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諸侯伐齊

第197章 諸侯伐齊

晉國元帥中行偃站在濟水西岸高聳的丘阜之上,河水的濕冷氣息裹挾著兵甲特有的鐵鏽與皮革味道撲面而來。初夏的風掠過原野,掀動他深衣領緣,獵獵作響。他的視線像鋒利的青銅戟尖,筆直地刺向對岸平陰城下那浩如林海的齊軍營壘。轅門大開的防邑被加固成刺蝟般的存在,黑沉沉的壁壘間寒光隱現。一面巨大到足以遮蔽半個天空的青羅玄鳥大纛,被強勁的東風扯得筆直,昭示著齊侯的所在。

「魯侯血書再至!」副將范宣子疾步上前,呈上一卷沾著泥點與暗紅印記的簡牘。中行偃展開,粗糲的魯地麻紙上,字跡因急迫而歪斜:「桃邑陷落!舅氏速援!齊侯背棄踐土之盟,侵我南鄙,屠戮我民,擄掠我禾!」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烙印,燙進中行偃的眼底。「背盟之賊!」中行偃猛地合攏簡牘,骨節因用力而慘白,「踐土歃血,諸侯同心!齊侯如此,是裂天下之盟於其手!」他環視身後濟水西岸那綿延十數里、被無數各色旌旗分割的巨大營盤——晉、魯、宋、衛、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諸侯的車乘、步卒集結於此,煙塵蔽日,如同十二條飢餓而忠誠的獵犬,只等待主人解開他們頸上的皮索。中行偃低沉的聲音蘊含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如同滾過地表的悶雷:「今日不伐,何以對先君之靈?何以震天下諸侯?傳我將令:三日之後,寅時造飯,卯時渡河!以齊人之血,洗我盟約之辱!」

與此同時,臨淄章華高台的晨光被銅器玉磬的柔音攪得稀碎。庭燎燃盡的青煙尚未散盡,齊靈公斜倚在鋪陳著虎皮的玉几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卷同樣來自前線的密報,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那上面羅列著從魯國新得城邑的名號,像一串沉甸甸的戰利品,足以安慰他日益膨脹的野心。

晏嬰寬大的葛布深衣衣擺垂落在席筵邊緣,他微斂著眉,注視著几案上那隻傾覆的金樽。晶瑩的美酒沿著案角汩汩流淌,蜿蜒過華美的篾席,在初生的陽光里反射出刺目的、如同凝結血痕般的微光。「君上,」他的聲音平和,幾乎不參雜情緒,卻有種穿透虛浮的力量,「晉為盟主,執天下牛耳久矣。盟約之血未乾,君今執銳南侵,奪魯桃邑,無異於執炬投向薪堆。彼強我弱,彼眾我寡,晉侯必起傾國之兵,聚天下諸侯而伐之。」

靈公猛地坐直身體,酒漬沾濕了垂落在手邊的衣袖,他卻渾然不覺。他鼻翼翕動,短促的冷哼如同金石撞擊:「社稷大業,豈是你晏子這囿於成規之人可知?我大齊兵車千乘,帶甲十萬,沃野千里,何懼他晉國?昔者桓公霸業凌駕列國之上,難道也要處處看晉人臉面么?我眼底——」他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倨傲,「早已沒有那西陲的晉國!」玉幾被他寬大的袖袍帶得猛一搖晃,案角金樽徹底滾落,發出空洞刺耳的哐當聲,美酒濺濕了晏嬰的袍袖。晏嬰微微躬身,沒有擦拭,只是用更深的沉默作為回答。殿宇穹頂之下,群臣屏息,唯有樽體滾動的餘音在樑柱間盤旋纏繞。

決心已如箭在弦。臨淄沉重的宮門在絞盤刺耳的轉動聲中次第洞開,如同凶獸緩慢張開吞噬一切的巨口。甲士的皮履踏上宮道的石磚,步伐沉重如擂動巨鼓,整齊得令人心悸,匯入早已在城外曠野上集結完畢的龐大軍陣。車輪聲、馬嘶聲、鐵甲的摩擦聲、軍令的嘶吼聲,匯聚成一股震撼大地的轟鳴。齊靈公身披犀兕甲,頭戴鑲玉青羅冠,獨立於青銅戎車之上,冠下玉珠疾行中相互叩擊,發出清冷而雜亂的碎響。這支由無數戰車為鋒矢、步卒如海的洪流,向著廣袤的西方原野碾壓而去,沉重的車轍深深刻入泥土,像大地流出的黑色淚痕。

五日後,前鋒疾馳捲起的塵煙如同黃龍,終於裹住了平陰城南那片地勢低洼、沙土為基的丘陵之地——防邑。靈公親自策馬在防門之外踏勘地形,他下馬落地,拔出腰間沉重的青銅大劍,劍鋒狠狠指向腳下被正午烈日晒得滾燙的黃土:「深掘!於此、於此、於彼!連成巨塹!高壘不出,但使鼠輩不得越雷池一步!」劍尖點在泥土上的聲音如同戰鼓前奏,四周將領凜然應諾。

號令如山倒。防門之外,數萬齊卒如同被驚動的蟻群,在烈日下揮汗如雨。青銅和木質的鋤耜高高揚起,帶著風聲狠狠落下,在土石間刨開巨大的傷口。鐵鏟翻起的泥土迅速堆積,形成一道環繞防邑的、高達近丈、陡峭如削的土牆,其上布滿尖銳的鹿角木刺與荊棘束帶。牆外深壕在無數工具的啃噬下迅速成形,底部被刻意灌入附近沼澤的積水,渾濁泛黃,深不見底。工程如火如荼,軍士的號子聲與監工的叱罵聲混作一團。

寺人夙沙衛立於新壘的土牆之上,寬大的內侍服袍在風沙中撲簌作響。他眯起眼睛,望向西方隱約可見的煙塵,那煙塵正以一種緩慢但無可阻擋的壓迫感靠近。他俯視著那道人工屏障,又抬頭眺望遠處巍峨連綿、青黛如卧龍的泰山輪廓,以及身邊靜靜流淌的濟水。終於,他撩起袍裾,疾步走向高坡上的齊靈公。彼時靈公正拄劍而立,凝視著壕溝對面那越來越濃密低垂的煙塵,神情專註而倨傲。

「主公,」夙沙衛的聲音帶著特有的陰柔沙啞,卻又異常清晰,「臣觀晉軍來勢,十二國旌旗招展,絕非易與之輩。此塹固然可阻一時,難擋其萬鈞雷霆。與其於此曠野對峙,耗費軍資,空損士氣,莫若大軍暫退。濟水之闊,泰山之險,皆天造地設之雄關。扼守要隘,以逸待勞,可挫其鋒芒於關外,使其頓兵堅壁之下,進退不得。」他頓了頓,語意深沉,「兵法有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他微微佝僂著腰背,姿態卑微,目光卻緊緊追隨著靈公的表情變化。

靈公豁然轉身,玄色的寬大戰袍猛地旋開,赤紅的蔽膝垂帶如同鋼鞭,帶著風聲狠狠抽打在夙沙衛身前咫尺的濕潤泥土上,濺起點點泥星!「退守?退守!」靈公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被冒犯的震怒,「寡人親駕至此,要的是汝等籌劃破敵裂土之策,以揚我大齊國威於天下!非聽爾等閹人之怯懦細語,喪我三軍銳氣!」他雙目圓瞪,死死盯著夙沙衛,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再敢言退,定斬不赦!」凌厲的殺意撲面壓來。

夙沙衛臉色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灰白如死人。他猛地一個踉蹌,深深埋下頭去,枯槁的脊背劇烈地佝僂下去,幾乎碰到膝蓋。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地面,乾裂的嘴唇囁嚅著:「臣……臣失言……萬死……」他被這撲面而來的暴怒死死壓住,艱難地退後幾步,幾乎是挪動著身體隱入土牆的龐大陰影里。那陰影濃稠而冰冷,迅速地將他枯瘦的身影吞噬,連同臉上那瞬間凝聚的、混雜著絕望與刻毒的陰翳,一起被黑暗掩埋。

晉軍的中軍大營駐紮在濟水西岸一片高地之上,以巨大的原木和夯土構築成森嚴壁壘,十二面高聳的諸侯大旗在勁風中翻卷不休,如擎天之柱。主帳之內,燭火通明如同白晝,松木油脂燃燒的噼啪聲與牛皮地圖展開的摩擦聲交織。中行偃踞坐在上首鋪著斑斕虎皮的巨大木案之後,青銅錯金的兜鍪置於一旁,他布滿硬繭的手指劃過皮輿圖上平陰的位置,停在防邑的位置重重一點:「深塹高壘?齊侯這是將自個兒的頭顱縮進了龜殼!」他嘴角的冷笑宛如刀刻。

下首,右首第一位坐著的范宣子眼中精光一閃,撫著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短須,一絲近乎狡黠的笑意爬上嘴角:「元帥,齊侯既生懼意,龜縮不出,正可攻其心亂。臣下聽聞,齊大夫析歸父,素有賢名,且與魯相交不淺。」他微微向前傾身,聲音壓低,如同耳語,卻帶著洞悉人心的力量,「臣有一計……」

翌日黃昏,暮色如浸染墨汁的巨幅幔帳,緩緩覆蓋大地。一騎輕裝簡從的快馬乘著薄暮最後一縷微光,悄無聲息地沿著濟水支流的河谷潛行,巧妙繞過齊軍星點散落的斥候暗哨,如同鬼魅般接近防邑深塹后的壁壘一角。一個沉甸甸、不過指粗的密封竹管,被一隻戴著鹿皮手套、看似普通商販的手,遞入壁壘外早已等候的一名衣著普通僕役手中。

僕役懷揣著竹管,七拐八繞,在壁壘內瀰漫著馬糞汗臭與金屬冰冷味道的甬道中穿行,最終叩開一處略顯安靜的帳幕。帳內,油燈微弱的光芒勾勒出齊大夫析歸父清癯而憂慮的側影。他展開竹管中薄如蟬翼的細絹,范宣子那熟悉而凌厲的字跡瞬間刺入眼帘,每一個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凌:

「文淵吾兄,知子之心,敢匿實情乎?魯公憤恨貴國之侵,莒君亦懼貴國北擴之勢,皆密遣使節入我營壘,泣血請纓,各以精兵車千乘,自其國境發兵!魯兵自汶陽北上,欲直插博陵;莒兵自故城西進,鋒芒直指莒縣!彼二師若動,如利刃切入君側腹背!吾兄明哲,當知此舉之險——腹背受敵,臨淄震動!齊君失國,恐在須臾!君為齊之良臣,世享齊祿,焉能不早圖之?莫再遲疑,使社稷生靈盡付劫灰!」

噗的一聲,燈火跳躍,爆開一朵慘白而短命的燈花。析歸父捏著薄絹的手指猛地一抖,臉色瞬間白透,細密的汗珠立時從額頭滲出!那輕飄飄的絹書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一片灼痛,幾乎失手掉落。他急促地喘了兩口氣,喉頭聳動,猛地抓起那頁要命的薄絹塞入懷中,霍然起身,撞開帳簾。外面巡邏甲士的腳步聲與口令聲讓他強行穩住心神,但胸腔里那顆心已狂跳如同奔馬!他顧不上儀容,步履僵硬而急促,幾乎是奔命般,穿過一座座營帳和堆積的糧草輜重,向著中央那片燈火最盛、最為森嚴的壁壘區狂奔而去。

當析歸父用盡全身力氣克制著顫抖,將那如匕首般的訊息一字一句轉述完畢,帳內死一般的寂靜。燈火映照下,齊靈公臉上那份屬於君王的驕傲與狂妄瞬間凍結、剝落,顯露出青灰脆弱的底色。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胸口,踉蹌一步,撞得身後沉重木架上的銅壺滴漏猛地晃動,清冷的水滴聲驟然紊亂,彷彿也在預告著什麼。「千乘……魯……莒……」他喃喃重複著,聲音空洞、乾澀、充滿難以置信的恐懼,目光如同受驚的幼鹿,茫然地掃過几案上那副標示著山川河流、城邑疆界的巨大皮輿圖,在標著魯國汶陽與莒國故城的位置停頓,隨即又如被滾燙的沸油灼燒般猛地彈開!

就在這時,晏嬰的身影已來到帳外。他身披深色斗篷,斗篷邊角沾了些夜露的濕氣,如同寒鴉的羽翼。他是為巡視防務而來。恰恰在帳簾外數步之遙,帳內那失魂落魄的語調、銅壺撞擊的刺耳聲響,以及隨之而來的那份死寂,如同無形的刀鋒刺破空氣。他正欲掀簾的蒼老手指猛地停在半空,懸著,微微顫抖了一下。片刻,那手緩緩收了回來,藏入寬大的袍袖之中。他身後舉著微弱火把的隨從,只聽見一聲極低、極長的嘆息,混合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悲涼,從老人口中吐出,如同秋葉無聲墜地:

「君固無勇,而又聞是,弗能久矣!」他搖搖頭,再無遲疑,裹緊斗篷轉身,身影迅速融入了營帳間更深的黑暗裡,彷彿從未靠近過這風暴的中心。

巨大的、無邊的恐懼如同最堅韌的藤蔓,在一夜之間,帶著寒涼的夜露,悄無聲息地纏繞上齊軍壁壘的每一根木樁,鑽進每一個軍卒的心口。次日天色未明,靈公的車駕在一群貼身甲士嚴密如銅牆鐵壁的護衛下,在稀薄晨霧的遮掩中,悄然離開壁壘,馳向平陰東南方那座連綿山脈中最高的一座——巫山。

隊伍如蛇,盤山而上。當沉重的青銅戎車攀上巫山之巔最開闊的觀陣台時,太陽恰好躍出東方的地平線,萬丈金光潑灑,非但未驅散山風帶來的寒意,反而將下方山巒河谷照得一片慘烈金黃。

靈公在御者的攙扶下,立於車軾旁,手搭涼棚,運足目力向西望去。

只看一眼,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

腳下、對面、更遠的山巒溝壑之間——晉軍的赤色大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它們插滿了每一處能看到的峰頂,甚至山腰的羊腸小道、幽深河谷的隘口,都如同刺蝟般布滿了旗幟!數量多到令人頭皮發麻,在強勁的西風裡狂亂翻卷,發出撕裂空氣般的悶響,仿若一片無邊無際、正在熊熊燃燒的原野,金色的陽光在那紅色的浪潮上跳動,是火焰!彷彿有千萬名士兵早已埋伏其中,只等一聲號令。

再看稍遠的山腳原野,幾處煙塵猛然騰起!像是地下鑽出了數條暴躁的土龍!它們扭曲滾動,越來越大,迅速連成一片黃褐色的煙瘴!

是晉軍大規模的車陣在調動!

一輛……五輛……十輛……源源不斷!由精悍的御手駕馭著雙馬或四馬牽引的龐大戎車,卷著驚人的速度在原野上疾馳、穿梭!每一輛車都顯得那般巨大、厚重,殺氣騰騰!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這些馳騁的戰車,左右兩側都立滿了身披重甲的戰士!左首者手持沉重的長戈或銅戟,挺立如松,隨著戰車賓士而微微起伏,氣勢雄渾。然而右邊……右邊同立之人卻是紋絲不動!他們的頭、手臂、胸腹……保持著一種僵硬的挺立姿勢,任憑馬車如何劇烈顛簸搖晃,他們如石像般巋然!

這絕非精兵所能為!是詭計!靈公腦中瞬間電閃!未及細思,更駭人的景象出現:每一輛疾馳的戎車尾部,竟然都拖著巨大的、如同茅屋大小的柴草捆!沉重的荊條與枯草被高速拖行,碾過地面,瘋狂摩擦!捲起的塵土不再是煙,而是濃稠到幾乎凝滯的、遮蔽半邊天空的黃褐色煙牆!煙塵翻湧奔騰,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防邑方向推進!日光在這巨大的煙塵面前都顯得暗淡無光!放眼望去,似乎有十萬、數十萬大軍正排山倒海般殺來!那塵土飛騰的聲勢,已不是擂鼓,而是天崩地裂!

就在這時,一陣強勁的、帶有明顯西來氣息的勁風卷上山頭!帶來一股刺鼻嗆人的、柴草燃燒未盡特有的焦糊煙氣!

「啊——!!」靈公喉間爆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驚叫!如同一隻被踩了尾巴的狸貓!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巨大的壓力讓他眼前驟然發黑!他猛地一顫,身體向後仰倒,像一根被攔腰斬斷的朽木!一隻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車軾,指甲幾乎要嵌進銅皮里去!另一隻手則死死捂住因極度驚恐而不斷抽搐的胸口!若不是左右侍衛眼疾手快撲上前死死攙扶住他滾倒的身軀,他早已摔出車廂!「逆……逆賊……」靈公癱在御者懷中,臉色由青轉灰,又從灰中透出駭人的慘白,他目眥盡裂,死死盯著那片吞噬一切的煙瘴,「何處……何處來得如此多的兵馬?!」

當夜,殘月如鉤,薄雲晦暗。平陰城那巨大的、沉默的輪廓在深重的夜色里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然而在齊軍壁壘的最核心防區,寂靜被突然打破。並非鳴金收兵,而是毫無徵兆的撤離!壓抑的馬蹄裹布踏地聲、數萬人腳步紛沓聲、車軸因負荷而發出的尖銳呻吟、軍官壓抑著嗓門的短促呼喝……所有聲音都被強行摁低,混合成一股龐大的、粘稠的暗流,悄無聲息卻又極度慌亂地漫過白日挖掘的深壕和低矮的壁壘,洶湧地湧向東方——家園的方向!驚飛的夜梟發出幾聲刺耳短促的啼鳴,彷彿在為大軍的倉惶做著冰冷的註腳。

平陰城東,曙光尚未完全刺破墨藍天幕,夜色殘留的寒意絲絲縷縷盤踞在晉軍營地的篝火餘燼間。晉國著名的盲樂師師曠盤膝端坐在自己營帳的篝火旁,灰白的雙眼彷彿無焦地「凝視」著東方齊營的方向。他微傾著頭顱,側耳傾聽,如老樹枯枝般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稀疏的鬍鬚。空氣中,風聲凜冽,帶來夜梟的悲啼,蟲豸的鳴叫,遠處戰馬的輕嘶。突然,師曠灰白的雙耳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一種新的、細微而嘈雜的聲浪,從東方遙遠的天際混雜在風聲中隱隱傳來!那不再是軍營的金戈碰撞或人聲鼎沸,而是……無數鳥兒聚集盤旋,歡騰跳躍,競相發出清越嘈雜的鳴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喧囂!

師曠花白的眉毛驟然一揚,猛地側過臉,朝著中行偃主帳的方向,低沉而清晰地開口:「元帥,細聽!鳥烏之聲何其喧闐歡騰——其下有遺羹剩飯乎?非也!齊軍營壘已空!齊師遁矣!」聲音不高,卻穿透清晨濕冷的空氣,直抵周圍所有等候將領的耳中。

幾乎同時!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撞入轅門!斥候渾身濺滿泥點,幾乎是從馬上滾落,踉蹌著撲進主帳:「元帥!平陰……平陰齊軍營寨空矣!城頭……唯黑鴉盤旋,哀鳴震天!齊軍蹤跡杳然!」隨即,叔向高大的身影也闊步趨入,玄色斗篷帶起勁風撲得案上燭火搖曳不定:「斥候所報已驗!鳥棲城垣,守備盡撤,必是昨夜潛逃無疑!」他聲音沉渾,字字如同重鎚砸向鼓面。

中行偃霍然起身,久經沙場的厚重鐵甲鱗片隨之鏗鏘振響!他一把抓過案旁靜靜懸挂的重劍,沉重的青銅劍身出鞘半寸,寒光在漸漸明亮的晨光中爆射而出,映亮了他眼中決絕的殺意!冰冷的吐字如同嚴冬的風雪刮過營帳:「遁?豈能任其遁去!追!」一個字,帶著碾壓一切的森然氣勢,裹挾著千軍萬馬的洪流,瞬間衝出營帳!瞬間,晉營各處幾乎同時爆發出低沉而狂暴的號角!營門轟然洞開!甲士蜂擁而出!戰車如同掙脫束縛的猛獸!滾滾煙塵在平陰城東的原野上,升騰起比齊人引以為傲的疑兵濃塵更為恐怖的黑龍!

齊軍東撤的大道上,一場殘酷的內訌正在上演。

龐大的東撤隊伍如同被打散的蟻群,凌亂而緩慢地蠕動在通往臨淄的官道上。后軍部分更是亂象叢生。按原定計劃,統領殿後重任的本該是靈公近臣、內侍監夙沙衛。然而此刻,兩名渾身浴血、戰甲磨損嚴重的齊國悍將——殖綽與郭最,率領著各自殘存的親兵部曲,竟橫車堵在官道中央!將夙沙衛及其車駕親隨死死攔在了道路一側的緩坡上!

「夙沙監軍!」殖綽身著一領已呈暗紅銹色的青銅鱗甲,臉上的血污泥垢混合,顯得兇狠猙獰。他手持一柄鋒刃崩裂的長矛,矛尖斜斜指向被護衛簇擁在中間的夙沙衛,嘶啞的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暴怒與輕蔑,「吾等堂堂齊國之虎賁之將,馳騁沙場半生!焉能匍匐於一閹豎賤奴股掌之下?!讓他來督帥斷後?豈非將我大齊最後一點臉面,扔在地上任晉狗踐踏羞辱!此事若傳遍列國,我齊國君臣還有何顏面立於天地之間?!」

「正是!」郭最策馬向前一步,與殖綽並肩。他頭盔不知失落何處,亂髮如雜草披散,滿臉兇悍之氣。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劍鋒在初升的陽光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帶著殘忍意味的亮光,直指夙沙衛那張因憤怒而扭曲慘白的面孔!「君前得寵,是你的事!但在戰場上,在決定國家存亡的後衛之中,沒有你這種殘缺不全之人立足、指手畫腳的餘地!退開!莫要誤了全軍後路!」

夙沙衛被簇擁在數十名忠心內侍與護軍組成的防衛圈中。他一身赭色內侍錦袍在高坡勁風中翻飛不息,慘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唯有那雙枯槁、深陷的眼窩深處,陡然凝聚起兩點如同千年寒潭般冰冷徹骨的幽光。他死死盯著橫在面前的戰車,看著車上那兩張驕橫跋扈、寫滿蔑視的面孔,握著玉帶扣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暴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軟木之中,一縷極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紫紅色緩緩沁出。他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低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聲。他沒有說話,只用那雙深不見底的渾濁眼睛在殖綽、郭最臉上緩緩掃過。

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最終,夙沙衛猛地一揮袖!彷彿要拂去眼前令人厭惡的塵埃。他枯瘦的手指向東側大路用力一擺,用一種彷彿被砂紙磨過般嘶啞乾澀的調子命令道:「前軍……讓道!夙沙衛豈敢阻撓二位將軍『盡忠』之功勛!走!」他的親隨護衛立刻驅策著車駕向坡下退避。

夙沙衛的車駕在護衛拱衛下,慢慢繞過殖綽、郭最橫堵的車馬。當他的車轍幾乎與郭最戰車輪轂擦碰而過時,夙沙衛那張灰敗無光的臉正對著郭最投來的、充滿鄙夷與嘲弄的目光。那一刻,兩人視線在空中交錯、碰撞。夙沙衛枯瘦的臉頰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幽光驟然凝固,如同兩塊淬了劇毒的寒冰!那裡面沒有乞憐,沒有妥協,只有一種沉澱到骨髓深處的、極度陰鷙的怨毒!這怨毒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空氣,釘死在郭最身上!隨即,他的車駕沒有絲毫停頓,帶著一種刻意的沉緩,擠入了東撤大軍更加混亂的前部人流中,迅速被裹挾向前。

大隊人馬向東行進了約摸兩個時辰,日頭高掛,炙烤著疲憊不堪的士卒。道路漸漸進入萊蕪山與蒿山夾峙的山谷地帶。兩側山勢陡然拔起,怪石嶙峋如同猛獸獠牙探出,裸露的赭色岩壁在烈日照射下蒸騰著熱氣,官道變得狹窄曲折,僅容數輛戰車勉強并行。路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碎石,顛簸得人馬難行。

殖綽、郭最率領著勉強保持隊列的后軍,押著部分輜重艱難地行進在峽谷中段。前方路旁的一處巨大岩石陰影下,停著幾輛看似拋錨的輜重車。當殖綽的戰車駛近那巨大岩石下的陰影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從其中一輛車駕旁站了出來!

是夙沙衛!

他不知何時已潛行到此地!此刻他並未乘車,而是一個人站在山壁投下的濃重陰翳里,赭色的內侍袍服在陰影中近乎墨黑,只有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如同剝落的粉壁,異常醒目。他死死盯著隆隆駛近的殖綽戰車。

就在殖綽的車駕幾乎與他平齊的剎那!夙沙衛眼中那兩點沉寂的寒冰轟然炸裂!爆發出瘋狂的光芒!他喉間發出一聲野獸般壓抑而尖利的嘶吼,猛地從袖中抽出一把早已出鞘、寒光四射的青銅短劍!

「殺——!!」這嘶吼不似人聲!

劍光瘋狂攪動!卻不是刺向殖綽或任何活人!而是以一股同歸於盡的狠厲劈砍向路旁輜重車上那幾匹套轅的健馬!噗嗤!噗嗤!利刃割裂皮肉、刺穿血管的聲音沉悶而恐怖!滾燙的馬血如同爆炸般噴濺開來!腥熱的血霧瞬間籠罩了夙沙衛的身軀!受創的健馬發出驚心動魄的慘烈悲鳴!它們被劇痛和恐懼驅使,發瘋般亂跳亂沖!

「轟——隆——!咔嚓——!!」

巨大沉悶的撞擊聲、木頭斷裂的脆響如同炸雷,猛地撕破了山谷的寂靜!一輛滿載軍用物資的重車被瀕死狂奔的馱馬拖拽著撞向旁邊山岩!更有一輛龐大輜車被發狂的馱馬帶著轟然側翻!沉重的車輛連同捆綁的輜重木箱四分五裂地傾倒下來!粗大的木轅咔嚓折斷!碩大的車輪帶著慣性飛出!堆積如山的糧袋、整罐的箭矢、備用的車輪輻板……如同山崩海嘯般瞬間傾瀉在這狹窄的咽喉要道上!

「夙沙老狗——!!」殖綽和郭最因距離靠前,被噴濺的馬血糊了一臉,怒發如狂!可眼前已被徹底堵塞!濃稠的血腥味混合著乾燥峽谷里的塵土氣息,嗆得人幾欲窒息!巨大的車體殘骸、滾滾的木料石塊、傾翻的糧秣,完全堵塞了去路!更可怕的是,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如同瘟疫般向後傳播!前方驚馬的嘶叫、士兵的驚惶踩踏瞬間引發連鎖反應!整個后軍隊伍的秩序徹底崩潰,擠成一團!數不清的士卒被擠落道旁深溝,或被踩踏,哭嚎、咒罵、推搡之聲震耳欲聾!

「快!搬開!快搬開!」郭最聲嘶力竭地嘶吼著!率先跳下車駕,抽出長劍瘋狂劈砍那些擋路的荊棘繩束!殖綽也滾鞍下馬,吼叫著指揮身邊尚有餘力的士卒奮力拖開沉重的車體碎片!然而斷木交叉,重物傾覆,倉促間清理極其困難!被堵住後路的戰車越來越多,整個后軍部隊完全陷入了停滯與暴怒的漩渦!

「來不及了!」一個眼尖的軍校突然發出凄厲的、變了調的尖叫,手指顫抖著指向西方峽谷入口!

就在此刻!西方峽谷入口處!一道翻騰的、黃塵組成的、如同巨獸脊樑般的粗壯煙柱正以驚人的速度壓了過來!煙柱下方,隱隱傳來如同滾雷逼近的、沉悶到震動大地的轟鳴!

那是……戰車賓士的聲音!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如同海嘯撲岸!如同天傾地覆!

「轟隆隆——!!」

聲音由遠及近,由低沉到震耳欲聾!僅僅幾次呼吸之間!如林的旌旗已在峽谷入口的漫天塵埃中招展!那紅色如同凝固的火焰!是晉旗!最前列的一輛四馬青銅戰車如同猛虎出籠!御者怒吼揮鞭,戰馬奔騰如龍!車上站立的甲士身披厚重的鑲銅皮甲,臉上沾滿塵土與汗水,唯有一雙眼睛如同探入地獄的利鉤,隔著混亂喧囂與飛揚的塵土,死死釘在了亂石堆前那兩個最醒目的、正在揮舞指揮的身影上!

「殖綽——!!」一聲穿透戰場的暴喝如同霹靂從戰車上炸開!晉軍先鋒驍將州綽弓開滿月!黝黑的、帶著倒刺的狼牙箭鏃在日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目標死死鎖定在殖綽暴露的左肩之上!「拿命來——!!」

弓弦震響!聲如裂帛!那支蓄滿力量與復仇意志的利矢破空尖嘯!帶著死神的意志,彷彿突破了空間!噗嗤——!一道細微又清晰無比的、穿透骨肉和甲葉的聲音炸開!

州綽狂放的喝聲、尖銳的破空聲、血肉被撕開的悶響幾乎在同一剎那撞擊所有人的耳膜!

「呃啊——!!!」正在奮力指揮眾人推挪巨石的殖綽發出一聲凄厲慘絕的痛吼!高大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帶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前撲倒!他左肩胛骨附近猛地爆出一蓬鮮艷刺目的血花!箭頭深嵌入骨!沉重的青銅甲片在那巨大的衝擊下如同薄紙般碎裂!劇痛讓他眼前瞬間漆黑一片,手中沉重的長矛嗆啷一聲脫手墜落!沉重的身軀如同被砍倒的大樹,轟然砸在官道的碎石塵土之中!鮮血如同泉涌,瞬間染紅身下的泥土!

「兄長——!!」郭最目眥盡裂,狂吼一聲撲向殖綽倒下的位置!甚至來不及拔劍!然而就在這一刻!「呼——!呼——!呼——!」數道兇狠的破風聲從不同方向襲來!是套索!堅韌的皮索如同毒蛇,帶著沉重的鉛砣精準地纏繞、收緊!

郭最的手臂、脖頸、雙腿瞬間被死死絞纏捆縛!巨大的拉扯力量讓他如同離水的魚劇烈掙扎騰起,然後砰然摔落塵埃!塵土飛揚中,晉軍步兵如狼似虎撲上,鋒利冰冷的戟戈、矛尖頂住他的咽喉、胸口、腰肋!沉重的腳步聲迅速合圍!濃重的血腥、汗臭、塵土味嗆入口鼻!

「唔……!」郭最被反剪雙臂,像牲畜般拖拽著,粗糙的繩索死死勒進皮肉,口中被塞入麻核!他圓睜的赤紅雙眼,死死盯著前方煙塵瀰漫的峽谷深處,充滿了無盡的憤怒、絕望、悲憤與屈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摯友兄弟倒在血泊之中掙扎呻吟,看著如潮的晉軍鐵流在震天的吼殺聲中,如同泛濫的洪峰,毫無阻礙地衝破那道剛剛清理了一半的殘骸障礙,碾過他們齊國最後的尊嚴,向著東方逃亡的同胞們滾滾追去!車輪、馬蹄、沉重的戰靴踏過倒伏的旗幟、散落的兵戈、還在抽搐的戰馬屍體,還有殖綽身下那不斷擴散的血泊……捲起的煙塵遮蔽了天空!

州綽的戰車如同燒紅的滾燙銅錐,率領著無可阻擋的洪流,冷酷無情地穿透了混亂的后軍陣地,留下身後一片狼藉、哀嚎與被俘虜的絕望面孔。他的目光如鷹隼,沒有片刻停滯在那兩位被俘主將身上,利劍般直指東方煙塵最盛之處:「目標臨淄!追!一個不縱!」咆哮聲在混亂破碎的戰場上被淹沒,但他的戰車如同離弦之箭,已經撕裂空氣,沖向了逃亡人潮的尾部!

潰散的齊軍如同被惡狼驅趕的群羊,在晉軍戰車的追逐踐踏下亡命奔逃。道路上不斷有人倒下,被車輪碾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傷兵的慘嚎是地獄的迴響。無數齊國甲胄被丟棄,染血的旗幟被踩入泥塵,沉重的兵車堵塞了狹窄的隘口,隨即又被奔騰的戰車撞開、碾碎!哭爹喊娘的哀鳴聲、絕望的咒罵聲、晉軍興奮的追擊呼號聲混雜一團,成為通往臨淄這條恥辱之路的凄涼伴奏。

終於,當臨淄城那高聳的城牆在遠方地平線上浮現出雄偉的輪廓時,潰兵已經徹底散亂不成隊列,如同被暴風肆虐后的枯葉。晉國的前鋒戰車追上了最後一批奔逃的齊軍——那是齊靈公倉皇撤退時拋棄的龐大輜重隊!堆積如山的糧草、軍械、帳篷被點燃!衝天而起的烈焰如同巨大的火炬,將臨近的幾座為守軍提供便利的城外民居、工坊也瞬間吞噬!衝天的濃煙在夕陽的餘暉下形成一道死亡的黑幕,宣告著圍城戰即將開啟。

中行偃乘坐的巨大指揮戎車在無數旗幟簇擁下,終於碾壓著齊人倒斃的屍體和折斷的兵戈駛近熊熊燃燒的臨淄西郊曠野。那面代表著齊國最後榮耀、此刻卻被煙熏火燎染得赤褐斑駁的靈公中軍大纛,靜靜地躺在布滿車轍蹄印的泥地上,象徵意義地宣告了一個時代的落幕。中行偃站在高高的車軾旁,赤紅色的斗篷在從火場捲來的灼熱氣流中狂舞不定。他手臂猛地向前方那被濃煙包裹的龐然大物揮去,聲音冷酷得不帶一絲波瀾:

「焚其四郭!焚其城下之營!令這齊都,沐浴於我天兵火海!焚!!」

黑色的濃煙如同傳說中支撐天地倒塌的不周山巨柱,率先在臨淄城西郭衝天而起,瞬間將原本澄澈的天空塗抹成一片污濁骯髒的暗褐色。火借風勢,如同燎原的惡魔從地獄伸出爪子,迅速貪婪地舔舐著、點燃著一切可燃之物:低矮擁擠的民居茅舍轟然倒塌成巨大的火堆,堆積如山的糧秣草料化作最劇烈的燃料衝天爆燃,高聳的望樓在烈焰中扭曲、呻吟、發出巨大斷裂聲后轟然倒塌!

一股股粗大的火龍沿著西郭向四面八方蔓延開來!西面蔓延的火勢很快就向北郭、南郭蔓延開去!一條條火蛇竄上城牆!灼熱滾燙的氣浪帶著木料噼啪炸裂的脆響、房屋傾倒的轟隆、被火焰吞噬的婦孺絕望的哭喊、守軍士兵在城頭徒勞撲救時撕心裂肺的嘶號,交織成一曲毀滅的交響!臨淄城巨大的陰影被這熊熊火光撕扯著、扭曲著,城牆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守軍士兵。他們在煙與火的光影里如同群蟻,弓弩如同荊棘叢林,冰冷的箭簇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著如同地獄惡鬼獠牙般慘森森的紅光!無數帶著風的哨音、死亡的呼嘯聲從城頭傾瀉而下,試圖阻止逼近城下的晉軍散兵!但這微弱的抵抗,在滔天火海與大軍壓境的恐怖氣勢面前,顯得如此無力和蒼白!

齊宮深處,層疊宮宇隔絕了部分喧囂,但空氣中瀰漫的、燃燒萬物特有的焦糊氣息卻無孔不入,絲絲縷縷鑽入殿堂。銅漏滴水的聲音單調而沉重,如同在為某種倒計時做註腳。一名內侍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沖入殿門,因極度的驚恐而變了調的嘶叫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君上——!完了!都完了!西郭南郭全燒起來了!北郭也快保不住了!晉賊……晉賊在城牆下殺人!火……煙……好多好多人……在叫啊!」他渾身篩糠般抖動著,指著殿外煙塵與火光交織的恐怖天際。

齊靈公猛地從御座上彈起!彷彿被無形的滾油燙了腳!精緻的冕冠被他劇烈的動作掀歪,赤紅的蔽膝垂帶在雙腿間絆了一下,讓他一個趔趄!那象徵著神聖王權的華服與禮冠,此刻在他身上顯得無比滑稽而沉重。殿外衝天的火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帷幕,在他原本保養得宜的臉上投下跳躍不定、明暗扭曲如同鬼魅的光斑。這光斑印著他臉上那份因極致的恐懼而徹底崩潰的表情!那曾經在章華台上睥睨群臣的狂妄君王,此刻就像一個被噩夢攫住無法脫身的可憐蟲!

「走!走!!給寡人走!!駕車!!速速駕車來——!!」他完全無視了太傅和太子光凄厲的呼喊,更對殿內伏地哀懇痛哭的群臣視而不見。他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野獸,猛地一把推開撲上來試圖勸阻的內侍,甚至一腳踹翻了近身阻攔的寺人!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滾出寬大的殿門,寬大的袍袖被勾破,玉飾帶紐崩裂!殿前廣闊的玉石空場上,一輛駟馬青銅戰車已經倉促備好!馬兒噴吐著焦躁的白息,御者臉色慘白如紙。

靈公赤著腳,冕冠歪斜,冠上的玉旒流蘇雜亂地拍打著他的臉頰!他像一個溺水者撲向最後一根稻草,不管不顧地撲向車廂!「郵棠!去郵棠!向東!快——駕車!!!」他嘶啞的吼叫聲中帶著哭腔和極度的瘋狂,雙手死死抓住驚慌失措的御者臂膀猛烈搖晃,尖利的指甲在御者粗厚的皮肉上抓出道道血痕!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生死時刻!

「父君——!!!」

一聲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因極度緊張而變形的吶喊破空炸響!宛如晴空霹靂!

太子光!那個尚未弱冠的少年!竟如一頭出閘的幼虎,手持一把寒光凜冽的青銅長劍,從旁猛地閃身而出,一個箭步攔在了駟馬之前!他年輕的面龐在宮苑中越來越逼近的火光映照下顯得異常蒼白,額頭上布滿緊張的汗珠,握劍的手因用力而骨節泛白,不住地顫抖!但那雙緊緊盯住父親的眼眸里,卻燃燒著近乎悲壯的決絕!

「噌——嗡——!!!」

劍光如閃電!撕裂了灼熱粘滯的空氣!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斬落!

不是斬向馬頸,不是斬向親人!

目標——是車轅最關鍵的挽具!那根粗大無比、用幾股韌性最強的牛皮反覆鞣製絞合的挽鞅!

咔嚓——!

如同巨獸骨骼被生生斬斷!

一聲令人牙酸的劇烈皮革崩裂之聲!

粗大的馬鞅應聲而斷!斷口處堅韌的皮束如同死蛇般無力地頹然垂落下來!其中一股在墜地之前甚至猛地回彈,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甩過靈公驚駭萬分的臉!

四匹蓄勢待發的戰馬猛然被這驟然的斷裂卸去了向前的牽引束縛之力!巨大的慣性讓它們驚慌失措!為首的馬匹慘烈嘶鳴!驚得猛地人立而起!接著瘋狂地騰踏、扭動、轉身!沉重的車廂隨之劇烈晃動、傾斜!靈公猝不及防,在車廂里被晃蕩得幾乎滾落!若非御者使出吃奶的力氣死死拽住韁繩勒控住其中幾匹馬,車轅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撕裂!

太子光執劍挺立,屹立在馬車前方咫尺之遙!那柄劍斜指地面,寒芒吞吐!他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沿著鬢角涔涔而下,聲音卻穿透了四周灼熱氣流的喧囂和遠處傳來的爆炸轟鳴,字字如金鐵交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撞擊在父親獃滯的耳膜上:

「父君!敵師雖眾,其勢已竭!彼傾十二國之力,遠涉濟水,千里奔襲,其鋒焉能久乎?!其疾風驟雨,利在掠奪!掠地焚郭,耗竭其力!其兵鋒既鈍,其糧草必匱!其退必速!君乃社稷之主!宗廟之所系!億兆民心之所望!萬乘之主輕身出奔,無異於丟棄城鑰於叛賊!使三軍將士痛徹心扉!使臨淄萬民盡失所恃!此自毀長城之為!唯高踞城垣,振奮軍民死守,待其師老糧盡、楚師北來之際,此圍自解!此方為存齊延祚之正道!父君——切莫鑄成大錯!」

斷開的馬鞅沉重地、蜷曲著跌落在沾滿泥灰的石地上,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靈公煞白的臉上!斷鞅的猙獰斷口與太子光手中那柄猶自嗡鳴顫抖、帶著凜然不可犯之氣的利劍寒芒,形成強烈到刺眼的對比!煙灰、未燃盡的草木灰燼,如同黑色的雪片,簌簌落下,沾污了靈公原本華貴的冕服,落在他因過度恐懼扭曲的面頰上,顯得狼狽不堪。戰馬因驟然失去了協調而驚惶失措,不斷地嘶鳴騰踏,沉重的鐵蹄無助地、混亂地踩踏著宮前冰冷的青石地面,發出凌亂而刺耳的嘚嘚脆響!騰起的塵土和喧囂的嘶鳴,更映襯得靈公的身影僵硬而絕望,如同被釘在恥辱柱上的木偶。

臨淄四郭的烈焰終於燃盡了最後一絲可燃之物,留下遍地焦土瓦礫與裊裊上升、筆直刺向灰暗天穹的余煙之柱。十二路諸侯聯軍的意志如同最精確運轉、無情碾壓的戰車齒輪,繼續向齊國腹地深處旋轉推進。泗水、汶水兩條生命之河間肥沃豐腴的原野,不再是滋養黎庶的膏土,而是變成了赤裸裸的、不設防的劫掠場!晉國的戰車肆無忌憚地馳騁在成熟在即的莊稼地里,鋒利如刀的車輪粗暴地收割著齊人賴以生存的麥浪;成群結隊、武裝到牙齒的諸侯兵卒闖入村落、邑鎮,撬開沉重的糧倉門板,金黃的粟米如同溪流被傾倒、被踐踏、被點燃燒成灰黑的煙柱!貴族的莊園被洗劫一空,精美的漆器、沉重的銅鼎、柔軟的縑帛在哄搶中被撕碎、遺棄、付之一炬!沿途所有倉廩、田廬、莊園被反覆掃蕩,留下的是一片片焦黑冒煙、只剩下斷壁殘垣的荒涼廢墟,裊裊飄散的焦煙帶著死亡的氣息在焦原上盤旋。

這支龐大而兇悍的聯軍一路東進,如同梳子般梳理著齊國的大地,將恐懼和破壞的印記深深地刻入每一寸土地。在無數齊人哀怨絕望的注視下,他們強渡了濰水!渾濁的河水因大隊人馬器械的蹂躪而加倍渾濁翻滾,白色的浪沫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來不及打撈的牲畜屍體。最後一批被劫掠村莊升起的滾滾黑煙,終於在臨淄以南數百里的沂水河畔,伴隨著初夏帶著水汽的清涼晚風漸漸無力地熄滅。青翠的沂水兩岸,那被反覆蹂躪踐踏過的土地上,只剩下未盡的餘燼像垂死者最後黯淡的眼睛在夜風中明滅不定。

與此同時,來自南方的緊急軍情如同插著羽毛的毒箭,飛速射入中行偃的中軍大營!楚國的戰鼓,終於在晉國諸侯精銳盡出、全力伐齊的千載良機下,悍然敲響!楚國大軍如虎出柙,兵鋒直指空虛的晉國南方屏障——鄭國!

中軍帥帳巨大的牛皮地圖前,燭火通明。中行偃緩緩拿起他的佩劍,那劍鋒上還殘留著齊人的泥土、魯國的風沙以及淡淡的、洗不凈的乾涸血漬氣息。他枯瘦而有力的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劍脊,然後猛地將其推入沉重的、獸首猙獰的鯊魚皮劍鞘之內,發出一聲沉悶而充滿宣告意味的鏗鏘之音!

「楚人已動!諸侯久戰,師老兵疲!」他的目光掃過諸侯主將風霜刻滿的臉,疲憊但依然銳利,「目的已達,撤!」聲音清晰果決,如同戰錘敲下定音之鼓!

翌日清晨,龐大的、疲憊卻充斥著劫掠后滿足感的聯軍,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裹挾著數不盡的戰利品——被擄掠驅趕的齊人奴隸、垂頭喪氣被押送的齊國大夫小吏、滿載糧食布帛珍寶、甚至沉重青銅器的牛馬車輛——捲起混雜著血腥、焦糊與塵土氣息的龐大煙塵,向西!向著來路!向著他們出發的方向!緩緩退去。旌旗依舊招展,但行軍的步伐卻透著一股喧囂過後的慵懶與意興闌珊。

齊魯這片曾經豐饒的土地在他們身後變得支離破碎。縱橫交錯、深可沒膝的兵車轍印如同大地的傷疤;焦黑的村莊遺址星星點點散布在千瘡百孔的原野上,只剩下幾根焦黑的樑柱如同枯骨般指向蒼天;倒塌的土牆下露出發黑的骸骨——無人收殮;野狗在廢墟間成群流竄,眼睛泛著幽綠的光,撕扯、拖拽著那些被拋棄在曠野荒野上的、已經開始腐敗腫脹的、散落各處的屍體碎塊……風越過破碎的城垣和瓦礫堆,捲起幾片未被完全燒毀的錦緞衣角殘片,它們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打著詭異而凄涼的小旋兒,如同找不到歸路的孤魂。

臨淄城中,章華台最高處的雕欄閣窗,被人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晏嬰枯立於窗后,佝僂的身體如同那窗縫間投入的、扭曲光線中的一道殘影。風卷過他深色的寬袖,獵獵作響。渾濁的目光穿透城內繚繞不散的余煙、城外曠野的荒蕪死寂,長久地投向西方的、那已被諸侯軍馬塵埃掩蓋得混沌一片的地平線。身後的殿堂更深處,隱約傳來沉重的玉器、陶器被狠狠砸在堅硬石磚地面上的、尖銳刺耳的碎裂聲!一下,又一下!帶著無盡的狂怒、不甘與……絕望!

齊宮的深處,瀰漫著一種令人窒息到喘不過氣的壓抑死寂。齊靈公像一團被抽掉了筋骨的軟肉,死死地、深陷在寬大得令人恐懼的玄玉御座深處。沉重華美的冕冠被粗暴地扯下,帶著扯斷的玉旒流蘇,隨意丟棄在他綉著玄鳥的御靴旁,碾碎的玉珠和斷裂的金絲散落一地。他寬大奢華的絳紫錦袍如同褪色的巨大裹屍布,凌亂地包裹著他,寬大的袍袖無力地垂落下來,死死遮住了他的臉——沒人知道他是否在哭泣,亦或只是羞愧欲絕。只有他那不斷劇烈起伏的、微微顫抖的肩膀,暴露出一絲令人窒息的狼狽與崩潰。殿內死寂如萬古墓穴,唯有那隻巨大的青銅滴漏,依然不知疲倦、不知悲喜、恆常不變地發出著單調、清晰、沉重無比、帶著審判意味的聲響:

滴——嗒。

滴——嗒。

滴——嗒……

這聲音,像是為那場大敗而鳴的喪鐘,又像是在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君主政權,冷酷地倒數著它僅存的、屈指可數的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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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諸侯伐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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