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安逸宣昏睡了兩天,夢中,他又回到了那個梅園,墨梅與星星點點的雪花,就像芝麻糊與小糯米丸子。
夢中那個人總是端著一碗溫暖的芝麻糊丸子,一口一口喂與他。
不知怎地,夢中的他吃著最厭惡的甜食,卻極其歡喜,像從未嘗過如此美味的食物似的。
他知道,這個窄小花園外有更漂亮的院子,那是姨娘們的梅園,朱梅粉梅,花繁喜氣。
以為他不知這墨梅是用墨汁染的么?他只是不說而已,卻不甘心姨娘們總對外人誇口對他們母子多麼的好,連珍貴的墨梅都捨得先分與他們。
冰天雪地,冷清的廂房,黑色的花朵,寒的卻是,人心。
『你別走……』夢中的安逸宣用稚嫩的聲音對那人央求。
那人蹲下來,突然花瓣飄散,墨色的殘花擋去了那人的面目,只聽到少年的聲音回答:『我帶你去看紅梅,帶你和……一起住進暖洋洋的廂房……』
『別走……』安逸宣哭了出來。
突然,場景大變,黑色花瓣砰然炸開,淹沒天地,那人消失了,安逸宣猛地伸手一抓,墨梅殘花融在他手中,暈染開來,他猛地感到腹中絞痛,哐當,瓷器破碎,循聲望去只見一碗狼狽的芝麻糊丸子。
他被下藥了,被那個人下藥了,那個人……
安逸宣倏爾睜眼,眼淚滑落眼角。
伺候的小廝驚喜,「安公子醒了!安百!你家公子醒了!」
伺候的人領著大夫趕了進來,安逸宣一反常態的安靜,大夫說他已無大礙,只是受驚多度,需喝幾服藥調理一番。
安百立刻就去熬藥,安逸宣痴痴地望著窗外,由著別人喂他茶水,喂一口,他便喝一口。
忽然他猛力撥開瓷碗,「騙子!你是騙子!」
如意沉默地跪下收拾殘局,彷彿沒被突然發瘋的安家少爺影響。
安逸宣倉惶下床,一腳踩中碎瓷片,瓷片深陷入肉,他卻渾然不覺,拖著一腳的血跑出去,被護衛攔了下來。
「我要找他!放開我!」
護衛們面露難色,對視一眼,默契地把安逸宣押回了床上。
這時候大夫也到了,搖頭嘆氣,醫治了安逸宣的腳,對安百說:「身上的傷倒好,就是心病……比我所想的更嚴重啊。」
安百眼皮一跳,忙問:「開藥啊大夫。」
大夫道:「葯我自然會開,只是喝了能有幾成效用,可就不是我能說定的了。」
安逸宣的心病,其實很少發作,更多時候只是顯得脾性古怪,但在外人面前,他一直都是溫和善良的公子,是以沒有暴露過。
這一回,卻因為歹人的欺凌勾起了潛藏在記憶深處的陰影。
吃了葯后,安逸宣睡了一覺,醒來後腦子清明了些許,認得出伺候自己吃藥的是關子朗的小廝如意。
他虛弱地倚在靠枕上,「安百呢。」
如意恭敬回答:「外出置辦公子的皂粉了。」
安百的面相實在不像正經人,所以換了一身邋遢衣裳后混入乞丐堆里無半點違和之感。他卻並不真的要乞討,安家的工錢還是不錯的,尤其是他……
他在巷弄中左穿右拐,終於在一個小宅子的門前發現了記號,他依約敲了十數下。
裡頭響起人聲,「雪花墨梅瓣。」
他應:「丸子芝麻糊。」
門從裡面打開,安百迅速鑽了進去。
喝葯對安逸宣沒有任何幫助,他仍舊夜夜夢魘,本來只是夢中的腹痛,如今清醒時也能感覺到了。
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滅次之,心死身滅,心病了,身體自然也會一落千丈。
安逸宣卻只覺得無比焦躁,多日無法安眠的酸痛無力與苦悶,簡直要把他逼瘋。
他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執意要打人泄憤,彷彿只有別人痛苦了,他身上與精神上的痛楚才會減輕。
只是,他卻連握棍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得不躺在床上時,他想起了時青,女裝扮相的時青,像極了墨梅園中的娘親,可是他的娘,早在墨梅園推翻重建時「死」去了。
那片墨梅,卻是再也見不到了……
這晚夢裡,他又夢見了「那個人」,那人摘下一支墨梅,輕輕點了一下他的鼻尖。
原來「墨梅」是這樣的香味——劣質的墨香糅合白梅的清雅,原以為忘了呢……
似真似幻的氣味久久不散,安逸宣的心安定了,身體漸漸軟下,終於真正的睡了過去。
男人把「墨梅」交給安百,撩起衣擺,伏在床邊輕輕地在安逸宣額上印下一吻,「乖孩子。」
安百躊躇了片刻,還是把心裡的疑問問了出來,「您為什麼不與他想見?」
男人站起,「你照顧好逸宣便是,其餘的事,與你無關。」
安百一驚,急忙跪下,「小的知錯了。」
「逸宣的所作所為,我都是知道的。」男人道,「在他的人,他的命,他的全部回到我手上前,我要他毫髮無損,聽到沒有。」
「小的明白!」
送走男人,安百的心跳仍未平息,這個人才是他真正的主子,一枚隱藏得極深的棋子。
這位爺之所以會出現在此,除了夜訪安逸宣少爺外,怕是另有所圖。
強風吹開了窗子,安百過去關窗,之間紅色的烏雲密布,不禁想到,該起的風雨,連龍神都擋不住,他還是顧好自己的小命好了。
這股風,一路吹到了師女教的雪山頂上,一夜之間,天地變色。
「大事不好了!羅山派被滅門了!」
羅山派,是中原的正道門派,擅長用藥救人,劍術也頗有造詣,在江湖中雖不算強,卻算得上有頭有臉,以德行見長得到不少人敬重。
如今竟被一夜之間血洗,據說下手之人十分歹毒,全派不管男女老少,無一倖免,連地磚的縫,都被血浸成了紅色。
師女教教主震驚不已,他與羅山派掌門人卻是有幾分交情的,掌門人為人正直,卻不古板世俗,怎麼說死就死了?
「兇手是誰?!」
收到消息的白衣弟子說不知道,「武林中人大都震怒,現在正全力追查真兇。只是,很可能……」
「吞吐什麼,快說!」
白衣弟子怯怯地瞥了一眼作客的時青,揪緊衣擺道:「很多人都說與佚影門有關,有些殺人的手法跟佚影門的做法一模一樣。」
殿內倏地鴉雀無聲,在這裡的弟子都不著痕迹地挪到師女教主身前,戒備地盯著時青。
時青心中一沉,並不相信是佚影門下的手,有的師女弟子擎起武器,卻是直接沖著他來的,關子朗一下攔在了他的面前,就像許多年前,他被冤枉偷了銀子時他做的那樣,關子朗說:「沒有證據就不該含血噴人!」
師女教主揮退衝動的弟子,走到時青面前,「你有何說法?」
時青壓低了聲線,「佚影門與羅山派從來沒有過節,除非有人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否則佚影門是不會血洗一整個門派的;再者,佚影門要麼不殺人,一旦下手,便要儘力不被發現。我不認為這件事是佚影門乾的。」
師女教主沉吟半晌,「我也覺得此事有蹊蹺,大家鎮定,時青是我的客人,我可以保證他不會做出這般慘無人道的事。」
師女弟子們異常地聽教主的話,立刻就收起了殺氣恢復尋常模樣,教人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師女教中好說話,卻不代表江湖中其他人也有這般氣定神閑,很多名門正派都震怒了,令得那個小地方的縣令一絲不敢懈怠,日以繼夜地追查。
這到底是仇家尋仇,還是「殺雞儆猴」?
無論是哪個原因,這一刀,下得確實太狠了。
身處江湖的人,無一不繃緊了心中的弦,羅山一派的血,隨時會變成自己的血。
關家和羅山派也是有交情的,關子朗聽聞這個噩耗也必然震驚不已,於是他與師女教主迅速啟程,趕往羅山。
羅山與關子朗兩人最初落腳的客棧不算遠,關子朗稍微有些掛心安逸宣也無法乘機探望,他們在另一家客棧投了宿,隔天就登上了風光清麗的羅山。
這裡確實是個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只是羅山派的大門卻湧出一股股腥臭之氣。
幾人上前,才看到門邊坐著一個埋頭苦想的老人,老人抬起眼睛,時青嘴角一抽,老人沖他笑了小,露出發黃的牙。
「你們不能進去。」老人嘶啞地說。時青一聽這聲音這語氣,立馬就確定自己沒看錯了。
關子朗問:「為什麼?」
老人道:「屍體還在裡面,仵作和縣令大爺說誰都不能進去。」
關子朗正準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卻見師女教主一個手刀把老人劈暈了過去。
「你……」
「放心,不會受傷的,只讓他暈厥一會兒罷了。」
師女教主猛皺眉頭,這裡臭氣熏天,外頭的老爺子如何受得了天天守在這兒?
幾人光明正大地邁進宅子,時青回頭看了一眼,老人正好支起半邊眼皮,沖他調皮地撅了撅嘴。
文祈,你怎麼又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