有些習以為常地開口,「這是我今天第三次跟蹤了!」江月把臉別向外面,在對方眼裡,她肯定是個調查老公行蹤的神經症主婦。這個念頭不值得她難過,她全然不在乎陌生人怎麼看,怎麼想。她現在最迫切想知道的是,大健他要去哪兒?他是去見羅清的嗎?倘若不是,那她這是什麼行為呢?她明明就是在搞調查呀,既自責又鄙視自己。中途,幾次想下車一走了之,可又想知道答案,矛盾持續了一路。
車停下了,是個陌生的小區。高聳的法國梧桐將夜空遮蔽著,大健的車安靜地停在一旁。燈光融融映在眼裡,她江月在這窺視。手不自覺地放在小腹,「你也很鄙視我吧?」她還不習慣用『媽媽』自稱。大健不會是這樣的,他不會。只得不斷安慰自己。肚子似乎在隱隱作痛,像在反抗這齷齪的跟蹤,抬腿想走,卻怎麼都邁不了步。
樓梯口,傳來她熟悉的聲音。側身看過去,是大健。剛要上前,另一個身影出現。羅清雙手纏著他的右臂,這不是她習慣性的動作嗎?看不清大健的表情,他為什麼不拒絕她這樣挽著自己?是不是誰這樣做,他都接受?心頭「咚咚」狂跳,自己從國外跑來就是為了看這個嗎?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掛在臉頰。他們從眼前走過,她只得藏在樹影里,腿發抖地站立不穩,索性蹲下來,她聽到自己的心跳,急促的讓人發慌。大健,為什麼?為什麼?一遍又一遍的問,問他又是問自己。她真的是那個被他施捨糖果的小孩,他現在收起了糖果,掉頭走開。她則拚命地想抓住那生活的甜,可現在,她抓不住了。眼淚流到脖子,她不願去擦。可悲的自己,想到這兒,她又將手放在肚上,還有一個可憐的人兒。
一動不動地蹲了將近半個小時,大健手上拎著蛋糕回來了。目送他們上了樓,她再也支撐不住地癱坐在地上,腿腳發麻、小腹隱隱作痛反覆折磨著她。不忍心看,但忍不住。六樓一個黑暗的窗口亮起了燈。看見羅清閃現在陽台上的身影,她確信無疑,他們就在那個窗口的背後。
腿腳上的麻木感消失后,她又站起身來。他們進去將近一個小時了,這段時間對江月來講,每一秒都如此難熬。再次克制自己不要多想,警告自己樂觀一點兒,『他們只是朋友』,要相信大健的話。
如果,他只是待會兒就下來,那自己為什麼要懷疑呢?沒有什麼的,反覆念著安慰的話。可還是害怕、緊張,手心一直冒汗,將汗擦掉,才感覺手是冰涼的。在熱烈的夏天,她手腳冰冷地站在樹的背後,望著那個明亮的窗口發獃。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還是沒等到大健下樓的身影。卻看到那個窗口熄了燈。腦袋嗡的炸開了,所有寬慰的語言和借口都如此蒼白無力。胸腔里陣陣冷風,渾身顫抖不能自已,小腹隱隱地痛在這時開始發作,身體再也站不穩,一手扶著樹,另一隻手放在那個越來越痛的地方,反覆摩挲起不到任何作用,痛一波一波地卷上來。無力看那個黑暗的窗口,心痛頭痛肚痛,各種痛全部湧上。和大健有關的過往逐漸遠去,她沒有抓的力氣,當她驚覺自己累到根本不想抓住的時候,沒有任何驚訝。踉踉蹌蹌地來到燈火通明處,找到電話亭,使出渾身力氣,顫抖地撥通號碼。「珠珠,來接我。快點。」
彎著腰倚著電話亭,額頭的汗珠不斷地滲出,眼淚風乾在六月的風裡。痛清醒地告訴著自己,大健離開了。又一陣鑽心的痛傳遍全身,下意識地想挽留什麼,可沒有力氣。只得任由它離去。
珠珠看到她時,她癱坐著。「快起來!」伸手拉她,但身體似有千斤重,怎麼都動彈不得。「月月!」珠珠驚訝的臉看著她的腿,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在路燈下,不鮮艷。暗淡的顏色,眼神獃滯。「這是怎麼了?」珠珠用力拉她,焦急的臉龐映在江月的眼裡。大健此時此刻在幹什麼?他和羅清在一起,這灘血是他不知道也再也不會謀面的孩子。痛好像走遠了,身體輕飄飄。在沒有負重的空氣里,她只想安穩地睡一覺,再不醒來。
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有所有認識的人。他們的臉一晃而過,她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的喜怒哀樂。想要上去跟他們攀談,卻又通通消失了。無底的黑洞將她吸進去,掙扎著醒來,一身汗。視線里全是雪白,怎麼又是雪白?為什麼又是這熟悉的場景?「月月,月月。」珠珠的臉,還有晶瑩的淚珠。
你怎麼哭了?無力的問。
被她這樣一問,珠珠抽泣起來。哭聲震著耳朵,她想起什麼了,那個燥熱又異常寒冷的夜晚。「珠珠,孩子?」只見她眼淚啪啪地流著。「沒有了。」扭過臉去,看到她微顫的肩膀,江月閉上眼睛,此時,要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寬慰自己呢?
兩行淚劃過臉頰流向耳朵。無力伸手去撫掉,只得任憑它泛濫,疼痛的感覺在淚眼模糊中又開始。細數著錐骨的痛,一點一點的清醒著。幸福落幕,她以為有了大健,生活會永遠明媚下去,可是她錯了。繞了一大圈,她又回到了最初。不,連最初的那個自己也不見了,她還失去了孩子。想到這裡,便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珠珠為她抹淚,「我什麼都沒有了,珠珠,我什麼都沒有了!」聽在珠珠的耳里,撕心裂肺。「會好的,都會好的!」
第二天中午,醒來后,瞪著窗帘出神,陽光打在隨風飄揚的潔白上,在地面上投影著光圈。安靜的祥和,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醒了?」珠珠推門而入。江月點頭,插在手腕上的管子不知什麼時候拔去了。
謝謝你珠珠。伸出皮包骨頭的手,拉住她,「謝謝你珠珠。」
你快點好起來吧。珠珠給她一個笑,「你可不能倒下,我還要你跟我分擔房租呢!」江月淺淺地笑,「我餓了,幫我買點吃的吧。」
餓了好,餓了好。我這就去。珠珠起身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