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煙·學業·奇怪的男人(4)
第9章煙·學業·奇怪的男人(4)
陳銘生的筷子里還夾著一個餃子,就那麼定在半空中,醬油順著餃子皮慢慢滑下來。
「沒事。」陳銘生說。
楊昭點點頭:「謝謝你的原諒。」
陳銘生默默地把手頭的餃子吃下去,什麼味道都沒吃出來。
他們吃完了飯,陳銘生買單。
「一共是六十三。」
陳銘生掏錢。其實他覺得,這頓飯算不上請,就算他是個開出租的,沒什麼錢,這飯也有點兒寒酸得過頭了。而且這桌子上的菜基本進了他的肚子,楊昭只吃了三個餃子就放下筷子了。
他覺得,楊昭或許不餓,但更有可能的是,她的確不願意吃這樣的小飯館,選了這家,完全是在遷就他而已。
想到這,陳銘生只能在心底微微苦笑。
「你等我一下。」楊昭說,「我去把車開到門口。」
陳銘生說:「一起去吧。」他撐著拐杖站起來,跟著楊昭出了店門。
「楊小姐,你把我放到七馬路路口就行,我的車停在那兒。」陳銘生說。
「你要開車?」
「我跟著你去拿。」
「你這樣……」她沒說完,但目光已經瞄到陳銘生的腿上,陳銘生站著沒動,說:「沒事,不拉人就行了,誰沒事兒會扒著窗戶往計程車裡面看。」
楊昭點點頭。
陳銘生開著自己的車,跟在楊昭後面。
他再一次切身體驗了楊昭的車開得有多慢。每過一個紅綠燈,離得還有好幾十米,她就開始減速,而且減速減得相當之慢,就算是綠燈也如此。在沒什麼人的道上,她開得跟在鬧市區差不多。
陳銘生搖開了窗戶,點了一根煙,胳膊肘搭在車窗上,看著前面那輛銀白色的捷豹以一種近乎龜爬的速度慢慢往前蹭。
忍了一個小時,終於到了楊昭家,陳銘生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楊昭讓陳銘生把車開到自家樓下,然後敲陳銘生的車窗,說:「上來坐會兒吧。」
陳銘生第一反應就是開口拒絕,但他側過頭,看見車窗外楊昭彎著腰看著他,臉上還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鬼使神差地,他答應了下來。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楊昭家了。
進了屋,楊昭跟陳銘生說:「不用脫鞋了,你先坐,我去給你拿東西。」說完她進了書房,陳銘生看了看光潔的地板,最後還是坐在門口,把鞋脫了。楊昭出來的時候,正看見陳銘生撐著拐杖重新站起來。
她過來扶了他一下。
「謝謝。」
陳銘生看向楊昭手裡,她懷裡抱著的正是他的大腿假肢。
陳銘生莫名有點尷尬,就好像真的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被楊昭抱在懷裡了一樣。
楊昭從柜子里給陳銘生拿了一隻拖鞋。陳銘生看著她彎著腰,把拖鞋放到自己的腳邊,在楊昭抬起頭的時候,陳銘生移開了目光。
「進來坐吧。」
「謝謝……」
陳銘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楊昭說:「我幫你倒點水。」
陳銘生說:「你會用廚房了?」
楊昭扭過頭,看見陳銘生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己,臉上神情三分認真、七分調侃。楊昭覺得自己的臉慢慢有些紅了,她不知道是窘的,還是氣的。
「當然會用。」楊昭說,在走向廚房的路上,她又想到什麼,轉過頭,鄭重地說,「導航也會用。」
陳銘生看著楊昭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這回他是真的沒忍住,笑了出來。
楊昭很快燒好了水,端了過來。陳銘生看著她手裡的托盤,又看了看那兩個杯子——杯子款式實在是老,就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老學究用的茶缸一樣,跟整個房間格格不入。
這兩個杯子是楊昭新買的。前幾天她去超市買水果,看見有賣這種熱水杯的。她在杯子前站了很久,這白缸藍邊的杯子總讓她想起那個有些老土的司機,在看了十幾分鐘后,她把它們買了回來。
陳銘生喝了一口水,楊昭說:「你要不要檢查一下?」
「嗯?」
楊昭指了指靠在沙發上的假肢,陳銘生看了一眼,有些疑惑地說:「檢查什麼?」
楊昭說:「走之前你檢查一下,或者穿戴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陳銘生還是不太明白,「能有什麼問題?」
「我也不知道。」楊昭說,「我拿回來后並沒有動它,但是也保不齊路上磕碰過,你還是檢查一下,如果有問題我賠償給你。」
陳銘生注視楊昭半晌,覺得她不是在開玩笑。他放下水杯,把假肢拎過來,單腿站了起來。
陳銘生扶著假肢裡外看了看,對楊昭說:「上次……應該還有個繃帶套吧?」
「啊,對的。」楊昭想起來了,連忙站起身,「有的,你等下。」她回到屋子裡,過一會兒陳銘生看見她拿了一個疊好的繃帶套過來。
「剛剛忘記了,給你。」
陳銘生接過來,看著手裡乾乾淨淨的繃帶套,「你洗過了?」
「不能洗的?」
「沒事。」
陳銘生拉了幾下繃帶套,楊昭看著他,說:「你不穿上嗎?」
陳銘生頓了一下,說:「不用了吧。」他拉扯了一會兒,把假肢放到一邊,楊昭說:「沒問題?」陳銘生笑了:「能有什麼問題。」
楊昭一邊點頭,一邊說:「沒問題就好。」
下午的陽光從落地窗外照進來,十分柔和。楊昭坐在沙發上,手裡捧著那個老式茶缸。陳銘生看著她,問道:「楊小姐,你做什麼工作的?」
楊昭看著陳銘生,說:「叫我楊昭。」
「楊昭。」
楊昭喝了一口水,說:「我沒有固定工作,偶爾接一些藝術品修復的活。」
「藝術品修復?」
「嗯,你知道這行嗎?」
陳銘生搖搖頭:「我不懂。」
「就是修補些字畫或者瓶瓶罐罐。」
陳銘生笑了:「瓶瓶罐罐?」
楊昭看著陳銘生,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他的笑容很平淡。她放下茶缸,跟陳銘生說:「你跟我來。」
陳銘生一挑眉,站了起來:「去哪?」
「樓上。」
楊昭領著他進到自己的工作室。
陳銘生第一次來楊昭的工作室。這間房子就在楊昭公寓的上面,面積比她的公寓稍小一點,整間工作室都打通了,只有洗手間被隔開。
工作室中央放著兩張長桌,上面鋪著平整乾淨的白布,其中一張桌子上擺著一個小型的密碼箱。
在桌子不遠處,有一個洗手台,楊昭走過去,仔細地消毒洗手,然後戴上薄手套,將密碼箱打開。
她看了一眼陳銘生,奇怪地說:「你站那麼遠幹什麼?」
陳銘生猶豫了一下,說:「我也洗手?」
「不用,你不要碰到就行。」
「嗯。」
說完,楊昭靜了一會兒,陳銘生有些奇怪之際,看見楊昭又抬起頭,陳銘生與之四目相對,聽見她說:「碰到也沒事,影響不大。」
陳銘生反應了半天,意識到這可能是楊昭覺得剛剛說話說重了,在進行彌補。
他看著半低著頭整理箱子的楊昭。他個子比楊昭高很多,站在楊昭身邊,楊昭不抬頭就看不見他的神情。
陳銘生就在這空閑的間隙里,輕輕地笑了。
那天,楊昭和陳銘生聊了很久。
楊昭給陳銘生看那隻陶碗,問陳銘生好不好看,陳銘生看了許久,最後搖搖頭,說:「不太好看吧。」
「哪不好看?」
「沒花紋。」
楊昭把陶碗放回密碼箱里,又帶著陳銘生參觀她的工作室。
楊昭的工作室很講究,不管是布局還是設備,都是規整素凈、井井有條。轉了一圈后,楊昭與陳銘生回到樓下的公寓。
已經傍晚了。
陳銘生說:「時間不早了,我先走了。」
楊昭看了看錶,說:「好,我送你。」
「不用了。」
說完,他拿起豎在桌邊的假肢,也沒穿戴,稍折了一下拎在手裡。楊昭送他到了電梯,陳銘生看了看楊昭,說:「就到這兒吧。」
楊昭點點頭。
陳銘生站在她的身邊,楊昭看著地上,被廊道燈光照耀出的淡淡的影子,開口說道:「陳銘生,下次我再找你。」
叮的一聲,電梯剛好到達,陳銘生撐著拐杖走進去,轉過身時,楊昭怔怔地看著他。
電梯門關上。
他沒有回答。
一直到樓下,陳銘生推開單元門,一步一步地來到自己的計程車邊。他打開門,把假肢放到後座上,等他回到駕駛位,剛剛發動汽車的時候,看見另外一輛車開了過來。
陳銘生將車側過來一些,給後面的車讓開路,但那車並沒有開過去,而是停在了單元門的旁邊。
陳銘生倒車離開,最後的一刻,他瞄了一眼後視鏡。
那輛銀灰色的保時捷里,下來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
楊昭聽見敲門聲的時候,以為是陳銘生回來了。
「你忘記拿什——」她話剛問了一半,就看見了門外的人。
「薛淼?」楊昭有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薛淼看起來精神不錯,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從懷裡變出一枝花來,遞給楊昭,笑著說:「驚喜。」
楊昭看著薛淼,平淡地評價道:「輕浮。」
薛淼扒著門邊,低頭看著楊昭,說:「不請我進去?」
楊昭也懶得理他,轉身進屋,薛淼跟在她身後。
楊昭從冰箱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擺在桌子上,薛淼見了,皺著臉說:「小昭,我遠道而來,你就這麼招待我,真是狠心。」
「你這次要待多久?」
薛淼坐在沙發上,鬆了松領口,說:「你想讓我待多久?」
「東西我需要再收個尾,你等一等,明後天就可以拿走了。」
薛淼歪著頭:「聽起來,好像是『拿了東西就快走』的意思。」
「差不多。」
薛淼仰過頭,枕在沙發上,嘆氣地說:「殘忍。」
楊昭坐在他對面,沒有說話。
薛淼躺了一會兒,還沒有要起來的架勢,楊昭站起身,走到他身邊。
「你睡著了?要睡就進屋去——」
楊昭話說了一半,薛淼的手忽然抓住她的胳膊。微一用力,楊昭毫無防備,直接倒在薛淼的身上。
楊昭動了動,沒有掙開。「薛淼,鬆手。」
薛淼低下頭,楊昭能感覺到自己的髮絲因為薛淼的靠近,一點點地壓下。
「薛淼。」楊昭再開口時,話中已經帶著警告的意味。
薛淼低聲說:「小昭,我和她又吵架了。」
楊昭淡淡地吸了一口氣,說:「鬆手。」
薛淼輕輕放開楊昭,楊昭站起身,從桌上拿了包煙,點了一根。
薛淼皺眉地看著她,說:「女人不要抽煙。」
楊昭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兩指夾著煙,說:「你是男人,不也不要抽煙?」
「我要為我的健康著想。」
楊昭輕笑了一聲,坐到沙發對面。
薛淼透著朦朧的煙霧,靜靜地看著楊昭的臉。
過了一會兒,楊昭在桌上的煙灰缸里彈煙灰,無意道:「你看什麼?」
薛淼搖搖頭,他的目光移到茶几上,那裡放著一本書。薛淼拿起來看了看,是一本歷史學的書籍,他翻開幾頁,剛好看見一句話,便隨口念了出來:「歷史是模糊的,就像是人的靈魂,一半真實,一半虛假,一半存活於夢境,一半紮根於現實……」
楊昭聽到這句話,慢慢地眯起眼睛。
「沒錯。」薛淼合上書,笑著說,「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夢。」
楊昭抬眼,在那個瞬間,薛淼的笑容顯得格外俊朗。她突然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人的渴望——女人的渴望,是不是也分成兩半?
像薛淼這樣的男人——成熟、英俊、幽默、多金,他是所有女人的夢。
她感覺到濃烈的煙草充斥著自己的肺腑,她想起了另外的一個人。
「小昭……」
等楊昭回過神,便看到薛淼默默地看著自己,他輕聲道:「你剛剛在想什麼……」
煙燃盡了,楊昭把煙頭壓滅,「沒什麼。」
薛淼看著楊昭,說:「我跟我的妻子吵架了。」
「你剛剛已經說過了。」
「小昭,我不願再忍耐了。」
「忍不忍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