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惡客臨門
宴時已到,李光伷也不敢在此時賭衛央三人是否真要在門口攔住盟國使者的腳步,偏他又是個沒急智的人,眼看沙漏里時刻過了時候,而座下似無一人能擋那唐人,只好面上露出些乾笑來,向張浦投過去求助的目光。
張浦會意,便在衛央長身站起同時,仰面大聲而笑,自席上起身,寬袍大袖直往門口而來,遠遠拊掌笑道:「楊先生好快的刀,好豪壯膽量,張某佩服的緊哪。」
衛央心中暗笑:「果然這李繼遷手裡還是有那麼幾個人物的,這廝名叫張浦,我卻不曾自帶百科,不知是個甚麼有名的歷史人物了——且罷了,宴時已到,胡兒賊虜將至,偏心與党項糾纏下去未免不美,卻看這廝有甚麼話說。」
滿面冷笑,衛央譏誚道:「壯士鋼刀,怎及小人唇舌鋒利?既爾yu以我弟兄三人為餌釣賊兒上鉤,合該好生待著些,有求於人尚且厚顏自大,天下何當有此道理?」
張浦走近前來,拱手笑道:「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倒不是咱們有意為難,既先生已知今夜裡的對手在來客里,當知來人中有的是手能撕猛虎的壯士,若未見先生三兩分本領,咱們如何安心?」
衛央手指李繼沖身後那賽虎痴兩人冷笑道:「若要比較,管教這兩人來便是,何必如此繁瑣,將些沒本領的雜毛教來挑釁,好教人不快?」轉眼稍稍和藹,上下打量張浦又道,「看你倒是個知禮儀的,想是漢人出身,罷了,且賣你個面目,看你怎樣安排。」
張浦心中一沉,這廝處處忘不了挑撥離間,反教他先逞了口舌之快。
瞥眼處,張浦心下嘆息,這些個党項人原本待他與李仁謙兩個漢人便不滿的很,如今這廝口稱賣自己個面目,何嘗不是教党項人愈發不滿?
想方才李光伷是為太師尚且不能安這三人的桀驁,而自己一出馬便成了好事,怎能不教本心有芥蒂的李光伷之流著惱?
李繼沖雖莽撞,卻並非是個十足的莽夫,掃眼將一眾党項人神sè瞧在眼中,又瞧見上頭李光伷懷抱如意麵sè怫然,皺皺眉拍手笑道:「楊先生頗見偏狹了,真是壯士,當有容事胸懷,倘若真不能容咱們試探,李繼沖雖只是個太尉,倒也有幾分薄面,不如我代咱們為先生賠罪,請上座如何?」
衛央神sè一正,這廝倒是個人物,看他與李光伷頗有親近,又與這張浦之流的漢人交情篤厚,難怪李繼遷的貼身扈從頭目也能交他利用。
至於李繼沖話里話外那番「若再計較,便失了容人雅量」的潛意思,衛央可不在乎,左右他就是個計較的人,裝個樣子作不在乎狀給誰看?
遂笑道:「賠罪不必,齷齪已生,譬如潑水到地,怎能收回?」轉面問張浦,「以你之見,這席座該排在何處?」
張浦稍稍猶豫,依著他的本意,該將這廝送在要席上就坐,待得拓跋先也到時,正好先由此展開爭鬥。然而,這裡是李光伷這老兒做主,他若就此安排了,有李繼衝出面定然不會教李光伷駁回,但在李光伷心中恐怕就此要落下計較,以這老兒xing子,三兩ri中恐怕是必定要來尋釁的。
不見得張浦怕了李光伷,只是如今邊事正緊,又要與盟國諸使周旋,不可分心與這等鼠目寸光的老匹夫爭鋒,耽擱了國家大事。
到底李繼沖見勢明朗,長笑道:「先生雖非唐廷使者,卻是赴宴中唯獨的三個唐人,又非諸國附庸,當擇要席來安排。不如這樣,今夜也有自東海倭國來的富商,原本該在上席地里排個次座,先生若不棄,敢與倭人爭鋒,那麼,這次位該當先生佔據。」
李光伷面目yin晴不定,但李繼沖既然發了話,他這個沒有實權的尊者只好按著惱怒,面上一團和煦笑容,連連點頭將如意擊在案上道:「這個計較妥當的很,妥當的很,倭人來者號稱勇武,這三個唐人草莽蠻橫,群狼競食也要以力氣分先後,這做次么,也該勇者坐之。」
張浦心神輕鬆,雖知李光伷只礙於李繼沖的面子方如此一說,到底這裡沒有公然發作xing子,又順了他原本的計劃,一時心中大喜,面上風淡雲輕籠著手微笑著道:「正是某心中計較,先生且看,那座次雖在高台之下,到底是尊貴的地方,卻不知三位敢與倭人爭鋒么?」
衛央哈哈大笑,抬腳便往宴廳深處走,道:「別的好說,卻不能教倭奴上了頭去,罷了,選定這位,若倭奴要來計較,都在我三人頭上,要你一人相助,不算長安來的唐人好漢。」
甯破戎有點不解,按說門口還能糾纏著再打那麼一兩架,怎地校尉竟然這樣輕易地妥協了?莫不是早上吃下去的瀉藥,這會兒又發作了么?
折猛卻沒這許多的想法,跟著衛央一面大步往裡走,腳下軟綿綿的地教他甚不習慣,這面似粗莽卻心細的漢子暗暗記著一路來所經之處的人物——片刻真要打殺了人,恐怕今夜裡不能善罷甘休,須找好退路,準備殺出一條路去。
席位正在高台右前方,與對面分雁陣似展開,各有兩個席位。
衛央往高台上瞄一眼,這才瞧清楚這個叫李光伷的老兒長個甚麼樣子。
這是個絕無甚麼富貴相的尋常老頭兒,面上已見老人斑,稍稍有點顯胖,個頭不是很高,目光兇狠的緊,想必年輕時候也是個蠻橫霸道的人。
老話說人靠衣裝,尋尋常常一個老兒,穿紫戴玉掛金飾,登時彷佛真有了富態的模樣。都說久居人上必有貴氣,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以一個販夫走卒教他穿著龍袍戴上冠冕,上頭寶座上也渾生這倒刺般坐不住。
不得不說,李光伷這老兒是養出了些貴氣的。
在平陽面前,衛央尚且隨意如面對無人,李光伷縱有幾分貴氣,焉能教衛央折心,肆無忌憚地仰著脖子上上下下將高處的李光伷打量了片刻,連拱手似也不願,衛央呵呵一笑,點點頭,又搖搖頭,挑台左最上的席位坐了。
甯破戎很理所當然地抱刀往身後一立,對面乃是幾個党項貴族的老頭兒,這人竟眼角也不瞥一下,抱臂笑嘻嘻地只顧自己站著。
折猛一瞧,食案雖廣,那也不好入座了,也抱臂往另一邊一站,兩個金剛彷佛似的。
張浦踱將回來,看李繼沖對這三人的無禮不以為意,心中登時大定。
今ri夜宴,李光伷雖是主人,卻做主都要看李繼沖的示意,只消這個党項族裡最年少有為的不出差錯,那麼,張浦自覺他的計較都能順利成行。
門口那案,早有僕役悄然撤了下去。
李光伷如意再敲食案,宏聲道:「知客迎賓,教使幾個有眼利的……」
不及聲畢,穿山屏外腳步雜亂,不知幾十人往這裡先後而來。
但聽個年輕的傲慢聲叫道:「不必恭迎了,咱們早到外頭,聽得一時熱鬧,這就來了。」
李光伷勃然大怒,低聲哼道:「這個姚琯是愈發不懂事了,賓客之類也不好生交代著教仔細,來啊,客人到了,須迎著。」
折屏后一時聲作,先是一陣鼓點動,而後絲弦撥弄,繼而有笛音起,不轉眼工夫,號角般一件衛央不知的樂器,滴滴答答地竟奏出教他耳熟的調子來。
細聽時,身後折猛當他不知曲名,低聲哼道:「這是吳王殿下當年創的曲調,如今乃是公主殿下親征時講武堂少年軍吶唱的《少年近衛軍軍曲》,教這些潑才用在了這個地方。」
衛央啞然失笑,甚麼少年近衛軍軍曲,這分明是他耳熟能詳的《共青團員之歌》,這個吳王,也是個妙人啊!
凝神細聽,卻與原曲頗不同,原曲也激昂深情,但總有一股老毛子的味道,這裡已不見有了,想必是經名家手筆,非但換了當今能有的樂器來奏,又改換了曲調的味道。
跟著調子低聲哼了幾句本身熟知的歌詞,李光伷與張浦已從高台站起,繞過食案下台來往門口迎去。
衛央視而不見,反而沉醉般閉上了眼睛,手指在食案上輕輕敲出了節奏。
甯破戎不去想那麼多了,他如今只是在想,要不要一會之後搶旁人案上的飯食來換——那彩夫人必在左右,她若再往特定要排往這裡來的飯食里再下些料,那可如何是好?
倒是折猛,原本他是個暗士,行的都是人前說人話,鬼前哄鬼聲的事情,必要的大都是眉高眼低的活計,衛央一動不動,倒教他為難了。
索xing把心一橫,暗道:「管他那許多,左右是來尋釁鬧事的,何必與他客氣。」
他喜愛少年近衛軍軍曲,當時搖頭晃腦一邊合著節拍,一面心中腹誹:「這哪個狗ri的亂改?黃大家經手的調子,講武堂少年軍官們入伍時吶唱地教人直覺痛快,這裡卻生生吹打出喪樂的味道,真他娘晦氣。」
穿山屏外,燈光照處,一溜煙走來五七個人物。
當頭當中是個頜下整齊齊生虯須的老頭,體型並不壯碩,未見言語先露笑,細長的雙眼,挑著jing算的眼角紋;皴黑的油皮,蓋住富態的皮肉骨。
這老頭在當頭正中走地踏實,穩穩噹噹無人與他爭搶,當先跨步進了門來,遠遠拱手笑道:「竟勞太師遠迎,韓某可擔當不起哪,有罪,有罪。」
李光伷近前了去,在三五步外停住,也拱拱手,意態見親近,內外卻分明,笑著道:「韓南院位高權重德貴勛顯,不得不迎啊,於路辛苦,且容告罪。」
這便是遼國南院大王,遼帝耶律賢的使夏特使韓知古,也便是韓德昌的生父了。
與韓知古見后,李光伷有意停頓了下,瞥一眼與個道人爭先進門反而愈發不能搶先的年輕男子,又將目光落回來,在韓知古身邊寸步不離的兩個漢子臉上瞧一瞧,突然怫然嘿然道:「我說我王多番請教而不能得,原來南先生早早找好了下家。」再與韓知古拱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恭喜道,「韓南院初到興慶府,兩三ri竟能得南先生青眼相看,可真真是本領了得,由不得咱們不服啊。」
韓知古笑意盎然,拍拍右首這個漢裝打扮的壯漢笑道:「不是韓某本領高強,實在是南先生了得,為我王求上將,此乃韓某職責,只好甘願受太師責難了。」
李繼沖並沒有親迎往外去,想必今夜與諸國使者饒舌,李光伷那是個唱白臉的,須他來唱紅臉。
順眼瞥到衛央三人津津有味聽曲的姿態,李繼沖一笑,頗用了些嗓音和聲道:「楊先生可莫大意了,韓南院身邊那個契丹漢子,本名叫甚麼兀顏維而,十分驍勇,號稱北國馬下二十年無對手,一桿狼牙棒,打遍半邊天下。」
衛央輕輕一愕,兀顏?當是完顏一族的罷?曾記有考證,當是完顏一族了,怎地來的這樣早?不該在百年之後方興起於東北么?
李繼衝突然一哼,怒道:「那個漢裝的,本是興慶府南庄的人,祖上是獵戶,後頭師從西陲武師,主見全一門馬上步下的武技,二十年來未出世,卻是民間傳說中西陲數一數二的悍勇人家,這南虎一身本領更勝乃父,楊先生可仔細些了。」
衛央並不正眼去瞧,閉著眼笑吟吟搖頭道:「你可錯了,他這一些個,若不來尋釁時,我何必理會?全數的都是你党項人的對手,於我處卻無許多干係,李先生莫要指錯了對象。」
李繼沖偏頭瞧瞧將將之前見兀顏維而與南虎剎那間緊繃身體的賽虎痴二人,竟一時間心頭有點隱隱的不安。
都怪李繼遷曾不小心說過一句「若得南虎,王宮不虞有虎豹蛇蠍耳」,賽虎痴是為王宮裡頭一個扈從頭領,此話傳到他心裡怎能不生忿怒?
今ri二虎相見,不,算上那八臂將孔丑,怎地也算四虎相見,倘若折卻賽虎痴兩人任意一個,那怎生是好?且不說王宮的安危,党項人的面目,非但是今ri夜宴上,恐怕都要折盡了。
衛央心裡是有些嘀咕的,自出道來,他一身本領試問天下無敵手,呼楊老了,當然不能強行找這老二位拚命,今夜宴上有這許多的高手,若不能出手對敵,那是多麼大的遺憾?卻這些混蛋都是使重器的,大槍不在手,難不成要赤手空拳爭鋒不成?
好歹哪怕有個使槍的,馬槊也好,至少劈手奪來后,也算稍稍有個趁手的兵刃了。
正計較間,忽聽門口有人笑吟吟道:「拓跋先生急甚麼,老道年邁體衰,自然腳步是趕不上你年輕小子輕快,讓老道一讓先進門,不差你三兩步趕上的工夫。」
便有哈的一聲笑,再有個青年男子的聲笑道:「你這老道,自知步子慢了,早該知曉老不以筋骨為能休與我爭先才是,倒是你急甚麼?」
門框本來甚寬闊,李光伷卻教人加了些板料堵塞了只能容兩人並肩而入,來人一路遭受風冷,少不了厚重裹著氅衣,強行並肩,難免教人恥笑,遂有這進個門也爭搶的一老一少。
那老的果然是個道人,依著衛央所知,這是蛾賊里的丞相般人物守業道人,與高繼嗣合成文武雙壁的便是他。那年輕的,當然是偽魏的拓跋先也了。
果然不出眾人所料,偽魏蛾賊與契丹三國雖號稱盟國,到底彼此還是有齷齪的,單單隻進這門,身為使者的守業道人與拓跋先也便你爭我奪起來。
李光伷心中大喜,南虎教韓知古先搶了的惱怒少卻甚多,笑吟吟道:「罷了,二位都是名震天下的人物,何必與一扇門過意不去——爾這狗才,不見貴客臨門了么?也不知卸開,豈有這迎客的道理!」
而後笑容可掬解釋道:「倒不是咱們故意為難,兩位明見——實在是久候不至,夜裡風冷,只好命人閉上門扇,不意諸位快的很,時辰剛過就到了,不及大開迎客之門,莫在心裡去,兩位快請。」
著一襲黑衣的白凈青年,身量甚是勻稱,不及六尺的身高,斯斯文文的麵皮,不胖不瘦甚是個yin柔的美男子,腳踢薄底快靴,在腰間掛著一柄長劍。
號稱北地風流第一人,魏國名門出身,上將拓跋觥的獨子,乃是拓跋先也。
「喔?是么?」拓跋先也一讓身,守業道人四平八穩笑吟吟先搶進了門,他卻不再在意,轉眼間笑容滿面,神態瀟洒地左手按住了劍鞘,笑吟吟道,「那是咱們來早了,還是這狗才沒個眼利該罰了?」
「自然該罰,先生是快活林的常客貴客,怎能以早晚論來去。」李光伷與守業道人要拱手,隨口只答了模糊一句。
拓跋先也朗聲大笑,驀然間,長劍出鞘,亮光下匹練橫掃,弓著腰戰戰兢兢立在門口的新賓客斷作兩截,竟教這人一劍殺了。
長劍歸鞘,拓跋先也輕彈劍柄,這才緩步踱也似進了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