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九章 劍南【十四】
完李泌的分析,唐離心中還真有說不出的滋味,只能今身居高位真是僥倖,若論起政壇上的勾心鬥角,還真差得遠,偏生此事還不能說李泌就錯了,畢竟他的這番籌劃目的和受益人都是自己,沉默了片刻后,唐離才一個苦笑道:「李先生真是好思謀,只是此事我已與陛下說知,陛下早被缺錢所苦,聽聞之後已有意動首肯之意」。
聞言,李泌「呀」的一聲后,連聲扼腕嘆道:「可惜!楊相前番為私憤駁了這個摺子,有這幾天也該反應過來了,再有陛下首肯此事,他正好就坡下驢,還能在陛下面前表表忠心,竟是一舉兩得了」。
兩人正在說話,就見門房一個當值的下人走了進來,言說府門處有御史中丞李大人請見。
「都跟他說了不用蛇蛇蠍蠍的,怎麼還是來了!」,自語了一句后,唐離擺手向下人吩咐道:「李大人不是外人,就請他來此相見便是」。
「出什麼事了?」,見李泌發問,唐離就將今日之事備細說了一遍。
誰知李泌聽后,不怒反喜,撫掌笑道:「此事來的倒是正當其時」。
便在這當口兒,就見一身便裝的御史中丞在門房下人的引領下走了進來,剛進院門,這位御史台的二號人物就向唐離拱手道:「某馭下無方,致有今日衝撞無禮之事,還請唐大人見諒!」。
「南坡,若從騰蛟這兒論輩分,妳還是我遠方族叔,恁的還耍這套虛文兒?什麼大人不大人的,叫我別情就是,快坐!」,起身迎住李南坡,安置好坐下后,唐離邊為之持甌奉茶。邊笑著道:「妳上面畢竟還有個御史大夫在,今日之事怎麼也怪不到妳頭上,南坡妳太多心了」。
這兩句話讓剛剛坐下的李南坡分外高興,起身接過茶水,隨口問了句「我那侄女安好?」后,忙又與李泌見禮。
寒暄客套了幾句后。李泌直入正題道:「李大人,妳好生說說,這鮮於琪到底是個什麼樣人物?」。
「二世祖罷了,仗著他爹的威勢在劍南道橫行慣了的,還能當得起李先生妳『人物』二字,他若真是個人物,今天也斷然做不出這樣事來」,李南坡不屑的一笑。「說是以『吏干』擢拔入京,安置在御史台,卻連個《大唐律》都說不周全。每次考課的摺子都是由手下門客寫的,一人上任就帶了六個門客,鮮於琪就這麼個貨色而已」。
「考課都用門客代寫?如此『吏干』還真是咄咄怪事!」,李泌聞言,笑著對唐離道:「如此一來倒可確定今日這事是這草包自作主張了,井底之蛙在劍南道跋扈慣了,今個兒見百官都在,就想著要出風頭,不過有這麼個草包在。對別情妳來說倒是天予其便了」。
笑過之後,李泌便向李南坡問起鮮於琪地一些細事來,因這鮮於琪到京不過數月,是以李南坡倒也並不知曉,李泌聞言,但笑笑而已。
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在唐離回京報捷的時候鮮於琪來了這麼一齣兒,自己出夠風頭的同時。可謂狠狠掃了唐離的面子,做為身在御史台的唐門官員,李南坡難免心下惴惴,是以前面解釋過後,現在又不辭辛勞的再親自上門請罪,此時見唐離並無怪罪之意,又知道二人必定是在議事,當下略坐了坐后便識趣兒地起身告辭。
唐離起身送李南坡的同時,李泌也已回到書房中,唐離回來時。正見李泌將一紙便箋遞給隨身侍候的童子,著他立即送到城外唐府別業四娘處。
「似這等叵耐貨,要抓他的把柄自也容易,先生若要立威我也不反對,只是此人的身份倒也敏感,後面如何善後還需多加思量」。
「是,正是立威,當日某以別情的名義收攏李黨勢力,這幾月雖然頗有成效,但聯絡各方時畢竟別情妳不在京中,各人心思就不好把握。今日別情甫一回京,鮮於琪就敢如此,別情若就此隱忍,未免太示弱了些,難保這些人不生出別樣心思,官場人物,誰不是藏著好幾張臉?該臨之以威的時候就不能有半分遲疑。倒是鮮於琪的身份正好,鮮於仲通地兒子,屬楊相必須死保之人,至於如何善後,現在倒難定論,總要看楊相如何應對才是」。
以四娘如今的手段,真要在京中翻檢調查一個人,真是易如反掌,李泌的便箋送出去不到個多時辰,就已有了回報。唐離接過整理出來地東西,看不多久,就連連感嘆這鮮於琪果然是人中極品。
一邊的李泌也湊上來略看了看,便指著其中一款道:「就從此處著手如何?」。
「李先生所言正合吾意」,一笑之後,唐離也懶得再看上面記載的那些爛事,隨手將之遞給李泌,至於後面的布置,自有他去措置。
原來,這鮮於琪除了各種跋扈少爺該有的毛病之外,別有一樣特殊的癖好,本來以他的身份,不說在外邊平康坊中風流,單是家裡的丫頭客女就不知道有多少。偏生這廝在男女之事上好玩弄人妻,越是成過親的良家婦女他就越有興緻,此次到京不久,他便看上了住處左近一家賣香燭地小娘子
娘子成親不過三載,正是最有婦人韻致的好時候,夫著香燭擔子到各處寺觀外做經濟養家,日里多不著家的。有著這麼個便利條件,年少多金又生的一副好皮囊的鮮於琪費盡了手段將這小婦人弄上了手兒,本來以他的身份不拘是花錢買,還是用強拆散了二人將之收入房中都不是什麼難事兒,無奈這位少爺就好這口偷情的滋味兒,於是就趁著小娘子男人日間出去賣香燭的機會暗相奸宿。本來對於他而言,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偏《大唐律》中地關於通姦的定罪卻屬於「十惡」之條,以其破壞家庭倫常被列為十惡第五的「內亂」,屬於限制減免刑罰的範圍,其最重可判死刑,輕也是流徙之罪,如此就給了李泌操弄的空間。
至於此事後面如何布置唐離倒沒費心。自去了後院休憩,此次出門時間長,鄭憐卿及關關處都需要撫慰,這些內帷之事無需贅言。
唐離此次回京本不用上朝,但因涉及陸路通商之事,是以第二日起身就早。由著鄭憐卿親自侍候著穿好衣衫,便出府上了軒車去參加常朝。
這時節正是眾官齊上朝的時候,朱雀大街上北行地都是各衙門官吏的車駕,唐離雖無意與人爭道,但其他那些官兒見是他的車駕,後面的自然放慢了腳步,前面地也多避往道左讓路。
就這樣一路隨著車流而行,到了朱雀大街正中時。卻見左側坊門中驀然衝出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噗通一聲跪在了他車駕前,這漢子突如其來地動作讓駕車的老李一愣。多虧他反應快,才收束住有些受驚的轅馬,與此同時,隨行護衛的唐九等人早已抽刀策馬,將這伏地的漢子團團圍住。
「妳是何人?竟敢驚動監軍使大人車駕?」,唐九剛一問,這伏地的漢子頓時號啕起來,口中連聲道:「請老爺為小民伸冤」。
就在唐九喝問的同時,唐離已掀開車簾。聽到這漢子的話,因勢問道:「妳有何冤情?為何不去京兆尹處申訴」。
「小人因要告官,一時心中驚慌亂了分寸,還請大人恕罪」,只聽這句話,便知這漢子也是慣走江湖地,雖然心中悲憤,但說話卻不亂。解釋了一句后,漢子頓時拖著哭腔高聲道:「小民京兆萬年縣李富貴,狀告御史台侍御史鮮於琪奸辱小民之妻,還請大人為小民做主」。
剛才唐離心中已有所感,漢子這一說更確定了眼前這一幕必定是李泌的首尾,「做這等事前也不通知一聲」,心下暗自抱怨了一句,唐離臉上的表情卻頓時嚴肅起來,「李富貴,以民告官。無論結果如何,妳都得受三十小板,便是如此,妳還要告嗎?」。
上朝時分,官車通行地朱雀大街上突然來了這麼一出攔車告狀,怎不引人注目?前面的車駕倒也罷了,唐離後邊的各輛官車也不便超前失了禮數,一時就停了下來,及至車裡面的官兒們聽快耳快嘴的隨員說那攔車的漢子居然要告鮮於琪,頓時精神一震,原本是不好走,現在卻是不想再走了。眼下這些能參加常朝的官兒最低都是正六品以上的,也都參加了昨日的郊迎,鮮於琪硬拂了唐離面子地事兒誰人不知?眼下見這兩人撞到了一起,一時心下都知有事要來了,於是慢慢兒的,車駕逐漸的向唐離的軒車集中起來。
「不說三十板,只要大人能給小的做主,小的便是打死也不悔」。
此時的唐離面沉如水,看不出一絲表情,「既如此,妳便說吧!」。
「小人李富貴,京兆府萬年縣人氏,祖孫三代以制售香花火燭為業,三年前娶妻京兆府長安縣孫氏為妻,三媒六證齊全,成親之後,小的夫妻雖然貧賤倒也和睦,不成想月前鮮於琪這狗官偶見小民渾家貌美,竟生出淫邪之心,趁小地白日出去經濟之時,以其官勢逼奸小民之妻」,言至此處,李富貴愈發的泣不成聲,叩頭連連的口中呼號道:「依官勢而逼奸民妻,萬望大人給小民做主。」
「妳這混人,事涉姦情,關乎妳渾家清白聲名,豈是能亂說的?想那鮮於琪既是官身,又任職御史台,必是飽讀詩書,知曉禮義廉恥的,又豈能做出這樣事來?」,說到這裡,唐離神情轉厲道:「李富貴,妳若無確鑿證據,本官定當治妳誣告官身之罪」。
聞言,正自號啕的李富貴卻是半點不怕,反梗起脖子道:「確有實證,因昨日大慈恩寺統包了小民的香燭,是以回家就早於平時,正好捉姦在床,鮮於琪那狗官現正被小人以繩索縛於家中,大人若是不信,隨小民同去一看便知」。
「噢!」,聽說鮮於琪被抓了現形兒,唐離的心算是徹底安定下來,身在車轅左右看了看,正好見著右側第三輛馬車的窗幕中露出李南坡保養得宜的臉,當下一拱手道:「李中丞,請過來敘話」。
……
御史台本屬三司之一。更是專職監督百官地衙門,犯事的鮮於琪屬於這個衙門,而李南坡正是該管的御史中丞,唐離順手將此案移交於他也是理所當然。
有這麼
,唐離及其後的諸多官員急趕慢趕到達時,正好鐘聲開始。
在今早的常朝中見到唐離,楊國忠倒是有些意外,也正因此,他反倒忽略了隨著唐離進來地那些官員們古怪的臉色。
果不其然,此次常朝第一件議的就是鴻臚寺開通陸路通商之事,十四歲的李睿說起此事來眉飛色舞,將唐離昨日所言盡皆複述了一遍,從難民安置到賦稅增加等等一一周詳齊備。這番言語倒讓不知道內情的官員對小皇帝的表現大吃了一驚。
等李睿這通話說完,已是兩柱香之後了,首先出班應和地就是三朝老臣。百官戲稱「老翁翁」的宰相陳希烈,見他出班,眾官已是搖頭,而陳希烈的表現也不出人意料,開口不談此事,只說陛下睿智,以幼齡之身能有如此謀國之思,實乃國之大幸,萬民之幸。老臣見之欣喜涕零云云,說著說著居然就真的在朝堂上來了把老淚縱橫,引得心下煩躁的李睿也不得不連連出言撫慰。
緊隨陳希烈之後發言的是禮部侍郎盧懷謹,此人出自世家,對唐離提議之事自然全力支持,見他如此,知道此折被楊國忠封駁過的楊黨官員如何肯讓,當下就有工部侍郎出班反駁。說此舉乃是引民逐利云云。前些時唐離身在兩河,被李泌借用他名義整合起來的唐門官員在朝堂上還自收斂,此時既見唐離也在朝,近些日子受夠了氣地他們既為圖表現,也為出氣,頓時奮勇而上批駁回去,言說此舉正如聖上所言,朝廷及難民雙雙得利,實在是一等一的善政云云,兩方各說各理。一時唇槍舌劍,辯的旗鼓相當,如此陣勢只讓本是最有資格發話地鴻臚寺卿心下叫苦不迭,暗嘆流年不利,自己這清水衙門的官兒無緣無故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洞里。臉深藏在板後面的同時,腳下一步也不敢上前。
妳出來一個,我這邊頓時迎上去兩個論戰,不多時,整個朝堂上已有泰半官員捲入其中,而剩下的官員要不摩拳擦掌,要不就如鴻臚寺卿一般,低頭無聲,生怕捲入其中。
今日常朝之前,李睿已召入楊國忠略說了此事,楊國忠雖沒有李泌的聰明,倒也不傻,拋開意氣之爭后,面對空空如也的國庫,自然知道此事於己有利;再則李睿又是堅意如此,他也無意反對了。本來他早該出班說話應和李睿,只是見往日在朝堂上唯唯諾諾的前李黨官員今天跟吃了花酒一般勁頭兒十足,倒讓他存了心思要看看這些人的表現,他既不說話,自己地想法已被李睿說盡的唐離自然也就沒出班說話,這兩個頭領不發話,下面的人自然越掐越厲害,尤其自小李相公死後就隱忍已久的唐系官員此番積蓄已久的氣勢爆發,又占著皇帝支持的風向,竟是越戰越勇,隱隱已處了上風。
眼見下邊越吵越厲害,竟有氣盛的官員已開始挽起了袖子,準備上演全武行,再也忍不住的李睿「啪」地摔了身前御案上的筆洗,因稚嫩而有些尖利的聲音怒然而起道:「放肆,這是什麼地方?妳們眼裡還有朕?」。
一句震醒了朝堂上正興奮舌辯的眾官后,氣的臉上通紅的李睿誰也不看,只冷聲道:「楊卿,依妳之見如何?」。
「陛下所言開通陸路通商之事誠然於國於民兩利,但楊尚書等所言引民逐利之事也甚有道理,再則臣所慮者乃是此例一開,則使民拋其土,聚於江南各家作場、瓷窯,或往來於商路,如此之多的流民聚集於江南兩道,一旦生變,恐有不忍言之事動搖國本,若果真如此,則國朝又多一禍亂源頭,臣沗為宰輔,不能不奏明聖上,上此策給陛下者雖有為國之心,但於長遠處卻思量有缺」。
聽楊國忠這含沙射影攻擊自己的話,唐離隱隱一笑卻沒出班與他辯駁,他在等後邊的好戲上場,倒是感覺到背叛的李睿冷聲道:「那依楊卿地意思就是此策不可行了?」。
「老臣並無此意」,楊國忠又躬了躬身子后道:「此策雖於長遠處欠缺思量,但於當前朝政卻並非無補,依臣的意思可先暫行,但平叛戰後酌情取消就是,如此便可收此策之利而遠其害」。
楊國忠不愧是政壇里鬥爭了這幾年,這番話既顧全了本派系官員的面子,又順了李睿的心思,順便又把唐離慮事不全也捎帶上了,端的是一舉三得,就連李睿聽完,雖然仍舊寒著臉,也少不得說了一句:「楊卿慮事周全」。
李睿這句話出口,頓時讓朝中唐系官員氣勢一窒,眾官退步回班時,低垂的目光忍不住都瞥向了唐離,但唐離卻是老神在在的神情平靜,渾似剛才楊國忠說的不是他。
楊國忠見他如此,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只是未等他笑意褪盡,便見殿門處御史中丞李南坡氣喘吁吁的一溜小碎步進來,伏地高聲道:「臣惶恐,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