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舉起手來
「……已覺梅花闌,不信今春晚……」
「俱來雪裡看,樹動懸冰落,枝高出手寒……」
廳內才子們吟詩高唱,聚會逐漸推向高氵朝,滿廳的炭火茶香烘得人醉醺醺的,上首的馮泓安捋著髯須暗暗點頭,其實書會什麼只是面上的事兒,來年進學的名額他心中早有定奪,此刻見著廳內眾人情緒高昂,他倒也是頗為開懷,只不過他旁邊的胡勖卻是悶頭酌茶,雖偶爾也能點評一番學子詩作,但興緻顯然不如起初,這集會中間雖也有不錯的書帖畫作出來,但稱得上驚艷的、也只有文彥博的出雪圖了,這對胡勖來說顯然是比較糾結的,誰讓新即位的官家是個地道的文人、偏好詩詞工畫,那一手書法更是朝野稱頌,平素臣僚地方上呈些琥珀奇珍這趙佶就不置可否,雖稱不上厭惡,但想憑藉這些玩意兒博得趙佶歡心,顯然是不實際的。自己憋屈了十數年承直郎之類的低階品軼,想來實在鬱結,本想借著新帝即位新年的兆頭好生巴結一下,雖不至於晝寢間擢升榮職,但也總能予新帝留個好印象,來年州官考課也能有個說頭,可不想清點一下自己的庫藏后,這珍奇寶器倒是有些,可這能讓帝王稱道的詩詞字畫、卻還真箇沒有……他呷了口茶,望著底下縣學才俊意氣風發之態,只覺心頭是愈加煩悶,捏了捏鼻樑骨,一邊的縣主薄陸煜也是抓耳撓腮了,自己這差事辦砸了,想來這主薄也是做到頭了,絞盡腦汁想著可有什麼補救法子……這門外卻是傳來低醇的佛號聲…
阿彌陀佛~~
廳內喧鬧的場面聞之一滯,眾人轉頭望去門口,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打著稽首跨步進來,身後還跟著個小裟尼,他手抱著一壘小山高的書札跟在後頭,席末正無聊的胡涵兒見這後面的小裟尼畏手畏腳、模樣甚是有趣,怕是寺里新進的雛兒……她嘴角勾起一個隱蔽的笑,在小裟尼剛跨進門檻的當兒,袍裾一拂,這盞茶里的茶水便潑在了那小裟尼腳前……噗一聲,淌白的磚幔霎時暗了下來,冬天本就天寒露重,再加上現下小雪依稀,地面更是顯得濕滑了……
「主持方丈來了哈,有請上座~~」這馮泓安首先站了起來上去寒暄,他本就是好佛之人,平素與這覺遠老和尚在佛法上也是頗多交流,此次梅會若不是他牽頭,怕也不能這麼順暢的舉行。胡勖抬頭瞥了眼老和尚,稍稍問候了聲,便算是見過禮了。旁邊的學子們立馬收起張揚之態,參差不齊的問候聲送出,老和尚慈眉善目,微微向眾人打了個稽首。
忽的身後傳來一聲「撲通~~」,即而便是一聲「啊」的痛呼。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半空中零零散散的拋飛著泛黃的布頭紙,隨即「啪啪啪~~」的飄飛在地上、書案上、牆角根,還有幾張不幸的,卻是跌進了炭爐里、化成了齏粉,總歸是零散的一塌糊塗。一個小裟尼摸著膝蓋從滿地的紙頁中爬起來,這一眾才子自是忍不住笑出來,不過礙於公眾場合,倒是極力忍住了…
「凈慧~~怎得如此不小心…」
老和尚倒也沒有過分責備的意思,只不過這場面話還是要說的,旁邊的馮泓安不失雅度的慰了兩句霜雪濕滑,小師傅不慎受跌亦是常情云云。當然了…沒有人會真的把這當做是一件值得說道的事情,幾句寒暄下來,人都已經隨著馮泓安一起上座,旁邊的女婢趕忙看座點茶。至於那個一臉腫高的小裟尼則是忙手忙腳的撿著一地紙頁,幾個心腸好的倒也是將身邊散落的紙頁遞給他……「嘖嘖,這不是金剛經么…」這麼多人見了,總歸會有幾個會瞥到幾眼紙頁上的內容,「多謝這位檀越…」小裟尼打著稽首道謝,這惡作劇的胡家小娘子見小裟尼出糗的模樣甚是有趣,不禁莞爾要笑,別過腦袋,這視線正巧落在案角邊的一頁紙張,外邊柔和的明光映上去,倒是給這泛黃的布頭紙添了兩分韻味,「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袛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這紙面上的正是金剛經無疑,胡涵兒微笑著將著張紙拾了起來,字倒是挺好看的,她下意識的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嘖…怎麼都是金剛經……」偶爾的幾句碎語出來。(本章節由網網友上傳)
上首馮泓安和覺遠老和尚入座定了,胡勖也是起身告了禮,三人便開始攀談起來,無外乎說兩句梅會情況,可有拔萃人物,本來這只是普通的寒暄,但很奇怪的是,聲音似乎顯得大了……馮泓安等人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下邊不知怎得忽然安靜了下來,那種安靜不同於尋常,它還夾雜著緊密的碎言細語。小裟尼還在彎腰撿紙張,這百卷的金剛經灑了一地,也足夠讓他一陣好撿。
「這…子儒兄,這書體你可曾識得?」
「連紀,這…是何種書體,愚兄不敏,倒是不曾見過……」
這其實都是很瑣碎的聲音,席間幾個白衫學子在那邊小聲交語,清茶的乳白色水霧蒸騰開來,場景倒是有些從緊了,「這……」那胡家小娘子眉頭深蹙了起來,看了看,又將紙擱下,合上眼似乎是回想著什麼,不過畢竟是氣氛詭異,這上面馮泓安皺起了眉頭…
「啟崖,底下所為何事?」
他這話問下來,那首座於前的學子自不敢怠慢,趕忙起身應話,「馮師,學生…學生……」那學子支吾了兩下,但見馮泓安直皺眉頭,慌忙打禮說:「學生見這金剛經書法奇特,之前未曾見過……或許…不,是學生眼界淺顯,所以方才不禁與諸位同窗研討了起來,卻是學生失禮了…」
「哦?」馮泓安聞言倒是笑了起來,「這何種書法能令你們如此新奇,倒是呈上來讓老夫瞧瞧~~」
「是…」
這一邊的老和尚見狀倒是說話了,「這去月,一檀越來敝寺為其母康健請願,願抄錄百卷金剛經以作誠心,這適才便是這位檀越還願而來……」老和尚侃侃說來,底下人這麼聽著,也是緩緩頷首,那幾個年長的老酸儒撫了撫須暗贊至孝。馮泓安微笑著接過一紙金剛經,紙頁入手粗糙,只是市面上尋常的布頭紙,心下評價便已低了三分。
「馮師見聞廣博,必能道出這書法來歷,學生恭聆教誨。」
底下人此刻都是被這金剛經吸引了去,眼帶疑慮的望著上邊正在閱經的老學諭,這另一邊的知縣胡勖呷了口茶,金剛經?呵~~倒是有趣了,即便是功比王右軍,謄著滿大街的金剛經有何新奇…這些縣學的學子就會在那兒大驚小怪……胡勖都懶得瞥過腦袋去看,不過他身側的陸煜倒是斜眼望了過去,漸漸的、卻是睜圓了眼睛……
「主持方丈,這蘇檀越的經書……」小裟尼懷抱著一堆糙黃的紙張跑到老和尚跟前,這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這是蘇檀越孝心之舉,不可怠慢,好生整理方正,送入藏經閣。」
「謹遵方丈法旨。」這小裟尼說著正要轉身離去。
「且慢!!」
忽的一聲疾喝驚了眾人,底下學子們齊齊望向這上首的老學諭,那小裟尼也是被這突然的疾喝怔住了,獃獃的望向馮泓安,只見這老頭半舉著手,視線卻是死死盯著那張金剛經,鬢角沁出了層細密的汗漬…
「這…這……」他嘴角蠕動著,那隻半舉著的手遲遲沒有落下。
……
……
「說…說你呢,舉…舉起手來~~」
陳留縣上空一片白茫茫,輕柔的雪花迎頭飄下,雖是降了兩日,但下得卻是不大的。這城門對出的淄旺街上,披著蓑衣的人往手心哈著熱氣走過,幾個伴兒互相言談著,酒幡茶幟悠悠的飄在雪天里,濟水橋下去的章和路段上、一眾茶攤腳店排開,天寒了…人跡走動終歸是少了,幾家茶攤的小二無聊的倚著立柱磕瓜子兒,雜七雜八的皮兒果核栽在雪地里,而章和路深處那些老舊的小巷道里,一家錢記典當鋪窩在最裡邊,當鋪門前是一條凌亂的小道,路面上緊密地鋪著層雪花,偶而見到幾個淺淺地狗爪印兒……
「說…說你呢,舉…舉起手來~~」
「額~~我?」
有些事情,還是比較有趣的,比如在這個狹窄的弄堂小道里,雪下著、卻是無端從牆頭跳出兩個面色飢黃的歹徒,嗯……就是操著匕首招呼買路財的那種。
轉過身來,望著背後那兩個……歹徒,兩人衣衫襤褸的,看去也就十六七歲,臉上掛著鼻涕,哆嗦著牙,顫顫巍巍的操著把黃銹斑斑的小刀、對著自己。
「你…你…把手舉起來~~」其中一個矮矬子壯著膽子上前探了一步。
蘇進瞄了眼他腳上的草鞋,笑了笑,識趣的把手高舉了起來,肥大的袖擺就這麼滑疊到了臂彎。他覺得自己碰上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倒是值得參與一下,若真論起手上功夫,練過幾年散打的他說怕~~倒也是不至於的,畢竟……只是兩個小屁孩罷了…
「你不許動啊~~」
「哦,不動。」
那矮矬子攥緊著刀把,挨了過來:「不許動啊~~」他晃了晃那把不知從哪個山溝溝里淘來的匕首,慢慢地挨近蘇進,而後邊那個瘦高的,蜷縮在後頭,應該是為他…掠陣。矮矬子哆哆嗦嗦的將匕首架在蘇進脖子上,將手摸進衣襟里,摸了摸右側……沒有,再轉向左側……嗯?硬邦邦的,圓圓的,什麼東西?還有點熱……
「啊!!」的一聲凄厲的痛呼瞬間出來,那矮矬子捂著手在蘇進面前跳起腳來,「燙死了!!妖法!這是妖法!!山雞你快跑~~~俺來做掩護!!」
「……」
……
蘇進一口咬在了一張焦黃熱乎的燒餅上,邊走邊嚼,雪花凜凜飄著,偶爾幾點落在燒餅陷里,結果被蘇某人又是一口、連帶著吃了。旁邊一隻雜毛狗從他身邊走過,朝他偏了偏腦袋,嗚咽了兩聲后甩了個屁股給他,一行狗爪印遠遠的排開了去…
「過分了啊~~」他又是一口咬下,滿嘴的烤香味。
「就以你這身骨,你認為你能全身而退,亡命之徒固然可憐,但也不是你能夠去同情的。」這是很冷的女子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我練過的~~」
「嗯?」
「不過你說的倒也是……」他咀嚼著燒餅含糊不清,「是得要加強鍛煉了。」
「……」
……
慈恩寺內的梅會此時已是逐漸散場,學子生員們紛紛向這馮泓安和胡勖告禮而退,家僕女婢們忙著收拾桌椅茶具,檀煙漸淡,茶香殘滯,炭爐燒出來的暖意也隨著晚陽慢慢褪去,梅苑小築里的梅花卸妝送客,唯有那大佛寶殿里乾清的誦經聲依舊綿長,這樣…便算是謝幕了……
「胡知縣,這是那蘇姓學子的籍案……」
一縷清茶香飄出檻窗,慈恩寺後院一間廂房,幾人圍聚在一張紫檀書案前,近了看、不是他人,正是知縣胡勖、縣學諭馮泓安以及那胡家小娘子。三人圍聚一案,這馮泓安緊握著拳,挨著案頭,他臉色時紅時白在檀煙里,拳腹緊抵在零散一案的紙張上,嘴裡嘀咕著什麼大家風範、千古奇才云云。傍晚酥陽斜進屋子,一室的塵埃騰起,兩邊候著的女婢聞聲打起帷簾,頭髻璞頭的主簿陸煜走了進來…
「胡知縣,這是那蘇姓學子的籍案……」
這薄薄的籍案下來,記錄的都是尋常瑣碎的事情,籍貫出身,鄉鄰風評等等,倒不會真箇有什麼大隱秘的事,胡勖皺著眉頭將這份籍案放下,旁邊坐著的胡涵兒一把抄了過去看,胡勖則是合起了眼,屈指輕磕著檀木案面,「咚…咚…咚…」的扣指聲清越又有節奏……那老學諭這時長泄了口氣,一直緊握著的拳也鬆了下來,邊上候著的女婢上前添茶,嘩啦啦的、一股熱氣便縈繞在數人之間。
「此子書法造詣已達化境,這手書法老夫從未見過,想來必是其自抒新意,若按覺遠法師所說,此子不過弱冠之年,那其前程……」
那老頭把起茶盞,捏著茶蓋捋起了盞中立舞著的綠葉兒,卻是沒有再說下去,對坐的胡家小娘子擰著霜眉,也輕輕將這份籍案擱下,「不過……」她偏了偏頭,似乎是認真的想了想才繼續,「此人出身寒微,歷年科考成績又是平平,不論策論詩賦都未出驚奇,若是單以書體來論,卻是上品無疑,但僅以此論,馮師…未免過譽了。」說著將那份籍案推到馮泓安面前。
「哦,竟有此事?」
這馮泓安擱下茶盞,抄起這份薄薄的籍案翻閱了起來。而這邊上一直合著眼沒吭聲的胡勖此刻卻是說話了,「不論此人才得品行如何,此下卻是堪有大用,陸煜…」他喚來邊上的陸煜:「這樣……」他捏了捏鼻樑骨,頓了頓后慢慢睜開眼睛:「你…這兩天備齊見禮,正好臘八那天下一趟那…那什麼……」,「榆丘村。」,「對、榆丘村,記著~~可別再把事兒辦砸了~~」
那陸主簿自然是唯唯諾諾的應承下來,心中暗自叫幸,看來真是夫子顯靈,自己這差遣算是能保住了,他能憑功名入這赤縣主簿,自然不會是空學無眼之人,眼下這份金剛經上的書法前所未見,書體外貌圓潤,筋骨內涵,點畫華滋遒勁,結體寬綽秀美,昂昂然便能感到一股富態瑰麗之美撲面而來,真是世所難見的好書法啊~~這份量、可不是尋常珍奇可比,他日若是官家見了,怕是高興起來、便是番賞賜下來,雖不見得多少隆恩,但想來也不會再在這主簿上受氣了,這陸煜心中盤算著,已是面潤喜色的退下準備了。
「嘖~~倒是有意思了……」
老頭放下籍案,「此子在這科場表現倒是平平無奇,難不成真是天生書才……」說到這兒他卻又皺起了老眉,「但即便是這般……可此子書法卓越天資,縱是策論詩賦有所不及,亦不至於籍籍無名至此?」
胡涵兒端起茶盞,吹了吹湯麵上漂浮倒舞著的茶葉,「現在來論畢竟是早了,等過幾日爹爹生辰,正好約那書生過來一會,到時馮師現場考校一番,也是樁美談的,而且……」說到這兒,她那烏黑的星眸朝兩人眨了眨,「這來年進學太學的名額好像還沒定吧?」
「嗯?」
胡勖和馮泓安俱是一愣,互望了眼,旋即哈哈的笑了起來。
「子勉兄生的好閨女啊……」
後者笑得倒是有些無奈了。
……
榆丘上一望無垠的榆樹林銀裝素裹,雪花紛然而下,放眼出去,像是一幅朦朧靜謐的抽象畫作,隱隱地,雪地里幾點雪兔足跡匆匆匿去,竹枝凋零,山石峻冷,紅彤的晚霞披了下來,柔軟地印在那一彎結了冰的小河面上,幾個外面聚耍的農家娃散了,各自摸著自家後門進去,咕咕呱呱的家禽聲傳出來,這時候是不招人喜歡的。極目左右而望,農舍排排連襟,柴院規整的四圍山牆,蘆草棚頂上,積厚的雪塊從草隙間滑下來,碎在院子地里。
咕咕的雞叫聲從牲畜棚內傳出來,還混雜幾句農家人的喚雞聲。
「咯咯咯——」
這是女人的聲音,聲音過後,便見一個土藍布裙的女婦打開牲畜棚的柵門,女婦瓜子臉,面容姣好,梳著少婦椎髻,發插荊木,素麻青灰手袖挽到中臂,此刻一手提著小半桶陳糠水,一手拿著木勺敲打桶邊,「咯咯咯~~」的招呼著裡面的雞子過來,七八隻黑黃羽色的雞子揮拍著翅膀蹬蹬的擁到食槽邊,待女婦將這小半桶陳糠倒入食槽內,這個時候,裡屋一個女娃兒喊著跑了出來。
「娘親!娘親!」,「嗯?」女婦別過頭。
「阿婆又犯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