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有仇人自遠道而來
京杭運河之上,一條船隊緩緩向著京城的方向進發。船隊的最前邊是四條官船,打著漕運總督楊錫紱的旗號,每隻船上各有漕標一汛兵丁,由四名千總統帥。船隊正中,是五艘巨大的畫舫,畫舫上人來人往,除了些身穿補服號褂的大清官員兵丁外,剩下的居然皆是黃頭髮藍眼睛大鼻子的洋人。
洋人自然是大不列顛赴大清特使大英皇家海軍司令查塔姆伯爵威廉·皮特一行人。陪同威廉同行之人,除了漕運總督楊錫紱,兩江總督高晉等人以外,尚有兩廣總督李世堯,以及南宮子墨與廣州百花樓樓主嵐希等人,他們自廣州開始,一路護衛陪同北上,在鎮江庄達也上了船,同時,宋三也帶領三艘大清海軍官兵加入到護衛隊伍中來,至此,和珅所有信重之人全部參與,加上三位總督,上千官兵,護衛規格之高,有清一代實屬罕見。
此次威廉·皮特訪清之行得以成行,可以說都是和珅上下周旋的結果。依著于敏中高杞等人,是堅決抵制的,就連劉統勛,對於大不列顛人遣人來訪也並不感冒——自從大清與沙皇俄國因為電報鬧翻之後,朝廷上下大多數對於西方「化外蠻夷」好感盡失,威廉選擇這個時機來華,冷遇在所難免。
威廉等人在廣州碼頭起碼等了十幾天,既不許上岸,也不許離港,實際上相當於軟禁了起來。直到他們都快不耐煩,以為這次又要無功而返的時候,兩廣總督李世堯突然帶人出現,態度大變,前倨後恭,搞的威廉與羅斯上校十分迷惑。
「庄先生,和大人究竟是如何說動貴國皇帝陛下允許我等覲見的?子墨先生一路上諱莫如深,你也三緘其口,我跟和大人可是朋友,這眼瞅著就到通州了,總該告訴我了吧?」
一路行來,這已經不是羅斯上校第一次問這樣的問題了,靠在船舷上,迎面而來的冷風吹的庄達天藍色錦緞袍子的下擺獵獵作響,紅綢子綁著的髮辮被撩起老高。
「上校先生就不要難為庄某了,您也說了,我家和大人是您的朋友,到了京城,自然一切真相大白……」說著話庄達聳了聳肩膀,這是他跟洋人學的,這兩年他接替卿靖,替和珅打理生意,交往的除了倭國朝鮮琉球等人,剩下的就是洋人,非僅開闊了視野,便連行事都受了些影響。
「老實跟您說吧,這件事情好奇的可不光是貴使團上下,就連我跟子墨,也蒙在骨子裡呢!」庄達苦笑一聲,「咱們這個和大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他說著不禁暗想:「京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把我跟子墨宋三都召來了呢?」
不怪庄達疑惑,要知道他與南宮子墨宋三雖然同為和珅得力下屬,真正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可是不多。
子墨跟宋三也在疑惑同樣的問題。
「這一回主子將咱們幾個全部召集進京,該不會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吧?」
南宮子墨嘴唇上鬍鬚愈發濃密黑亮,下巴上刮的趣青,一身淡青色長袍,醬紅馬褂綉著金線,成熟中透著一股子貴氣,與當年走街串巷的雜貨郎中相比,可謂天壤之別。
居移體養移氣,變化的不僅僅是南宮子墨,也包括宋三。自從被乾隆委任為大清海軍水師提督以來,宋三颳去了滿臉的絡腮鬍子,露出他原本白凈帥氣的面孔,顯得文質彬彬,只一身殺伐之氣無論如何掩蓋不住,眸光到處,眾皆股粟,大將之風盡露無遺。
「子墨稍安勿躁,和大人精滑似鬼,滅國都如探囊取物,還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倒他么?把心放在肚子里,此次進京,保不齊有咱們的好事也未可知!」宋三平生只佩服和珅一人,即使南宮子墨早就跟了和珅,面對他時,說話也並不顧忌。
子墨不以為杵,苦笑一聲說道:「但願如宋大哥所言……托主子的洪福,子墨從一個一文不名的賣貨郎,成為如今出入總督巡撫衙門都被以禮相待的『子墨先生』,雖無功名在身,權柄之大,怕是那些紅頂子官員都艷羨不已……人生一世彈指一揮間而已,子墨已經別無所求,但求平平安安,把主子交代下來的事情全部做好便可……」
「『全部做好』?」宋三重複一句,肅然說道:「這四字說來輕鬆,做起來怕是不容易。你跟和大人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沒看出來么,咱們這個主子,志向可非一隅之地便可,也非廟堂高爵而止,他的目光長遠,志向非凡,遠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除了努力辦差,怕是出謀劃策的餘地都沒有。跟著這樣的主子,建功立業輕而易舉,只是有些時候,卻也著實考量下人們的膽量啊!」
「你是說……」南宮子墨赫然變色,愣愣的盯著宋三,被他一番話驚的目瞪口呆。
「我是說甚麼?我可甚麼也沒說,我只知道,如今暹緬二省,咱家和大人怕是能做多一半的主,尤其是暹羅,鄭信為王,又有怡情嫵媚二女掌握重權,只消和大人一句話,怕是當時就能……」下邊的話宋三沒說,只是伸出手掌,手心衝上,然後猛然翻轉。
「嘶——」南宮子墨倒吸一口冷氣,想要反駁,偏偏宋三說的都是實情,讓他無從反駁,只能選擇沉默,一顆心,卻倏地提了起來,暗暗琢磨:「難道主子真的有不臣之心么?他若弒君謀位,我又該何去何從呢?」左思右想,總歸是不得要領,連宋三出艙都沒聽見。
「沒有和大人,便無你我夫妻今日一切,怎麼,怕了么?怕了趁早說話,權當我嵐希看走了眼……」
「說甚麼呢?我南宮子墨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肯做那忘恩負義的小人?」南宮子墨醍醐灌頂,起身打斷嵐希的話,一邊從她手裡接過沏好茶的水杯,一邊瞪她一眼:「怎麼,在你眼中,你的夫君便是那般人么?」
嵐希原本板著面孔,被南宮子墨一瞪,非但不惱,反而破顏而笑,白子墨一眼,說道:「這還差不多,剛才我在裡邊聽你跟宋大人說話,還以為你怕了呢……他宋三才跟主子幾天?咱們可不能被他拉在後頭了……人家也想弄個誥命夫人噹噹呢……」
說這話時,嵐希俏臉飛霞,低眉順目,下巴差點就要碰上胸口的高聳,羞顏答答的樣子顯得分外誘惑,南宮子墨猛吞一口吐沫,放下茶杯,胳膊一舒,便將其摟到懷裡,嘿嘿一笑說道:「原來我家娘子也羨慕那誥命夫人啊,好說,讓為夫先……」
「討厭,大白天的……唔……嗯……別在外邊,去裡頭……」
滿艙春色,不及細表。
堪堪半個時辰,子墨終於心滿意足的出艙,迎面正撞在一個人懷中,倒像那人一直在外邊聽窗戶根兒似的,心下便是一惱,抬頭望去,卻見不是別人,居然是大不列顛赴清使團的副使,艾倫特·理查伯爵,忙將怒火壓將下來,躬身施禮:「見過伯爵先生,伯爵先生站在我艙門之外,可是找子墨有事么?」
艾倫特便是強搶琳達繼承權之人,不過三十許年紀,藍灰色的瞳孔英氣逼人,透著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氣。高聳的鼻樑,薄薄的嘴唇,長相雖然帥氣,卻給人一種瞧不起人的感覺。
子墨經常與洋人打交道,對於這個安茹伯爵有所耳聞,知道他乃金雀花王朝理查大帝的後裔,家族雖然已經不在統治英國,大部分領地還在,爵位也未剝奪,在整個歐洲上層,仍舊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有些傲氣自然難免,卻不知道,艾倫特所擁有的這一切,都是從琳達手裡搶過來的。
「聽說你是和珅的奴僕?白日淫樂,以此看來,你的主人也不過如此嘛!」艾倫特一聲冷笑,仰著下巴,扭身而去,氣的南宮子墨咬碎鋼牙,拳頭捏的嘎巴作響,若非礙於對方外使身份,非得叫人將其大卸八塊方可消氣。
艾倫特偷聽了一場鬧春之曲,又對子墨鄙視一番,心裡卻對大清愈加鄙夷起來,邁著最為紳士的步伐,敲了敲威廉上將的艙門,稍等一下,得到裡邊人允許,方才推門而入,見威廉正與羅斯各端一杯紅酒坐在椅子上說話,不疾不徐的打個招呼,垂手肅立在一旁。
威廉其實並不喜歡艾倫特,只不過艾倫特與東印度公司總督托馬斯·羅伊交好,這一次他捷足先登,從亨利三世那裡得到了出使大清的機會,卻也不得不接受了艾倫特擔當副使的要求。沒辦法,誰讓托馬斯與亨利走的近呢,亨利三世好像總是對於文質彬彬的手下別樣青睞,對於他這樣的武夫,表面上雖然敬重,骨子裡總讓人覺得有些隔膜——這也是他如此珍惜此次出使大清這個機會的根本原因。
「理查先生?請坐!咖啡?紅酒?或者茶?」總是要給面子的,威廉笑吟吟的問道。
「茶,謝謝!」艾倫特彬彬有禮的說道,坐在羅斯上校讓出的座位上,身子筆挺,配上他一身簇新的燕尾服,潔白的衣領,整潔的衣服,紳士氣度盡顯無遺——如果他的下巴再往回收一些就好了。
「大清過除了有茶葉瓷器絲綢以外還有什麼?居然連『日心說』都不知道,如此愚昧落後的國家,真不知道陛下為何如此看重?」
說這些話的時候,艾倫特語氣輕蔑,飽含濃濃的不屑之意。
羅斯不落痕迹的撇了撇嘴,心說你還沒見過大清先進的熱氣球與電報呢,怕是更不知道你的親妹妹,已經成為大清國的公主了吧?不就是巴結上了托馬斯嗎?有什麼好神氣的,等到見到琳達公主,看你還能不能神氣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