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福兮禍兮(中)
十二月初七,距曾布罷相風波已過去十天,可這個風雨飄搖的朝廷卻並沒有因此安定下來,惶恐和不安的情緒繼續在朝廷蔓延,曾系及新黨一眾見局勢黯淡,已開始另謀出路,而在這場政治博弈中大獲全勝的元祐一系則是翹首新黨魁上台,看似場面就此定下,一品齋的報紙也煞有其事的分析幾個候補人選,在其誘導下,民間坊肆間有賭局開出。
「來來來,下注下注,看看這下任宰輔是哪位大人!」
「我十兩賭李門下進相!」
「李大人年事已高,官家勵精圖治,豈會再用老臣,我賭二十兩溫中書進相!」
賭坊里的喧鬧聲飄出至少兩條街,被馬車內的三省官員聽得,不禁會心而笑,他只道民人短智,不予計較,正要招呼車奴驅車時,那車奴卻是心癢。
「老爺定是知道官家意向,何不……與民同樂一番。」
這聲提醒倒讓這位省官不禁意動,捋起了短須。今年范純禮、許將致仕,左丞自蔡卞謫后又一直未補,所以如今執政行列只余李清臣、溫益二人,溫益去月新進,根基淺薄,不當為宰輔人選,所以十有**便是李清臣了,哪怕今後皇帝從各部尚書翰林中另錄,但也是之後的事了,眼下只有李清臣那老兒有這資序。
要不……也去試試?
……
京中不少盤口在其後這段時間內賭資劇增,嚇得很多只是玩票的莊家直接封了盤,熱鬧消去了大半,最後只有春明坊內的乾記戲坊依舊照收不誤,每天客流湧進,不過畢竟是上不得檯面的玩意兒,所以並沒有引起外界太大的注意。
但這新相人選確實是這段時期內各界最為關注的事,大宋至立朝以來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兩相併廢的情形了,所以投機倒把之人開始騷動,李溫倆府門檻已踏爛三番。就是賦閑宮觀的范純禮、黃履幾個冷灶在這時候也少不了人去燒,一時間,京師豪紳大僚競拜成風,如年初新象。
而最終謎底的揭曉並沒有讓眾人等候太久,十月初十,相位懸置已近半月,被諸事壓身的徽宗也到了必須要決斷的時候了。
寒冬料峭的清晨,冰珠子掛在屋檐當溝口上,被寒風吹的嗚咽生鳴,御廊角柱處挺立的虎賁按劍守衛。其劍把濕漉。鼻息處亦有白霧騰騰。
這時。大慶殿內的朝拜聲傳出來,洪亮威嚴,傳至宣德門而絕。
「昔神宗創法立制,中道未究。先帝繼之,而兩遭簾帷變更,國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歷觀在廷,無與未治者,今朕相卿,其將何以教之?」
「老臣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兩鬢斑白的蔡京伏於殿前。頓首願盡死雲,霎時滿朝官僚臉色盡白。
「這……」
「這……」以目相視下俱無言以對。
而那已收受好處的李、溫二人就煞是難堪了,他們如何也沒料到宰輔之位竟會旁落於他二人之外,更不會料到蔡京這左右逢源的牆頭草會被拔到他們頭頂,一時的驚疑與困惑讓他們心緒翻騰如濤。尤其是李清臣,執政多年,兩鬢早白,可如今這大好形勢下卻依舊難進相位,當真失意黯然。
不過,眼下更為震驚並且惶恐的卻是元祐一系,徽宗任詞中居然直言要紹述先政,這讓他們心中最後一份希望化成泡沫。
很快,朝廷的詔書便已貼出宮外,下了賭注的賭徒和看熱鬧的百姓將數個布榜城門圍住,水泄不通,有識字者高誦。
「具官蔡京才高而識遠,氣粹而行方……慨念熙寧之盛際,辟開端揆之宏基。弛役休農,專經造士,明親疏之制,定郊廟之儀。修義利之和,聯比閭之政。國馬蕃乎汧渭,洛舟尾乎江淮……經綸有序,威德無邊。而曲士陋儒,罔知本末。強宗巨黨,相與變更。凡情狃於尋常,美意從而蠹壞,賴遺俗故家之未遠,有孝思公議之尚從。慎圖厥終,正在今日……」
制詞之美,讓無數士子都不由停下湊去,待聽到最後時,亦是神色飄忽。
「…故特擢中大夫、戶部尚書蔡京為通議大夫、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領中書令事。」
建中靖國元年十二月初十,蔡京以戶部尚書超拜右相,制下,中外大駭。
……
蘇府大堂上。
一早正與兒孫論道的蘇軾氣色頗好,還笑著要年後遊歷山川奇險,正這時,已得聞消息的幾個蘇門子弟上門而來。
「蘇師,大事不妙啊!」
陳師道當先便喊了進來,其後李格非、晁補之也是沉著臉進來,這番模樣讓廳內蘇氏子弟驚亂而起,四顧詢問。
「都靜下。」
上首的蘇軾面色一肅,就端著的石乳茶按在案上,看向陳師道幾個,「履常且說,可是相位有變?」
陳師道擰著眉頭,想說,又不知如何說出口,硌硌絆絆的,還是晁補之沉著臉說了。
「官家早朝新布,蔡京進相。」
這話出來,堂上嘩然一片,蘇符先是站了起來,「怎麼可能?據符所知,那蔡京只一介尚書大夫,如何能進宰輔之位?」
換做平時,恐怕已是「胡說八道」罵出,財政部長直接上拔一國總理,饒是再為老練之人也難以即刻消化。
蘇軾凝重的臉色已成冰寒,他們苦心經營下,沒想到是給他人做了嫁衣,好在那蔡京只一弄臣,政見不明,如今官家用他,怕是心有搖擺而為,只要之後能抓住時機扭轉,必能恢復元祐正統。
他的心定只過了一刻即被推翻。
「蘇師,官家說了……」
「嗯?還說什麼了?」
李格非嘆了口氣,將徽宗在朝上之言盡數托出,那紹述熙寧四字在蘇軾心頭是重重一擊,像是打散了三魂七魄般失了精氣,「哐啷」一下,隨著茶盞破碎,整個人也挎在了太師椅里。
「蘇師!!」
「阿翁!!」
蘇府上下頓時嘈雜了起來,而類似的情形也不斷在那些元祐老臣府上顯現,沒有人想到徽宗會立蔡京為相。更沒有人想到徽宗居然在這時候表明態度,一句「紹述熙寧」,就已預告了來年跌宕起伏的人事更迭,這對於新黨而言是峰迴路轉,原本置備好的倉船可以卸了,打包好的行囊也可以解了,轉而就揣起那私藏的金銀送進蔡府,一時間將蔡府的門楣映了個金碧輝煌。
「哎呀,多年不見,蔡相依舊紅光滿面。氣色如鴻啊!」
「蔡相返京竟有如此時日。恨我瑣事纏身。竟無暇旁顧,當罰當罰~~~」
蔡府並不寬垠的主廳在如今也擺開了長宴,三省六部,館閣秘省。台諫兩院等大小近百官員進賀,尤其原曾派那邊的幾個老油條,恭維起來可一點不會臉臊,好在蔡京也極給臉面,並不計較往前,哪怕是之前彈劾他的幾個台官也並不為難,看模樣倒確實學了幾分宰相度量,讓眾人暫時安下心來。
這時,門外又有唱聲。
「工部侍郎郭大人攜禮恭賀!」
「侍御史陳大人攜禮恭賀!」
趕巧了。這郭知章和陳師錫一併到門,在奴僕的唱聲后被引進,兩人見著大堂賓客杳至,觥籌交錯,便知今日氛圍不錯。開始的擔憂也就揣了回去,旁邊陳師錫亦然,兩人正欲上前同拜時,蔡京臉上的和容卻突然淡了下來。
「兩位大人今日能前來相賀,老夫感懷在心,且入席就坐薄酒,只是……這禮就免了。」
宴中群臣面色均是一滯,目光聚去,不知這郭知章和陳師錫哪裡得罪了新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多不知明細的是如此想法,但舍人曾肇卻將這一幕看在心裡。
這蔡京連以往死敵都不予追究,又如何會與這兩人計較,而且今日是慶賀喜宴,即便有所不滿,亦可在宴后處置,完全沒有必要在這眾目睽睽下讓人難堪,這可不像是這老狐狸的一貫作風。
正如曾肇所思,現下尷尬在場中的郭知章和陳師錫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渾渾噩噩的在這場宴席中走了個過場,都不知道是怎麼邁出這蔡府門第的。
為什麼就平白冷落了他們兩個?
郭知章和陳師錫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實在想不起他們與蔡京有何讎隙,沒道理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燒他們身上。身邊,熙熙攘攘的一眾官員相賀而辭,但在見到他們時,都像是避瘟神一般碎步疾去,心頭如何不是羞惱。
就這時,一輛黑頂馬車骨碌骨碌地從蔡府過去,最後在旁門停下,有些扎眼,出來是一體形消瘦的書生,由於夜黑,看不清楚,只知道從門進去了,那接引的奴僕還頗顯殷勤,一時讓門前朝官心疑起來。
「那是何人?看著背影不甚熟悉。」
「看那奴僕對其殷切,估摸是蔡府常客,今日大宴該是來祝賀。」
這些碎言碎語讓郭陳二人面色大駭,他們欲出口的話到嘴邊生生咽了回去,如今……也只有這種可能性了。
那他們……
郭知章陷入了沉思,與陳師錫兩人心照不宣的各回府上,但離去的車輪聲音卻十分沉重。
……
蔡府。
宴會過後,奴僕婢女在收拾殘羹,場面相比之前安靜許多,主宴的席位先被收拾出來,供曾氏族裡的幾個老人喝茶,蔡京居首位,其弟蔡卞位於側,他們交頭談論往後的發展方向,除了蔡卞外,餘人臉上紅光甚滿。
蘇進剛被僕人引到廳前廊道,正巧在門口撞到那蔡氏族女蔡薇,夜色朦朧中,這為士家女郎身上的蓮裙顯得極有詩意,能讓人生出好感來。
「蔡學士高進右相,蔡家娘子可是要給些喜錢的。」
他笑著說句要好話,蔡薇卻極為奇怪的在他身上掃了遍,只一句,「有事?」
「呵。」
「裝神弄鬼。」
蔡薇念了句后便替奴僕將他引了進去,「大伯,爹~~」她一一喚過長輩后就讓開了身子,大堂的燭輝掩映下,蘇進面容一覽無餘。
蔡氏族裡幾個老人見著蘇進也不驚訝,這人平時沒少來蔡府。這嚴氏還把他當子侄看待,剛還心奇今天這日子倒不見人影,原來是趕這時候過來。
蘇進知他們心思,笑著讓僕人將彩禮抬進來,打開,整整四箱的雪花白銀盛於其中,炫目的銀光讓幾個曾氏族人頓時睜大眼了。
送銀子的人不少,但送這麼大的數目還是少見,只是如今現銀送上,就不免有些落俗了。
他們等待蘇進解釋。蔡京也直了直脊背。與身邊的蔡卞交換了個眼神。待蘇進說出這裡正是三萬兩銀時,不禁訝然失笑。
「後生在春明坊有收一賭坊,前些日子開了盤口,想必諸位亦有耳聞。如今諸押不中,莊家盡收,但想來這單營生有失世風,就特來進給曾老充盈國庫,還付於民。」
蔡薇在旁看他一本正經的胡謅,不禁掩嘴要笑,她之前還想著是何人出的這等陰損法子,如今知道是他,倒也變得合情合理起來。
蔡氏幾個族人一聽他這話。心裡敞亮,也暗贊起此子懂得世故,蔡京治下戶部剛損三萬餘錢,且不論是否真與蔡京無關,但這銀錢確確實實是在他的任上短的。若是如今由蔡京填上,那這政績就不會有污點,至於是否真是如此巧合的贏了三萬兩,又有何人去細清。
蔡京老眼眯起來,支使奴僕將銀子抬下擇日送交國庫,而後單喚了蘇進去後院喝茶,餘人忌近。
「這小子,真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如此年紀便熟練世故,我蔡氏子弟中怎得無此俊傑。」幾個老族人扶髯頷首。
「就是可惜了……」
蔡薇看在眼裡,也是覺得蘇進這人太過邪乎,蹙著眉頭挨到蔡卞身邊,小聲著,「爹,此人女兒是越來越看不透了,我觀他不是貪慕富貴之人,可為何要如此接近大伯?」
儒雅寬衫的蔡卞此時將手上的鷓鴣盞子放下,漆黑的明眸在晚上愈發亮堂,他與蔡京政見不同,所以如今這位兄長得勢對他而言並無感覺,但這蘇進的表現卻一次次讓他側目。
到底為了什麼呢……
他十指對插的手變得粘滯起來,也開始拿不定這個小輩腦袋裡到底在轉悠什麼。
……
……
過後的幾天內,蔡京並沒有做什麼大動作,但元祐一系卻開始接二連三的請辭歸鄉,如今皇帝已決議紹述,那他們的堅持也變得可有可無了,如今年關未至,新政實施應該是在來年,所以這時候致仕是唯一脫身的機會,免得來年新政壓下來,又是新一輪的黨爭戕害。在經歷過一次浩劫的大宋臣官來說,他們絲毫不會懷疑浩劫發生的可能性。
「唉,連黃老都走了,我看文叔,你也找個由頭回吧,這京師來年是不能呆了。」
李府的後院,已被冬日的嚴寒包裹的嚴嚴實實,角亭楣沿上的那層薄雪還未融化,就又是雪花飄下來。
晁補之將衣袍上的雪抹了去,心灰意冷下,就開始勸慰起李格非了。
王素卿這時候上來,將茶湯置上火爐,聽得晁補之話,難得的附和了他。
「文叔,此下大勢已去,你若再是執意為此,那我們李家可都要葬送在這汴梁水裡。」
李格非按著眉心直痛,家與國的糾結無時無刻在煎熬著他,為臣為綱,他不該畏縮保身,可為夫為家,他不該罔顧家族。
到底該何去何從……
「…讓我再想想,再想想……」他喃喃著推開了案,獨自往書房去,背影無比蕭索。
王素卿端著空盤在亭里凝望,稀落的雪花將人隔的遠遠的,她不由更是心忡。
……
……
不過處境糟糕的可不止元祐這些學士鴻儒,郭知章和陳師錫兩人才是這幾天內最為恐慌的,蔡京剛上台就對他們表示冷漠,其他官員出於迎合新相的目的,也和兩人斷了交往,這使他們很快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郭府,客廳上,陳師錫忍著怨氣將茶盞子按在案上。
「你說吧,這事兒怎麼辦?難不成要我落下臉來去求那毛頭小子?」他的嘴囁嚅了會兒,哼了句笑話,他們當然看明白是蘇進在背後使力,也不知這小子哪來的運氣,居然攀上蔡京這大腿,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眼下別說是替兒子報仇了,就是自己也快自身難保了。
主位上的郭知章就沉著臉喝茶,半句不吐,倒是他妻子唉聲嘆氣著,不停念著怨孽,郭知章一煩,也是家族裡的武人性情拿出來。
「什麼也別說了!」
他眺望出門,院子里的兵弋齊列生輝,「這份血仇也是時候報了,他姓蘇的要趕盡殺絕,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了~~」他咬牙切齒著,滿臉的兇相讓陳師錫暗自發怵,正滴溜的轉著眸,耳邊卻已被郭脅迫。
「這事兒你也逃不了,別動什麼歪心思。」
郭知章瞧出陳師錫的退縮,這一語便將他釘在了自己船上,隨後將管家喚到跟前。
「不知老爺有何吩咐。」老管事耳提面命的模樣。
「將段宿給我叫來。」
「段護院……」那管事明顯遲疑了下,但觀察了老爺面色不善,只得應下出去,而旁邊的老婦已經合上眼睛,暗自嘆氣。
……
……
天,已擦黑,四下寂靜,開府府尹王震府前一輛柴車駛去,但門前站著的卻是王震本人,他目送著這輛簡陋的柴伙車駛入夜色,腦中不斷的迴響蘇進喬裝柴人的片段。
「近踴路街多有賊禍,未免曾府受饒,望府衙暗加巡兵。」
這蘇仲耕,又是玩的什麼花樣。
蘇進與蔡京的關係早在夷山文會那次就坐實了,所以朝里看這蘇進也是多給兩分面子,如今人家既然有事相求,哪怕是看在蔡京面上也得應了。
他想了會兒,轉身就回了,身後倆家奴趕緊將大門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