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羌笛新發羌地聲 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羌笛新發羌地聲 中

打起快活林的旗號,無論商販百姓俱各驚走,一時四散而潰,有膽大的,也躲在直道路邊,待馬隊過去之後方一擁而上,商販們爭地奪客,買客又尋方才議定價錢的攤鋪,鬧聲又起。

衛央暗暗窺探,路人里略有殷實家底的穿著者,望馬隊而多有渴慕之sè,大凡尋常百姓,無論販夫走卒待此司空見慣般冷漠,那冷漠匯聚著,匯聚著,漸漸成了刻骨的仇恨。

大抵仇富與階級對立的仇恨都有罷,只是在雄峨的城關底下,面對著虎視眈眈的軍隊,沒有人敢將這仇恨爆發出來。

沉默匯成了狂cháo怒海般的水,匯成了焚天裂地的火,水火匯聚著仇恨,不知是待千里之堤上蟻穴的曝露,還是在等待星星之火的點燃。

衛央不寒而慄,不知高高在上的皇帝天子們怕不怕,他是待這種沉默里的仇恨最怕的。

誠如赤cháo席捲世界,一旦著黑sè的壓抑的沉默爆發出來,它要毀滅的一切,還能有甚麼可以去阻擋么?

黑sè的cháo水改換了天地,實則不過是走投無路的常人化作了暴徒肆意地報復著這個人間。至於少數成功了的,也無非是燒毀了擁有潑天富貴的土地原有人,繼而在廢墟上清理著自己的傷口,終於又回到建造等待再一夥暴徒燒毀的屋子的道路上來。

好像沒有甚麼法子能徹底改變這種輪迴,衛央只能想到赤cháo那一步。

當然,那一步對於整個人間的千萬年來說,或許也只是半路上的一小步而已,但那已經足夠了,至少衛央身後千百年是要走這一步的,能奮勇使這人間安安穩穩前進個千百年,那也足夠了。

幸運的是,他的前頭已經有個為此準備好基礎的人了,這也不錯。

腦子裡亂糟糟的,衛央一路顧不得看風景人情,低著頭趕著大輪車緊隨前頭的大車直往西走,隱約似乎又南下北上幾個轉圈,走的卻都是筆直寬闊的大街,雙轅大車可容十輛并行的道路,橫平豎直橫七豎八當是將興慶府割成十數個方塊的,愈走愈不吵鬧,愈走愈安靜時,衛央抬頭,趙子長一拍手笑道:「辛苦辛苦,可憐咱們終於到了。」

看天空,ri頭正在當中,這是晌午時候。

抬頭看,馬隊所停處,是個前後都是朱牆的巷子,巷子甚寬,也頗深,面對這一面的門開著,那門似畫在朱牆上的,並無高大門樓,更無迎門招舞的紅袖,乃至連些美人的體香也沒有。

這樣個地方,怎能成富貴人家一擲千金的受用場所?

再看時,心中一想,衛央大約明白了,這定是快活林無疑,不過是快活林的後門,乃至側門,這才是打雜的跑腿的進進出出的地方。想必裝點氣派的正門,那是設給貴人進出的。

門外立著兩個卷著袖管的漢子,見是把門的,衛央心裡想,這大抵便是傳說中的惡奴了。

縱是惡奴,也有眼sè,押酒馬隊在快活林里幾比得上外管事的地位,尤是這些個自長安來的,往西域去過的,誰手頭上沒沾過血,哪個刀頭下沒死過剪徑的強盜?

馬隊到時,兩人急忙而從容地以一人進去通報,另一個面上笑出一團花來,笑嘻嘻迎將上來,這卻是個党項人,將大唐的官話竟說的七八分流利。往趙子長拱手又作揖,這把門的笑嘻嘻請道:「昨ri說著趙大哥要到了,今早也說著趙大哥要到了,果然這會子到了。」

機靈的人,趙子長總不好冷臉相對,何況他是做密營生意的,最是看重的並非只那些個貴族大臣,這等門外把守的,堂內跑腿的,后廚幫火的,遞茶送膳的,不定甚麼時候便是個救命的人,笑呵呵也拱拱手,畢竟他在快活林里也是有身份的人,自不好把臂討交情,只管丟過去一掛兒大錢,笑吟吟道:「罷了,罷了,知道你這廝伶俐,咱們只是個押酒的,身無所長,一點心意,你兩個平分了權當撿了零碎。」

將手一捏,錢袋裡怎的也有數百上千錢,足抵兩人一月的所得,這人笑開了花的臉,當時又染了七分的熱情,沒口子道謝了,一面走過來靠近些低聲提醒道:「不敢承趙大哥大老遠地還惦記著咱們這些小人,有件事兒須趙大哥你們仔細了,明ri咱快活林里一潑的貴人要來,契丹的使者韓知古,魏國的使者拓跋先也,蛾賊里也來了個人,大名鼎鼎的守業道人,我看他一個個前時來時凶神惡煞,動輒將咱們這些人打罵,這幾ri過年,咱們只圖個快活,趙大哥可須約束著各位大哥們,休撞進前頭院里去給那些人捉弄,打殺了最不好。」

那一掛兒大錢果然沒有用錯,趙子長餘光掃一眼衛央,他也聽見了,卻不見有甚麼異動。

心中記下這一樁,趙子長低聲道:「多勞提醒,我知兄弟家裡離不開烈酒,老爹體冷最需這個養著,待你下值時,往我住處來,咱們也私帶了不少的烈酒,你多帶些回去。」

把門的知道,趙子長出手的烈酒絕不是尋常白酒,那定是次將軍醉那等美酒一品的上等好酒,一角怕不須千錢?他家裡老爹,當年曾是獵人,族人侵犯北地時,因家裡好歹有些積蓄,老頭兒哪裡願意去送死,一狠心將石頭砸壞了腿骨,就此落了個冷天疼痛難擋的毛病,每ri都要烈酒擦敷飲用,可憐他一個門子,年月能有多少進項?虧著這眼力,堪堪方維持著家用。

一時感激無比,他只念著趙子長的那一掛兒錢順口提醒,不意卻要更得莫大的好處,瞥見門內人影憧憧,點點頭縮著手站在一旁,再感激的話便不說了。

衛央暗自點頭,這個趙子長形容可親,不甚闊綽的出手多在這些個底層的人身上,難怪折猛說興慶府內情報一事,將來或許將由趙子長全手接管,這人是有本事的。

瞥一眼雖然笑著也教膽怯的人不敢直視的折猛,衛央搖起了頭。

人啊,還得和人比才知道好壞。按說折猛這麼個虯髯大漢,丟軍隊里最多不過是個出眾的老卒,但若丟在常人堆里,根本就是個專門用來嚇唬人的。

莫非趙子長的上司擔心這一伍密營在押酒的路上遇到強盜,特意配備了折猛來當勇氣的么?

裡頭迎出的竟然是快活林興慶府分店的內務管事,這是此處快活林中僅次於理事的二號人物。

趙子長一路上解釋過,快活林自是大東家施百歲的,但施百歲上了年紀,家中妻妾又多,子嗣旺盛的厲害,後院里那一攤子事兒管也管不過來,怎會親自管理天下數十家分店的具體事宜。由此,經快活林大小上百個東家的決議,施百歲將長安總店之外的其餘分店,均聘了理事來專門打理。

這倒頗有些職業經理人的意思了!

衛央心生感嘆,到底是穿越者來過的大唐,總店分店,董事理事,雖很可能有平陽的身影在裡頭,但能在這時候出現這些教他耳熟的名詞,確教人不得不感嘆的。

興慶府分店的管事不是很年輕,當有四十多的歲數,作為二把手,人前人後也見過大的世面了,這人出門見了滿滿的九車十八桶好酒,喜形於sè連聲道:「多虧押多了幾近一倍,若不然,明晚用過後,元宵之前咱們再別想有美酒招待貴客了。」

趙子長在這管事面前,馬隊隊長的身份可就不夠看了,他也有這自知之明,管事喜形於sè,倒不至於教他奉承著怎樣,實話實說般道:「出發之前,施員外過來看過,特意教賬房多批了西來的酒水一份,王橋鎮的張將軍託人捎過話,要一車兩桶將軍醉,不然更能多些。」

兩個把門的合力掀起專用進出大輪車的寬闊後門門檻,管事揮手教裡頭跟出來的僕役小心翼翼牽著挽轅的馬往裡頭走,這才與趙子長說了幾句話,問了這一支馬隊要在初七過後直返長安而不是再赴西域,點點頭矜持地道:「是該暫停西邊的葡桃酒生意了,北地戰亂不知甚麼時候才停,哼,那些個西域人,怎知戰火不燒生意人的道理。」

他是個党項人,可這番嘴臉,分明以深知禮儀榮辱的唐人中有地位的嘴臉。

衛央坐在車轅上,跟著前頭的大輪車徐徐趕馬進了院子。

這是生意場的後院,應該說是偏院,趙子長說過,快活林實際上就是個最高等的青樓,正經的後院里,碧水湯湯假山嶙嶙,有的是四季常青的松柏,應時而謝的十二月鮮花,佔地千畝的興慶府快活林雖比不上長安里的那總店,但這裡出眾的姐兒們,自也有人居一處的修林中院落,抑或水池畔的明珠高樓。

後院里甚偏狹,多為僕役雜人奔走忙碌的斜瓦房,牲口與短衣者同檐,馬糞味和人聲應和,原來這裡並非是住人的,不過是來打雜的短工們喂馬的喂馬,修車的修車,乃是個大雜院。

他身形高大,蜷縮著手腳也畢竟不能全然遮擋住,自身邊進門時,管事詫異地瞄了一眼,隨口問趙子長:「這廝是個苦力好胚子,長安人么?」

趙子長神sè自若,笑道:「袁管事好眼力,正是長安的閑散子弟,生的一身好力氣。」

徐渙怎能容一個管事的下作衛央,他正跟在衛央那車后,忍不住抬頭將這管事好生瞄了一眼,這人該殺。

管事的又一奇,嘖嘖稱讚道:「早先沒有發現,你這一支馬隊里大有人才哪,這後生好俊的材質,也是長安人?」

趙子長心中一突,原本總擔心衛央的氣質教人看破,叵料這管事是個眼珠子里沒水的,偏生將徐渙看在眼裡。

稍稍猶豫一下,趙子長長長嘆一口氣,滿口都是無奈的語氣,道:「袁管事承見,這孩子確是個材質很好的,原也是個讀書人,生來脾xing大的很,與人口角竟險險打死了人,求托在我手裡,跟著學些本領混口飯吃,xing子乖僻,還要勞袁管事多擔待些。」

袁管事只不過驚奇徐渙清秀,本也沒別的意思,趙子長這樣一說,他心內不由犯了嘀咕,聽這話說的急切,當時以為徐渙是趙子長的親戚,面上古怪一笑,念著進入后二進里的好處,背著手淡淡道:「好說,好說。」

趙子長頓時輕鬆下來,湊近了些帶著「你我心知肚明」的味道,低聲笑道:「袁管事,前番你托著捎帶的兩匹錦繡,路上生恐教雪水沾染了,我在後頭車裡以油氈布裹著藏了,你看是送到府上去,還是一會兒你得空使人來拿?」

「兩匹錦繡?」袁管事眼中放光,他知道趙子長走東闖西是個人物,百餘個馬隊里他也是數一數二的,手頭頗有些積累,叵料只拿住了他徇私的破綻,一手這一次能取來兩匹錦繡的好處,怎能不心動?

身為快活林管事,雖是個分店的,袁某歲入的進項倒不會少,在這快活林里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酒sè早厭倦了,又耽於與真的貴族差距匪淺,上好的錦袍卻也平生只那麼一兩件。

須知,一丈長安的上等錦繡在興慶府價值萬錢,一批數萬乃至十萬,一年的進項也便只有這些,袁某怎捨得勾!此番趙子長出手便是兩匹,那可是真的大手筆,縱在貴人手裡,這也是不小的財富。

眼珠一轉,袁某低聲問:「哦?哦!險險忘了託付過這事兒,卻不知傳信的說得清楚不,我要的這錦繡,哪裡勾的?」

他哪裡託付過人捎帶錦繡,不過趙子長送他個籍口,這人倒學了生意人的八分嘴臉,大蛇隨棍的本領可熟練的很。

趙子長輕輕笑道:「是蜀錦,一匹墨綠,一匹深青,段十三娘家鋪子繡的。」

袁某忽地一下瞪大了眼珠子,失sè道:「真是段十三娘鋪子里的蜀錦?」

趙子長微微一笑,長安段十三娘錦繡鋪子,那是天子先皇后時的貼身侍婢出宮后奉召開的,那段姓的侍婢忠心耿耿,先皇后薨,天子憐其孤苦,賜金於長安西市開短十三娘錦繡鋪子,至今十數年來,產量雖不高,質地卻了得,除非宮中天子貢品,沒有能比得過這家鋪子出來的錦繡。

他是密營百將,辦事又頗受欣賞,每東西的來回時,暗地裡總有遞送這些價值不菲的用來勾連訊息的資助,兩匹錦繡於他而言,此時隨手送出也不算甚麼要緊事情。

一路上行時,那徐渙可是抱過龍雀刀的,可知在那瘋子校尉心裡,這個少年算得上心腹,與他相比,區區兩匹蜀綉算甚麼。

袁某此刻滿腦子都是兩匹錦繡,兩匹錦繡哪,一家老小裁剪都足夠的很了,若再省著些,待開chun后偷偷拿出去尋黑市裡出售掉,恐怕十萬錢的進項也是少的。

這個趙子長,果然是有大來路的!

當然,袁某不能斷定這人就是唐廷密營里的頭領,就算能篤定,干他甚事?國家大事,那些個將錦繡裁剪褻衣也顯尋常的貴族力主,咱們常人,能過好ri子足夠了,管那麼多,豈非自尋煩惱?

不得不說,快活林對驍勇善戰的党項人影響太深了,奢侈與酒sè能腐蝕任何事物,再剽悍的民族,當奢侈與酒sè掏空了人心的時候,當上頭的以享用奢侈與酒sè,下頭的以奢侈與酒sè為奮鬥的方向時,末ri也快到了。

可惜了,党項人等不到李元昊的出世了!

這是衛央驅車進入后二進時候的感嘆。

與後院里不同,這后二進,實際上就是自自後門進入之後的第127章似的鐵牌子,在趙子長捧出的一張文書上啪啪蓋過黑印記,一揮手方教短工們下手卸貨。

袁管事立在一旁,面sè不善又無可奈何,這幾個老頭兒,那是專門cāo持這些上等美酒的酒師,每月里拿的是供奉的進項,受的是快活林管事的身份,東家待這些老不死也和藹的很,這些老不死似乎天生與他有齷齪,他袁某能有甚麼法子。

這些美酒將置於哪裡庫存,衛央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也不願知道。

四下將這三進內的院落掃過,衛央心裡在盤算,住下之後能不能有機會在興慶府到處轉一轉,如今的興慶府熱鬧繁華不假,可也如臨大敵般党項人枕戈達旦,十八騎在這裡是做不出甚麼有價值的事情的。

探察興慶府的城市布局,最好能窺得党項人的軍力布置,將來打滅國之戰的時候總會用到的。

另外一事,進城前聽党項人說諸國使者到了興慶府,圖的必定是前線大敗的事情,衛央想知道接下來這些使者們會討論出個甚麼結果。

一時酒桶盡為幾個老頭兒帶著人搬去了前頭,在袁管事目不轉睛的注視下,趙子長自車上取兩卷油氈布裹著的長條交給袁某的跟班,袁某心滿意足向趙子長點了點頭,轉過臉瞧著貼著車站著的徐渙,甚為讚許地道:「趙隊長找的好幫手哪,幹活利索為人老實,袁某可喜歡的很!」

徐渙臉sè一變,怒從心來。

他討厭老被人看著臉蛋讚美,如今是越發討厭了。

袁某本是隨口的話,自不必等趙子長謙遜,神sè一正擺擺手道:「罷了,一路勞頓,前頭院里收拾好了屋子,各位早些歇著的好。」回頭又吩咐跟在身邊的短打跟班,那分明是幾個惡奴,生就一副打手的臉,「來啊,將大車趕到後院,教人仔細著修理了,這是押酒用的,半點疏忽也不可有,敢有不仔細拆卸了好生檢查的,仔細扒了他的皮!」

一言既出,馬隊的人面sè俱都變了,心中直起打鼓,別的倒無關緊要,一輛車拆了也便拆了,可有一輛車下,那一柄早已名震西陲的大槍,一柄威震天下的龍雀,若教發現了可了不得。

趙子長一面向依著車靠著的衛央使眼sè問計,一面握住了腰裡的刀柄。

以前也多次到過這裡,從未有這一次說的要拆了大車來修理,莫非袁某瞧出甚麼來了不成?若是那樣,到了拚命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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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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