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不是結局的結局
章節名:第二十一章不是結局的結局
永平十三年,寒冬十一月,未央宮裡一片肅穆。
我抱著蘇珩坐在床榻之上,心裡的哀傷彷彿要將我吞沒一般,口裡的話總是纏繞在喉嚨中,吞不下吐不出。
古樸的木製窗子外面是晨陽耀目的畫面,皚皚白雪映出的光打在窗布之上,我竟是守了蘇珩一個晚上。
可是我想守著他一輩子,哪怕是一輩子不睡覺了都成,但是老天偏偏不給我這個機會。
蘇珩睜開眼睛,側頭看了眼窗外的景色,說道:「走罷,今日還是得瞧瞧耀兒上朝的事情呢。」
心底的酸澀在翻湧,我忍住心中的悲戚,澀然道:「好。」側頭喚來江勤,吩咐道:「你去準備一下。」
江勤稱諾恭謹離開,臉色煞白。
這幾日,他即便是身在病中,卻仍舊是堅持著到議政殿的偏殿去,聽耀兒和百官商討國家大事。
年前庄恆襄病故於揚州壽春,至此一生將全部所學盡數交給耀兒后,魂歸天地。蘇珩扶著棺材大哭:「唯恆襄可知孤之意!」
庄恆襄謚曰:貞侯。
他沒有成婚,亦沒有子嗣,澤蘭呈遞給我一方墨色木匣的時候,我還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那木匣里躺著的是一個白玉雕刻的小人,眉目經過常年手指的摩擦早都看不清晰了。和它一同躺在匣子里的是一方素白的手絹,絹布一角綉著的是凝字。
驀然,久遠的記憶湧入腦海。
「我不需要,姑娘收回去罷。」
「痛快,哈…真痛快!我庄恆襄這輩子沒被女人打過,真是死也不枉了!」
「姑娘剛剛那一招真是漂亮,敢問姑娘師從何處?」
「我是問姑娘的家鄉,姑娘看起來可不似中原的姑娘呢。蒼平,還是高麗?」
「姑娘…不能言語?」
「天妒英才,老天一向不公。」
「喂!你站在那,別過來!」
……
我擺擺手,吩咐澤蘭:「去吧,總歸是貞侯的東西,隨著他一同葬了罷。」
「諾。」
我望向窗外,心中感慨著年歲一年年大了,當年那些追隨我們打天下的老人們也都一個跟著一個的逝去,想向老天挽留卻都留不住。
唯一欣慰的是,現在的耀兒當真是我們的榮耀了,我知道蘇珩此舉不是為了教導他什麼,只是為了能更多的看他幾眼。
時日不多,他和我心底都是明鏡似的,只是誰都不說。
「真是漂亮啊。」蘇珩忽然開口,驚了眾人一跳。
此時窗外下起了大雪,冷風呼和著窗楞,咯噔咯噔作響。
我抱緊他,口中澀然道:「是,漂亮的緊,瑞雪兆豐年,想來明年百姓會有個好收成呢。」
他忽然輕輕將我推離了一些地方,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方墨色玉匣子,我顫抖著雙手接過。
「阿凝,這輩子總歸是我對不住你良多,如今…咳咳。」他緩了口氣,繼續道:「如今,還是要麻煩你了,耀兒有時候脾氣還是隨你多一些,你多多提醒他…」
我點頭:「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這江山我定會好好地交到他手中。」忽然哽咽,我伏在他的耳邊,悶聲道:「只是有一點,你必須等我,不準一個人先飛天。」
自古明君多得道,我現在竟是在害怕,死後尋不到他。
「好,我等。」蘇珩枯槁的手握上我的手骨,道:「阿凝,你一定要老老實實地走完這一程才可以來,不然我就不等你了。」
我實在忍受不住,伏在他身邊大哭起來:「我保證,我保證好好地走完全程才來尋你,你不要等的急了便不等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嗓子沙啞,眼瞼慢慢垂下。
「我等你…」他低低地說了三個字。
眼淚奪眶而出,我泣不成聲:「你一定要說話算話,不準食言,一定要等…哪怕幾萬年也要等…」
我哭得凄婉,底下更是嗚咽聲一片。半晌,有個微弱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阿珩…等。後會有…期…」
耳畔的氣息忽然斷了,我緊緊摟住他,不敢動分毫。
太醫令誠惶誠恐,臉色煞白,上前探息診脈,最終亦不知道過了多久,殿內江勤忍痛高呼一聲:皇帝駕崩
「皇帝駕崩」
響亮的聲音次第傳出殿外,一下一下地扣在我的心間。
我低頭在他的額間一吻,輕聲道:「你放心,這江山我一定好好地交給耀兒,記得等我。」
冬臘月初八,蘇皇病逝於雒陽未央殿。
同月二十二,太子蘇耀即位,改元承德,長跪祖廟三日,告慰已故父皇的在天之靈,世人皆謂:太子至孝。
……
蘇國延興四年,楠婭不顧禮節直接闖進來,禮都來不及行,便遞給我一方素白絹布。
我展開在面前,入目只有一行字。
速歸,景黎病危。
匆忙臨行時,難得我還能有腦子吩咐楠婭留下,主持宮中事宜,帶了澤蘭,只兩騎便往高麗奔去。
我策馬狂奔,腦後束起的黑髮隨風飄揚。二月的風仍舊冷冽,好似刀子般颳得我的臉生疼。我手握韁繩,又狠狠地甩了下鞭子,只希望快些,再快些,恨不得長了翅膀立即飛回高麗去。
日夜策馬又過了三日,終於進了城。
「什麼人?」朱漆宮門口前的一名守將攔下了我的馬,厲聲問道。
澤蘭從身上摸出塊牌子扔給守將,守將看清了牌子后立即親自去開了宮門。
當下我也顧不得禮儀宮規,直接策馬奔進宮去。
一路上,女侍紛紛避讓,有膽大的好奇地偷偷抬頭瞧是哪位尊貴的主兒竟敢在宮中策馬。
我一腳踏入殿中,只覺得烏壓壓一片,嚶嚶的哭泣聲不絕於耳,聽得直叫人心煩,當下竟什麼也不顧,向她們吼道:「哭什麼!人還活著呢,哭什麼喪!都滾出去!」
「小姑…」大嫂瓜爾佳氏迎過來欲說什麼。
我轉眼看過去,卻見韶敏一臉欣慰的看著我,雙眼有些紅腫,顯然已經是哭過了,可當下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阿凝!快些進去吧…」大哥走過來用寬厚的手掌輕拍了拍我的肩,道:「他在等你…」
我點點頭不再羅嗦,朝內間走去。
呼啦
一拉開門,濃濃的中藥味迎面撲來,我皺了皺眉朝里走去。然而當我看清屋內景象時,我還是沒能抑制住情緒,胸腔內的悲傷彷彿已將我淹沒。
我雙手緊緊捂住嘴,生怕自己禁不住哭出來,濃烈的傷感快讓我窒息。
此時他正躺在被子里,蒼白的唇無半分血色,哪裡還有初見時那個丰神俊朗的男子半分神韻,好似年少春衫薄的日子誰也留不住,連這個曾如謫仙般的男子也要逝去了嗎?
我在他身邊跪坐下來,淚水卻無法控制的流個不停。
或許是我的抽泣聲驚醒了他,他緩緩睜開眼睛,仍舊是那雙深棕的眸子。
「阿凝…咳咳,趕路累了吧…」他咳個不停,略略喘口氣,又道:「這麼遠的路,以後還是少回來吧,高麗的事有大哥在不用你費心…」
聽著他費力地囑咐我,我不忍打斷他,只能用力點頭,口裡卻嗚咽著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咳咳…」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溫潤笑道:「不準哭。高麗的女子是不能輕易掉淚的。小時候教你的難道都忘記了?」
我搖了搖頭,什麼也說不出。
他笑了笑,說:「其實這樣也好。」他轉過頭來安靜地瞧著我,認真的一字一句道:「能在最後見你一面,這樣也好…咳…看來上天還是眷顧著我呢。」
「不要胡說,會好的…」我搖頭,「夏兒還說要讓你教她彈琴,你不能…」看著他憔悴的樣子,我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只覺得心裡如針刺般疼,從沒有想過曾經那麼…清雅的人也會有離開的一天。
「咳咳…莫哭,二哥這一生沒什麼可遺憾的。」他費力的抬起手,將我臉上縱橫的淚擦去,眼眸里閃著柔光,道:「只一點,我總還是放心不下你…」
我將淚水從臉上抹去,舉起右手,鄭重起誓道:「我以冷佳氏晏靈納扎伊的本名起誓,從今日起我必將盡我自己最大能力照顧好自己,如有違此誓,必將再不姓冷佳氏。」
他欣慰的笑了,一如許多年前我離開高麗那晚他笑得那樣,清雅而不容褻瀆。
「如此我…便放心了…咳咳」他的目光透過窗欞看向屋外,輕語:「當時,好像也是早春呢…」他的眼神有些迷離,似在回憶什麼。
「二哥。」我不禁出聲喚他,害怕他就這麼…
「阿凝,要好好的活,你性子烈…」他轉過頭輕笑著對我說:「但千萬別為難自己…」
「我,我明白…」此時我已經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
「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不能戰死…沙場…」他語氣輕緩,眸光有些渙散。
「……」
我抬頭,看見他蒼白的嘴唇微動,呢喃著什麼。待我正要細聽時,卻發現他已沒了聲息。
我無法剋制地大聲喊他,發狂似的晃他,勢要將他弄醒。我不相信他就這麼離開了,我不相信!
侍女不知何時進來的,她們緊拉著我的胳膊,不讓我掙脫。
那個曾滿目哀傷的說要為母親復仇的他;那個曾在聽風谷帶我看日出的他;那個曾在疆場上威風凜凜的他;那個曾笑的像風一樣的他……那些記憶的碎片一股腦的在眼前回放,清晰如昨,卻再也無法留他在這塵世間。
那個在我眼中如謫仙一樣的男子,終究還是要回去他的地方了嗎?
二哥,不要死…
不要離開…
不!
……
蘇皇承德六年,距離冷景黎的逝去已經是六個年頭,每每想起,心裡仍舊是攪著勁的疼。
如今孤身一人在這世間,蘇耀雖已經是一代帝王,卻還能時不時地擠出時間來陪著我說說話。但每次看見他陪著我說話都止不住瞌睡的疲憊臉色時,我這個當媽的是實在的心疼。
楠婭走進院子的時候,我正在梨樹下剪著梨樹枝。
今年的梨樹似乎是開得極好,滿院子都是梨花香,風一吹,花瓣紛紛擾擾地落下來。
「又是有什麼事情了么?」我頭也不回地問。
一轉眼孩子們大了,我也老了,韶敏的小女兒海瀾幾年前嫁過來,許配給了章鈺那廝的長子,猶記得那時候,我還取笑章鈺:「好在你的兒子看起來比你靠譜多了。」
那廝毫不示弱地還嘴:「好在你的侄女看起來比你文靜多了。」
嘴賤的一如往昔,直叫我想揍他。
楠婭撲通一聲,跪地:「王上…病故奉天。」
我手中的銀剪倏然落地,不敢相信:「你,你說什麼?」
「王上病故奉天。」楠婭忍痛又重複一遍。
大哥他…
我捂住嘴,眼淚決堤。楠婭從胸口拿出一方素白的絹帛,呈遞給我。
顫抖著雙手接過,展於面前,蒼勁有力的字跡映入眼帘,可是我卻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主子,王上差人送來東西,特別囑咐您親收。」
待我回到東閣見到那所謂我必須「親收」的匣子時,突然止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那方質樸的木匣里躺著泛黃的鐵箱,那個鐵質的小箱,是我當年的那個藥箱,裡面的一些玻璃瓶里的藥水甚至有的已經幹了。
那是當年我來到這裡之前,曾帶在身邊的藥箱…
他,竟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妹妹…
那他這般護著我是做什麼,我分明不是他的妹妹…
我忍住心中的悲痛,開始靜下心來看他給我的那封信。
「阿凝吾妹:
本以為這個秘密會被我帶到棺材里,可是如今還是告訴你了。
是的,我和景黎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我們的親妹。在池水邊救下你的時候,看著你身上的奇裝異服,我便知道你非我輩中人,即便你的面孔和阿凝一樣。
那個深夜,我們在池水中將我們唯一的親妹屍骨從池水中撈出的那一刻,我便決定了,將錯就錯,畢竟那時候父王的身體已經病入膏肓,我和景黎不清楚他什麼時候逝去,為了讓他不再受到打擊,所以我們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模樣。
那時候以為你是赫哲派來的姦細,甚至認為是你殺了我們的親妹,我勸阻住景黎,對他說,父王逝去的時候,便是你付出代價的時候。
後來,你的個性被所有人所喜歡,甚至憑良心說,比起以前阿凝怯懦的個性,我更加的喜歡你。
直到後來景黎和你在奉天遇見赫哲的時候,我們方才肯定,你不是姦細…若非如此,赫哲派你這個小笨蛋來就真是太失算了…」
我心中哀痛不止,他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冷青凝,卻還是這般的護著我,包容我…
此乃我幸!
……
蘇皇和熙四年,仲春二月,梨花開似雪。
窗子外的梨花花瓣隨著風飄飄轉轉,有的已經落在米黃的氈席上。
昭陽殿的東閣,溫暖安逸。
蘇耀跪在我的身邊,他手邊是他的皇后,韓子翎的女兒韓珞。後面的蘇夏、海瀾等,皆伏於氈席之上,空氣中滿滿的都是肅穆。
澤蘭托著我的背,扶起我餵了口湯藥,胸口煩悶,湯藥苦澀,根本咽不進喉嚨,從嘴角留下。
澤蘭抽泣著,太醫令眉頭緊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蘇耀,頹然低首跪拜下來。
一屋子的人低泣聲越發的哀傷。
蘇耀伸出手,握住我冰冷的手骨,溫熱的觸感溫暖著我的心房,曾經那個總是氣我的臭小子,如今已經是一國之君了,是幾萬萬百姓的天。
他是我的榮耀,是我和蘇珩的榮耀。
「娘,你如今又要丟下我了么,像那次你為高麗親征一樣么,將我丟在空曠的宮室里。」蘇耀開口,語氣莫名的悲傷,嗓音沙啞。
「娘捨不得你…但是,更捨不得你父皇…」如今我的力氣竟是連摸摸他的臉都不濟了。
蘇耀抓起我的手,貼上他的面頰,忽而有溫熱觸感襲上我的手指。
「莫哭,耀兒,你會是…咳咳,娘的榮耀,對么?」我看著他,求證道:「你會好好守護這裡的,答應娘。」
蘇耀點點頭,語氣哽咽:「娘,我答應您,只管放心便是。」
我欣慰地笑笑,側頭看見他的皇后,韓珞。心頭有千百句話想囑咐她,可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韓珞見我如此,俯身盈盈一拜,含淚道:「母後放心,妾定謹記母后平日教誨。」
「你心性…我知道,只是…皇后不是那麼好當的…你好自為之…」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的心血都耗盡了,疲憊的緊。我躺在床榻之上,闔上眼瞼,閉目安神。
意識恍惚間,竟看見蘇珩素白深衣的模樣,是我一開始遇見他時的樣子,京都溫潤的佳公子,似乎連那衣袖輕輕揮擺間都是淡淡的茉香。
淚水無聲地沒入鬢髮之中,我再也無力支撐。
阿凝,我等著你,你別忘了。
他笑,眉眼神色溫暖。
驀地,耳邊響起不知者的唱喏:辛未春水落梨風,一池茉香擎金鳳。切莫失了真名姓,恐將本真赴地火。
我乃,冷佳氏晏靈納扎伊。
鳳儀東來,興亡天下…
興亡天下…
興亡天下…
興了盛世,亡了亂世…
結局了,終於結局了,嗯,倫家真的是個稱職的親媽,讀者請不要用板磚撫摸倫家的額頭啦啦啦,倫家會害羞噠~嘛,在這一本書的結局之際,打個廣告,下一本還是古言,不過不是穿越了,喜歡的親請關注倫家啦啦啦,大概是九月份。ps王熙寧出品,你值得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