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活著
一周后,童興賢的落葬儀式在青澄山舉行。
清明節氣,拂上面龐的微風已是暖意融融。當天雖然下著小雨,卻掩不住山上遍野春花,滿目蔥翠。
而那片依山傍水、遍植松柏的私家墓園,如今看來,只預留了兩個人的位置。
童興賢在左,庄婉寧在右。
單看墓碑上的照片,兩人的年紀並不相稱。難得的是,眉眼之間仍有一股說不出的默契。
真是……礙眼呢。
望著白玫瑰簇擁著的墓碑,楚櫻恨恨的想。
好在,這是最後一次到這裡來遭罪了——能走到這一步,她楚櫻不是一個忍不得的人。
空運而來的厄瓜多白玫瑰、材質完全相同的兩座墓碑,下葬時演奏的樂曲……落葬儀式的一切細節,她都猜著童樺的心思來。
反正童氏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死人是怎麼埋下去的,又有什麼關係?
「媽媽、秦叔叔。」
儀式順利結束后,童樺一身素服,由夏致遠陪著,走到楚櫻和秦正誼面前,再次和他們打招呼。
站在楚櫻身邊的,正是即將成為童氏當家人的童琰。今天從童樺出現在墓園的那刻開始,童琰的眼光就沒離開過他。
然而,別說打招呼了,就連現在面對面站著,童樺都把眼神直接從他身上掠了過去,好像面前的人根本不存在。
倒是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夏致遠,這會兒正盯著童琰,絲毫不掩飾自己眼裡的厭惡。
無暇關心他們三人之間的異狀,楚櫻朝童樺和夏致遠略一點頭,開口邀請道:「這裡的事情差不多了,和夏教授一起回家吃飯吧……律師還留了些文件在家裡,吃完飯你再看看。」
和夏致遠對望一眼,童樺應道:「飯就不必了,我們等會兒還有事。正好要回家拿點東西,有什麼要簽字的文件,可以順便拿給我。」
楚櫻點點頭,不再跟他客氣。
關於遺囑的內容,童樺私下跟夏致遠提過,雖然以夏致遠對童興賢心思的揣摩,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但現在這種時候,他巴不得童樺遠離童氏的是非,所以聽過也就算了。
倒是這幾天,遺囑內容漸漸為外界所知,著實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一些八卦雜誌甚至言之鑿鑿,聲稱有童氏高管向他們透露,童樺很快就會提起爭產訴訟。
然而,事實上童家一片平靜,根本沒人對遺囑內容有任何異議。這情景,卻是那些等著看熱鬧的人,完全想象不到的了。
落葬儀式結束后,童家的車隊先走,童樺單獨留下,又看了一會兒父母的墓碑,才和夏致遠兩人回了童宅。
到房間里取了夏致遠送的手套和上個賽季贏來的金腰帶之後,童樺下樓刷刷的簽完了文件,就和夏致遠匆匆離開了,全程沒留給童琰和他單獨相處的機會。
走的如此匆忙,他們的確是有事在身。
在家裡收拾完行李,第二天一早,童樺和夏致遠就登上了飛往曼谷的班機。
夏致遠訂的機票,是泰國皇家航空公司的頭等艙。
甜美的空姐,寬敞的座位,閑適的乘客——和飛往其他國家的航班不同,泰航的班機里,總是滿滿的度假氛圍。
泰國籍的空姐為他們送上精美的食物,童樺點頭示意,一句「kobkun」脫口而出。
這句自然的「謝謝」,讓夏致遠突然意識到,雖然和以往乘了同樣的航班,他們兩人此行,卻不是真的去度假。
童樺那些匪夷所思的經歷和遭遇,除了留存在他的想象之中,更是在他們即將踏足的那片土地上,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思及此,他愣愣的看著正在吃飯的童樺,半天回不過神來。
「幹嘛盯著我看?」
餐盤裡的食物被童樺切割成正好入口的小塊,有條不紊的送入口中——正是這樣的好教養,讓夏致遠第一次私下和他接觸時,就產生了好感。
眼光從童樺的臉上移到手上,夏致遠問道:「怎麼用刀叉,是回家以後學的嗎?」
「嗯。」停下手上的動作,童樺點頭。
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之後,他又輕聲說:
「別說刀叉了,怎麼慢慢吃飯,我都學了很久。」
※
曼谷,蜚聲國際的花花都市。
和東南亞的很多國家一樣,泰國貧富差距很大,政|治局勢也不太穩定。但這一切,對於經常來此消遣的遊客來說,並沒有什麼感覺。
比如夏致遠,他來過幾次泰國,不是流連於曼谷的夜店,就是在著名的海島潛水遊玩。無論局勢怎麼變,這些專供遊客消遣的地方,永遠都充滿了繁華與喧鬧。
而童樺在泰國生活了那麼多年,怕是從未去過他去的那些地方。
計程車上,童樺遞上酒店的預定單,又用泰語跟計程車司機交談起來。
「他跟你說什麼?」見司機一臉欣喜聊個沒完的樣子,夏致遠居然有些莫名的吃味。
「他說我不像泰國人,」童樺笑笑,「大概是我現在不夠黑?」
「你本來就不是。」
夏致遠說著,不顧司機好奇的眼光,一把將他攬入懷中。
在曼谷逗留一晚稍作休整之後,第二天晚上,兩人打車來到城南的長途汽車站。
童樺在售票窗口問了一會兒,買了兩張凌晨出發的巴士票。
旅遊巴士很乾凈,座位寬敞、冷氣充足,每個座位上還貼心的放了一瓶水和一條薄毛毯。
童樺坐了靠窗的位置,蓋上毛毯之後,他對夏致遠解釋道:「這車的終點站是上主島的碼頭,離曼谷不遠,大概五、六個小時就能到。」
夏致遠點頭,親了一下他的側臉,又幫他掖好毛毯的邊角。
夜色沉沉。
大巴外應是熱帶地區永不停歇的燥熱,車內卻因為開了冷氣,即使蓋著毛毯,仍然有些凍人。
習慣了飛機頭等艙的夏致遠,已經很久沒試過這種通宵坐席。
座位放到最低,仍是一個讓人腰酸背疼的角度。饒是如此,抵不住睡意侵襲,他還是斷斷續續的睡了幾個小時。
被一陣顛簸弄醒之後,夏致遠打著哈欠,習慣性的想看看身邊的童樺,卻發現他正睜著眼睛,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
順著他的眼光往外看去,路邊高大的芭蕉樹連綿不絕,天邊有些微光,模糊的描摹出了枝葉的輪廓。
「你一直沒睡?」
被夏致遠的聲音從沉思中驚醒,童樺回過頭來朝他笑笑。
「快到了。」
二十分鐘后,大巴在一個空曠的場地停下。
同行的遊客都下了車,隨著人流,童樺背起雙肩包,輕盈的跳下汽車台階。
十年過去,原來僅住著當地人的主島已被發展成旅遊景點,雖然夠不上芭提雅和普吉島的繁華,近些年來,也吸引了世界各地不少的背包客。
爽朗的海風迎面拂來,把一路的不適吹散了大半。
夏致遠抬手看錶,現在是清晨五點三十分,天色將亮未亮。整個碼頭上只有一間兼賣渡輪船票的小商店,透出一絲燈光。
「等我一下。」
童樺交代了一聲,往小商店走去。
回來的時候,他手裡拿著兩張船票和一盒香煙。
「第一班船一個小時以後開,」把兩張船票一起遞給夏致遠,童樺指著遠處解釋道,「船要開幾個小時才到主島,島上很大,上去之後我們得找輛車去另一頭的小漁村,之後再找船去我住過的那個拳場。」
夏致遠點點頭,見他手裡拿著香煙,又隨口問道:「你想抽煙?我帶著。」
童樺搖頭,「我怕他抽不慣外國煙。」
夏致遠心裡微微一怔,只見童樺轉身向偏僻的角落走去。
「這邊走。」
碼頭隱蔽的一角,雜樹叢生。童樺稍稍辨認了一下地形,選了一個背風的地方,拆了香煙的包裝,抽出一支點燃后,插在潮濕的泥土中。
地上慢慢升起一縷孤單的白煙,童樺蹲在地上,望著煙霧出了一會兒神之後,緩緩開口道:
「我跟你說過,拳場的老闆迷信童子功的說法。」
「嗯。」夏致遠摸了摸他的頭髮,又陪他一起蹲在地上。
「說來也怪,不知道為什麼,他跟我做過之後,我連著輸了好幾場比賽,戰績越來越糟。」
「他罵你了?」
微微搖了搖頭,童樺說道:「他沒罵我,只是臉色越來越難看。」
香煙散出的白霧絲絲縷縷,童樺張開五指,在煙霧中徐徐穿過自己的手掌。
「知道他為什麼非要帶我逃走嗎?」
「為什麼?」稍一思索,夏致遠就明白,此處的「他」,說的是那個好朋友。
「他服侍老闆心腹的時候,聽說老闆已經打定主意,要把我賣去曼谷的夜總會。」
「什麼?!」夏致遠情不自禁的提高了聲音。
轉頭朝他笑笑,童樺說:「當時我也是這個反應。」
「那天晚上,我們什麼也沒帶,只等天暗了就跳進海里,往主島上漁村的方向游。」
「要游多久才能上岸?」
「差不多整整一晚上,」童樺嘆了口氣,「水比白天冷,體力消耗大,我幾次都說游不動了,是他一直讓我堅持,說一定能把我送回家。」
插在泥土中的香煙慢慢燃到了盡頭,灰紅的煙頭亮了一下之後,緩緩熄滅了。
從地上站起來,童樺順手拉了一把夏致遠。
「到漁村之後,我們稍微休息了一下,連夜往碼頭趕,又偷偷混上開往大6的渡輪。」
「怎麼被發現的?」拍了拍他膝蓋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夏致遠問道。
「大概是早上訓練的時候,發現我們不見了吧,」童樺指著面前的一片區域,「他們開了快艇來追,差不多就在這裡追上了我們。」
「遠遠聽見呼喝聲,我們躲進這些樹的後面,那時正好開過來一輛運貨的卡車停在樹叢前,他讓我先爬上去,等輪到他出來的時候,卻聽見島上的人大叫,『在這裡!』」
說到這裡,他往海邊走了幾步,卸下雙肩包放到地上。
打開背包,童樺取出金腰帶,找了幾塊石頭扎住,用力扔向大海。
此刻晨光初現,金腰帶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在第一縷陽光的映襯下,「撲通」一聲墜入海面。
默默的站在他身邊,夏致遠問道:「後來呢?」
「後來?」
望著不遠處一圈圈的漣漪,童樺微微勾起嘴角。
「沒有後來了——我躲在車斗里,一直到卡車開始發動,他還沒上來。」
「心裡急得要命,又不敢亂動,等卡車真的開動的時候,我聽見一聲槍響……」
彷彿當年那聲槍響再次在腦海中響起,童樺本能的閉了閉眼睛。片刻之後,才繼續說道:「我悄悄的從車斗的縫隙里往外張望——他流了很多血,一動不動的倒在地上。」
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上慢慢升起,不容置喙的給視野里每一棵植物、每一座建築物、每一滴海水都鍍上金光。
壯麗的日出景色中,童樺背對著太陽,轉頭對夏致遠說:
「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如果能夠選擇的話,只要他好好活著,我在家裡、拳場還是夜總會……」
「又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