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薄野景行又喝了一瓶胭脂露,這時候已有明顯的倦怠之色。縱然有胭脂露及時補充體力,然這體質畢竟是消耗過巨了。江清流自己都想不到——那個就連下幾盤棋之後都昏昏欲睡的纖弱身體,怎麼可能蓄藏著如此強大的力量。
前面才是真正的硬仗,六百人下去支援地宮之後,浮雲閣守衛當然空虛。但是再怎麼空虛,也不是三個人能夠輕易拿下的。前面一支二十四個人的巡邏小隊發現了這裡的異狀,立時呼喝著沖了過來。江清流與齊大這時候俱已奪刀在手,迎著諸人揮刀便殺。他二人雖不願濫殺,但是這種兩相對恃、生死一瞬的關頭,卻是絕不會猶豫的。
薄野景行在門樓旁邊坐下來,身體開始低燒,水牢里的半夜,她這身子終究還是吃不消。這時候她亟需休息。她拿出一瓶羽白色的胭脂露,再度飲下。
又過了片刻,見江清流等人尚能應對,索性靠著門樓打了個小盹。江清流跟齊大殺了二十四個衛隊,回頭一看,只見這老賊坐倚門樓,竟然睡著了。
那時候她身邊皆是浮雲裊裊,身著守衛服飾的她眉目英武、五官精緻,想來若真有天兵神將,也不過如此了。
江清流上前,也知道時間寶貴。索性將她抱起來,沖齊大道:「走。」
齊大真是不想看這隨時隨地秀恩愛的兩人了。
衝進門樓,前方便是一座三層閣樓,上書臨仙閣三個大字。
耳畔風聲呼嘯,薄野景行在江清流懷裡,臉貼著他的胸口,竟似睡得極熟。江清流輕功雖不似穿花蝶等人那樣專精,但放眼江湖,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手。這時候懷裡抱著薄野景行,步伐仍輕盈如舊。
薄野景行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一抬臉,一支槍戟差點戳到右腮。江清流本已衣帶將她捆縛在胸口,只以左手相扶。這時候也是嚇了一跳,左手頓時上移,一下子握住那隻戟尖。薄野景行也是嚇了一跳,刀絲一卷將執戟之人眉心洞穿。
江清流左手全是血,她身上也濺了不少,倒不全是這時候的。
薄野景行斬斷衣帶,躍到地上:「我睡了很久嗎?」
江清流也沒時間顧自己的手,眼前這一隊人顯然不是一般的侍衛,個個武藝高強。他跟齊大本就戰得吃力,這時候勉強答:「也不久,半個時辰罷。」
薄野景行點點頭:「乖孫,倒真難為了你,回頭教你練葵花寶典啊。」
江清流:「……」
話落,她衝到前面,齊大冷哼:「莊主一腔真心,只怕要喂狗了。」
江清流撕了衣角包紮自己的左手:「我的一腔真心,就如同這空中樓閣。」
齊大再度抬頭,唯有風聲過耳。誰的血濺到他的臉上,猶帶溫熱。這江湖恩仇恣意,唯有兒女情最是涼薄。而真心不過是空中的樓閣,存於想象之中時令人神魂皆醉。真正建造出來,只能是勞民傷財、上下辜負罷了。
三個人一路殺過去,如同一柄刺入這虛幻仙境的尖刀,撕裂長生不老的面紗,浸入參商。
薄野景行衝殺在前,江清流與齊大左右相輔,衣襟盡染血。星移月斜,轉眼已是五更時分,天快要亮了。齊大已經殺紅了眼,彷彿刀鋒上都散發著濃烈的戰意,江清流還是很謹慎:「聽說自在上師擅長仙術,不論衛梟是不是他,我們都需小心。」
薄野景行點頭,後方突然傳來呼喝之聲,轉頭一看,卻見陽道接引使跟戴著修羅面具的尊者騰身過來。二人先時就在地宮,發現吊纜出了問題之後,一直在下面命人檢修。後來確定地面完好,這才斷定是浮雲閣上面的接引台出了問題。
這浮雲台之高,階梯又陡,饒是你輕功蓋世,也照樣要累成狗。也難為這二人,一路飛奔而至,這時候俱都是汗流浹背,再也沒有先前那股子高高在頤指氣使。
薄野景行還笑眯眯的:「喲,二位趕來了。」未等兩個人答話,她突然正色道:「見到二位,老夫倒是想起一個問題,你叫陽道接引使,」她一指那個戴金色面具的,「那另一位,豈不是要叫……那個什麼接引使?真真有個性!」
那戴修羅面具的一聽,鼻子都要氣歪。按職位,他就應該是那位……咳咳。大家平時不敢叫他全稱,就都稱他為尊者。
這時候也不再多言,怒而躍起,直撲薄野景行。薄野景行叫了一聲來得好,她不偏不僻,只等到這位□□接引使臨近身前,方刀絲盪出,紅光灼灼。這位□□接引使自然也是個好手,這時候見她刀絲已出,且是用右手,不由就像左微側身子。
誰知道他若不避,反倒是還好,這一避,正逢薄野景行的刀絲迎面而來。交手過招,往往不過毫釐的偏差便可定勝負生死。這樣近的距離,他幾乎避無可避。這傢伙也是個人才,立刻拔地而起,空中一個翻滾,誰知道他若不翻還好,薄野景行的刀絲在剛剛至他身前時已然收招。
如今他躍至空中,薄野景行若是招式用老,自然來不及搶攻。但是她招式全是虛招,根本只是作作樣子,甚至達不到傷敵的效果。這時候右掌已出,紅光一盛。□□接引使只覺背心處一熱——焚心掌!
他落地之時極力穩住身體,剛要張嘴,已經一口血箭噴了出來。焚心掌這樣的掌法,十分霸道剛烈,這時候他心脈俱碎。薄野景行卻負手而立,青絲飛揚:「衛梟不是一直想當神仙嗎,老夫倒是好奇他能不能修補你這顆忠心呢。」
那□□接引使想說什麼,然後嘴一張,又是一口鮮血。隨即全身血液彷彿無法自控,從口鼻、耳孔溢出。他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那位陽道接引使方才還十分鎮定,這時候卻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誰能想到與自己平起平坐的□□接引使在她手裡不過兩三個回合就斷送了性命?!
薄野景行向他招招手:「娃娃過來,左右也不過是一掌的事兒,磨蹭什麼。」
那陽道接引使哪敢上來,轉身就跑!
而先前還在奮力抵擋的兵士,這時候已是大嘩——二位接引使一死一逃,他們拼下去除了送死還有何他圖?!
江清流這時候已經朗聲道:「衛梟蒙蔽聖上,私領邪教,罪惡滔天!爾等雖助紂為虐,然而若能及早悔悟,大可自行離去。執迷不悟者,殺!」
薄野景行隨後補充:「蘇漁樵老將軍領軍抗擊外敵,保我疆土。妖道卻蠱惑聖意,耗費民脂民膏,修築浮雲台!聖上已下旨誅殺妖道奸賊,聖旨隨後將至!爾等還要負隅頑抗嗎?!」
這些話一出,對方軍心大為動搖。他們中高層很多人都知道陰陽道背後倚仗的勢力是誰。這時候朝廷下旨剿賊,道主真是大勢已去了。
兵士里開始有人潰逃,薄野景行等也不追——他們就是想追,也得有這個人手。
臨仙閣,將要踏入正殿之時,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吵嘈之聲。江清流率先回頭,就見梅應雪、宮自在、謝輕衣當先上來,毫無疑問,也被這浮雲台的石階累成了狗。
江清流心下一寬,見江凌原也跟在他們中間,雖然行走艱難,卻未有半分退縮。江清流趕忙迎上去,還未開口,那邊梅應雪已經疾走幾步趕上。氣息未穩,他卻搶著開口:「近幾日武林所有的力量都在徹查陰陽道,方才梅家探子快馬急報,有蒙面人潛入太尉府,擄走了蘇漁樵老將軍的愛女蘇杏兒!」
江清流一怔,心念電轉,立刻也是明白過來:「如今人在何處?」
梅應雪雙掌撐著膝蓋喘氣,不老城離京都最近,耳目也最多:「來人武藝極為高強,且速度非常快,目前已出京都,正向西逃離!」
氣氛一時凝固,江清流跟薄野景行都是人精,哪能不明白此中關竅:「蘇漁樵老將軍立志驅逐外邦,這次戰事,朝中就他跟魏林丞相主戰。此時他的愛女被擄,要麼是主和派乾的,要麼就是胡人乾的。」
薄野景行居然也一臉嚴肅:「朝中有魏丞相,主和派即使恨毒了他二人,也斷然不敢。依老夫所見,定是胡人下手。」
梅應雪也十分急切:「即使是胡人下手,主和派只怕也是求之不得。京都防備森嚴,來人能挾持蘇姑娘火速出京,個中難道就沒有人大開方便之門?」
一陣沉默,身後宮自在、謝輕衣等人也都趕至。宮自在上次被薄野景行羞辱,閉關在家一年有餘,最近才剛剛出關。誰知道迎面又碰上薄野景行。薄野景行卻全然沒有注意到他,似乎早已把他忘了:「蘇夫人早逝,蘇老將軍僅此一女,萬不可落入胡人手中。」
這話大家都懂,但是現在,陰陽道的主人就在浮雲台,就在臨仙閣內!他們已然殺到門口,卻要無功而返。半年步步為營,就此付諸東流。
若是讓衛梟逃掉,聖上必然還是會護著自己的國師和天家的顏面,這一次參與圍殺陰陽道的武林勢力,只怕俱都難有善果。
過了好一陣,江清流才問:「魏丞相怎麼說?」
梅應雪已經緩過氣來,這時候連連搖頭:「能怎麼說?他已經派了所有能派的人去追。但是他動用的是朝廷的人,那些主和派人多勢眾,恐怕指望不上。」
江清流看向薄野景行,他是期望此戰建功,重樹家族威信。但是薄野景行為了今天,等待了三十三年。胡人擄人逃躥,不知何時才能解救蘇姑娘。可如今放走衛梟,日後又往何處去尋?
大家都望著江清流,京都附近的武林世家不多,真正能指望得上的,也就是梅家、江家、謝輕衣的薰夜宮三家勢力了。江清流在看薄野景行,薄野景行神色倒是平靜:「追擊胡人,解救蘇姑娘,需要的是快馬和高手。梅家娃娃,你將梅家大部隊留在此地,圍困浮雲台,不許任何人上下出入。謝家娃娃立刻傳書所有武林同盟,派出所有勢力,全力造下流言。務必曆數自在上師的種種罪行,並稱聖上已下旨誅殺,為當今聖上歌功頌德,萬不可攬功自居。」
雖然名門正派聽命於一個魔頭很奇怪,諸人去立刻著人去辦了——這些處理方法,確實是順理成章。等諸人安排妥當,薄野景行這才開口:「帶上各自家族的好手,準備快馬,解救蘇家女娃。」
這些庸手,不可能困住衛梟。可至始至終,她的神情一直非常平靜。彷彿為此等待三十三年的人不是她。彷彿功虧一簣的也不是她。
只是在離開臨仙閣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
再不能等候下一個三十三年,這一生,不知道還沒有得償所願的那一天。
「乾坤能大,算蛟龍、元不是池中物……」京都之夜,脂香粉酥,紅樓傳來醉客擊箸之歌,「堪笑一葉漂零,重來淮水,正涼風新發。鏡里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
薄野景行與江清流等人星夜兼程,快馬疾馳,在離開京郊那一夜,天色微變。斜風細雨之中,薄野景行攏了攏身上的皮甲,那衣服本就不太耐寒。江清流自然看在眼裡,趕路之時大家時有交談,但不會有人同她搭話。
正邪不兩立,不論江湖的黑白混淆成什麼樣子,都改變不了雙方的立場。
臨出京都之時,城門吏拒不開門。百餘人強行沖關而出,隨後薄野景行就見外面追來一人:「谷主!」
來人正是闌珊客,他輕功最佳,全力追趕諸人倒也趕上了:「我與谷主同去。」
薄野景行眉頭緊皺:「我走之前,是如何吩咐你的?」
闌珊客身上背著包裹,裡面是苦蓮子帶給薄野景行的各種胭脂丸和一些常用解藥、避毒丸等等。他拍馬趕上:「我已交待給穿花蝶了,小子不敢躲懶的。」
人都來了,再說也無用。薄野景行揮揮手示意他跟上。闌珊客立刻上前,先將胭脂露掏出來,給薄野景行服下。薄野景行這時候已經極為睏倦,馬上又顛簸,她無法入睡。
江清流看在眼裡,突然開口:「你我同乘一騎,我來控馬,你也可稍事休息。」
諸人被驚得目瞪口呆,薄野景行卻是立刻點頭同意。江清流座騎乃千里神駒,多載一人也毫不吃力,仍然奮蹄急奔。薄野景行依在江清流懷裡,不一會兒已經沉沉入夢。
江清流胸口的燙傷已經化了膿,粘在衣料上,齊大策馬過來。這次江清流過來雖然帶人不多,但是作為一個執武林牛耳的勢力,京都怎麼可能沒有好手?江清流全給帶上了。
齊大將一盒藥膏遞了過來:「莊主,你的傷……」
江清流接過藥膏,見胸前薄野景行睡得如同一隻小貓,不由道:「待她醒來罷。」
薄野景行睡了有兩個時辰,這一覺竟然極其安穩。她抬起臉,江清流等人還在急馳,只是隊伍中已經添了一些成員。江湖雖然紛雜,這些世家子弟互相之間還是有來往的。一路私下也在交談,只是目光或多或少總是看向江清流這邊。
薄野景行支起身子,江清流的呼吸就在她耳畔,軟軟地掃過她的頸項:「醒了?」
她嗯了一聲:「你胸前傷口是不是化膿了,都開始捂臭了。」
江清流把藥膏丟給她,她倒也懂得,立刻就解開他胸口的衣裳。那水泡早已磨破,跟衣料粘在一起。薄野景行一手撕開,江清流眉頭微皺,沒說話。
馬上有酒囊、水囊,薄野景行用酒凈手,然後清洗江清流胸前的傷口。托薄野景行的福,那些傷口又大又猙獰,她清洗完畢,輕輕抹上藥膏。江清流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分心,但是整個神魂都留戀於那柔軟的指尖,微涼的觸感。
薄野景行塗抹完,又拿起他的左手。手上的衣物被撕開,冰涼的烈酒澆在傷口,他終於忍不住嘶了一聲。薄野景行換了刀傷葯,撒在他傷口上。鼻端全是酒香,然他可以清晰地分辨她的味道。比烈酒更醇厚,更綿長。
天色蒙蒙亮,前路只有一道濃黑的影子。江清流突然升起一種隱秘的留戀,如果天色永遠不亮,二人永遠在馬上。
「薄野景行……」他輕聲道,薄野景行抬起頭,鼻尖蹭過他的唇際:「嗯?」
她竟然也輕聲應,江清流還未說話,只覺雙唇一暖。他整個人都僵住了,熱血激蕩著血脈,思緒卻整個被凍住。眼前只有這漸漸融化的黎明,剛剛包紮好的左手攬住了懷中人纖細的腰肢,越來越用力,他突然很想有進一步的動作。那些曾經荒唐的過往歷歷浮現,二十八年以來,第一次他的理智壓制不了他的慾念。
身邊有人輕咳了一聲,是齊大。江清流深吸一口氣,立刻鬆開手,聲音微不可察:「別。」
薄野景行垂下頭,窩在他懷裡,沒過多久又睡著了。
馬蹄如雨,沿途每到一個地方,江清流都會派人執盟主令前去當地的武林門派、勢力。不斷地有人加入追擊行列。然而途中肯定也會遇到阻撓。這次胡人是志在必得,沿途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馬,有些是胡人,有些是拿錢做事的組織。還有一些,自然是主和派的大臣安置在沿途的。
他們要經過朝廷的關卡,簡直是千難萬難。而挾持蘇杏兒逃離的人,卻是順順噹噹地過了關。
大家一邊沖關一邊大罵,罵朝廷,也罵皇帝。但是就是這麼一個朝廷,依然有人不願放棄。
中午,大家在馬上吃飯,都是自帶的乾糧。這些世家少爺們雖然家境優渥,然行走江湖,又豈能不經歷其中辛苦?江清流吃著肉脯,薄野景行是已經睡飽了。以前她淺眠,在馬車裡都睡不安穩。這時候或許是太累,反倒是安然入夢。
十月的陽光猶帶暑氣,薄野景行卻半點不出汗。一到清晨、夜晚,風起之時,總是畏寒。路過江家的一處私宅時,江清流命齊大趕前幾步取了件貂裘。雖然名義上是給自己,實際上他畢竟正值壯年,秋風初起之時,哪用得著這麼厚的衣服?
旁觀者心知肚明,然也無人說破。
一行一百八十多人就這麼不分晝夜追趕了三天,路上遇阻六次,死亡六人,傷者有十來個。一路都有各門各派的眼線急報對方的行蹤。江清流等人還未至,已有人準備好快馬,三天下來,接連換馬不下八匹。
好在自在上師乃陰陽道道主、聖上下旨誅殺一事總算是造勢起來。各門各派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談論。更有說書人編成戲文,四處傳唱。朝廷未有異動,但沒有動靜,便是好事。
十一月中旬,江清流等一行人雖然多有死傷,卻增至三百餘人,都是各門各派的精銳力量。而據探子來報,對方在半個時辰前才經過前方的關隘。大家都長吁了一口氣——馬上就要追上了。
薄野景行讓所有人都二人同騎,雖然整體速度略有降低,但一人控馬之時另一個可歇息,如此晝夜趕路,還能保持體力。否則若過度疲累,更加得不償失。
諸人雖然大多與她有著血海深仇,但此時正是必須一致對外之時,倒也沒有發作。薄野景行還振振有辭:「都是些沒耐性的娃娃,這方面多跟你們盟主學學。他太爺爺、爺爺皆亡於老夫之手,妻子與妾皆被老夫屬下所竊,你們看人家是如何對待老夫的?這是何等心胸,何等氣度?!」
話落,諸人都是一陣鬨笑,一些想暗中動手的都暫時打消了念頭。只有心胸寬廣的江盟主差點跟她拚命……
一個半時辰之後,黑水古道。江清流等一行三百餘人,終於對上了擄獲安靜公主蘇杏兒的胡人。蘇杏兒時年十四歲,蘇漁樵五十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平素愛若至寶。而蘇夫人卻因高年產女,難產過世。蘇漁樵思念亡妻,再未續娶,對這個女兒更是含在嘴裡怕化,放在掌中怕飛。
只是因著邊塞苦寒,一直不能攜於身邊,長年養在京城。他戰功赫赫,聖上自然也不會薄待了蘇杏兒,太后親自下旨敕封為安靜公主。本來依聖上的意思,是接到宮中撫養,只可惜蘇杏兒雖封號為安靜,性子卻一點也不安靜,平素最喜舞槍弄棒,受不了繁複宮規。
聖上體恤老臣,也只得任她住在太尉府,平常無事也不會召她入宮。
如此本是相安無事,誰知這次胡人求和不成,竟然會出此齷齪之策。若蘇杏兒落入胡人之手,蘇漁樵必定痛斷肝腸。即使仍然主戰,恐怕驚悸憂思之下,也難有勝算。
江清流等人追上去的時候,胡人共有四百餘人,正準備渡過黑水河。大家跳下馬背的時候,腿都在抖。近一個半月的馬上生涯,大腿內側早已是幾度磨破結痂,站到地面的時候,雙腿有一瞬間都不會走路了。
但是沒有一個人向後,對方見諸人追至,立刻命船隻離開河岸。岸邊剩下兩百餘作漢人裝扮的異族人。短兵相接,秋草離離的河岸,兩撥人頓時戰成一團。
這些胡人個個身手敏捷、驍勇異常,薄野景行等人最心急的當然不是勝負——若是船隻渡過黑水,要再追擊就難了。
薄野景行揮手,叫過身邊的闌珊客:「我們必須搶先上船。」
闌珊客打量了一下船隻到岸邊的距離:「可以躍過去。但是谷主,我們飛身上船,身無所託,對方也已早有防備,只怕……」
薄野景行心裡也有數:「是萬分兇險,但是我們搶先上船殺了舵手,則船行必慢。江家娃娃他們方能追上。否則以船行速度,若是等解決了這幫雜碎再追上去,他們必會渡過黑水。一旦過河,追擊無望。」
闌珊客立刻拍拍肩膀:「走!」
薄野景行的輕功也是一絕,只是體力不濟,這時候她也有辦法:「敵人早有防備,我躍在前,近到船身之時你萬不可先於我到達船上。否則恐傷及性命。」
闌珊客點頭:「谷主也須萬分小心。」
薄野景行再不說話,提身一躍,足尖在水面輕點,人已躍起。闌珊客配合著她,不時要置身她足下,供她借力。諸人轉頭看過去,只見二人在浩渺煙波之中,如同兩隻雨燕。
黑水之上,波濤滾滾。
船上的人當然一直在注意岸上的動靜,這時候見二人騰躍而來,立刻下令弓箭手:「放箭!」
胡人本就擅弓馬騎射,所射箭矢力道極大,薄野景行與闌珊客本就在空中,借力不便,這時候左右騰挪,極為狼狽。薄野景行於漫天箭矢之中腳猛然一踩闌珊客的肩頭,沉聲喝:「入水!」隨即藉此力道飛身躍近,手中刀絲脫手飛出,正中船頭舵手。
諸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那舵手額頭已被一道紅光貫穿而過。而暴露在弓箭手射程之中的薄野景行手無寸鐵。
箭矢漫天逼近,薄野景行也立時入水,但那一下終究是慢了,一支利箭穿胸而過。
江清流沒有注意河心船隻,他正領人衝殺岸上的胡人。拚死的廝殺,血浸荒草。待他得空再回頭的時候,只見船隻在河心打轉,已不再前行。而薄野景行與闌珊客都已不見蹤影。
江清流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這一路走來,血已流得太多。整個人整顆心彷彿都浸在了血里,只看見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他只能指揮著諸人擺脫岸上胡人的糾纏。然而這些胡人卻個個悍勇無畏,擺脫他們的唯一辦法,就是殺死他們。
岸上的廝殺,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江清流連聲音都是嘶啞的:「涉水而過,解救安靜公主!」
河心,船中。薄野景行提著闌珊客躲在一個堆積各種雜物的底層貨艙里。這裡雜亂的貨物反倒成了他們藏身的隱蔽物。薄野景行壓低聲音喘息,闌珊客雖然輕功卓絕,卻是個旱鴨子!一入水整個就懵了。
幸好薄野景行見情勢不對,一把攥住了他!好在船上的人都在注意岸邊,餘下的人也在搜索水下的他們,萬料不到他們竟然敢偷偷翻上船來。薄野景行就拖著闌珊客翻上了船。黑暗的貨艙在整艘船最底部,薄野景行用力按壓著闌珊客,為他控水。
闌珊客吐出好幾大口水,這才緩過氣來。抬眼看著薄野景行胸口的箭矢,他又是一驚:「谷主,你……」
薄野景行見他無恙,這才反手握住箭尾,用力一折,已將箭尾折斷。
「你身上還有些什麼葯?!」她問。闌珊客將腰帶取下來,裡面還藏著一些藥瓶,俱都密封得極好。薄野景行打開看看,找出其中一種紅色的藥粉。闌珊客還想問什麼,只見她右手握住透出胸口的箭尖,用力一抽,將整支箭矢拔出體外!
在血還沒有湧出來之時,她左手連點自己幾處大穴,勉強止血。隨後解開上衣,闌珊客趕忙背過身去。她將紅色的藥粉撒在傷口上,背後也抹了一些,這才撕了衣衫斜肩包好。
做完了這些,她倚在一袋貨物上,半天沒動。
闌珊客忙找出胭脂露讓她飲下,小小的一瓶胭脂丸,她喝一口停一會兒,足足分了四次才全部飲盡。闌珊客眼中滿是擔憂,薄野景行揮揮手:「我必須歇一會兒。」
闌珊客連忙點頭,將瓶瓶罐罐俱都收好,隨即以壁而坐:「谷主放心歇息,我注意外面……」
話未落,突然一聲響,他的話驟然中止。薄野景行猛然睜開眼睛,只見闌珊客心口透出一把雪亮的刀尖!隔壁有人!
「闌珊客!」她一把將闌珊客拉過來,遠離木牆。果然隔壁走過來一個人,此人身量極高,眉目間帶著一股兇悍之氣。看著薄野景行,他搖搖頭,說得一口生硬的漢語:「你們想救走公主,不可能。」
薄野景行根本沒有理他,她想為闌珊客止血。然而那血很快就湧出他的身體,在木板上匯聚成一片血窪。闌珊客一動不動,彷彿已然沒有任何生機。薄野景行終於放下了他,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她身材已十分高挑,然站在這個胡人面前,仍然顯得瘦弱矮小。
那胡人居高臨下的看他:「你的同伴死亡,你想報仇?我的族人死亡,我也想報仇。」
薄野景行就在這一瞬間出手,那胡人先前還很有幾分輕視,畢竟薄野景行身受重傷、手無寸鐵,看上去又非常瘦弱。然而一經交手,他立刻變得十分凝重。這裡空間狹小,他用的乃是匕首,然而每一刺都刺了一個空。
這個人像是個等待時機的毒蛇,靈活、機敏,且經驗極為老道。幾乎自己的每一個意圖都被她看破。他漸漸有些急躁,薄野景行一直不急不徐,她胸口的傷重新滲出血來,體力在飛速地流逝。
但她進退有度,收放自如,絕無半點心浮氣躁——如果把這個人逼得太急,他會叫人。引來其他人,必定絕無生理。如果表現太弱,不能激起他好鬥之心,他也會失去耐性。
她胸口如火燙,思維卻非常清楚。這個人一定很久之前就在隔壁,但是聽見二人說話一直沒有動靜。薄野景行初入這裡的時候,是最警覺的。為闌珊客控水、為自己拔箭都一直警惕周圍的動靜。但是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反而有所鬆懈。
而他就選在這一瞬,一擊殺死了闌珊客。
又是十招過去,這個人似乎對薄野景行越來越感興趣。他畢竟還年輕,若是再老道一點,便可看出二人實力絕非他自以為的伯仲之間。薄野景行一直在帶動控制他的節奏,只是手無寸鐵,一直在等待一個一擊必殺的機會。
他只是覺得眼前這個人招式之間頗有趣味,他弱時她應對得當,他強時她亦能勉強化解。他來自一個好鬥的種族,當然不想在這個時候引來旁人,破壞了這場狩獵。獵物當然是要自己親手擒獲才更有成就感,尤其是這樣一個令人愉悅的獵物。
他與薄野景行纏鬥,未幾,一腳踢向地上的闌珊客。試圖以辱及對方同伴的屍身來刺激對方。面前人果然有了一絲怒意,出手也略快了些。他計謀得逞,更是心生暢快之意。
薄野景行捕捉著這個人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機會當然有許多。但是外面正在搜捕她們,這個人倒地或者響動過大,肯定會引來其餘人。必須悄無聲息。好在這個人也不想引來其餘人破壞這一場「公平」的較量,說話的聲音也比較小。
他再度出招,手中匕首如怒龍穿心。就是這個時候!
薄野景行飛身而上,身子一擰,避過他的匕首,右手已然紅光綻放,猛然擊中他心口,並隨即捂住了他的嘴!
慘叫聲並未出口,他漸漸軟倒,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薄野景行輕輕將他放倒在地上,這才重新走向一邊的闌珊客。闌珊客閉著眼睛,血還熱著。
他曾是令人深惡痛絕的採花客,只是因多年仰慕,於是將自己託付於她。一生效忠。可江湖的故事,大多都是虎頭蛇尾的。開篇的轟轟烈烈,彷彿只是為了結局的草草代過。
薄野景行解下他腰間的瓶瓶罐罐,綁在自己腰上,良久才輕輕拍拍他的臉:「睡吧。」
你未說的話,我都懂的。人這一世,雞鳴狗盜的事做得多了,難免也要做一兩件光鮮的。
她強撐著身子站起來,死亡並不可怕,我只是傷離別,傷我白髮人又送走黑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