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 85 章
從那以後,雒青主就在師父師母家裡住下,白天去道院修行,晚上回來讀書識字。任卿待他比滎陽那位齊先生還好,連小學都親自教導,先把他自學時記岔的錯別字都扳過來,再給他講解四書五經和各代史書。
相對的,在道院里時,雒青主對著他們兩人也就再也擺不起前輩師兄的架子,更請了自己先前結交的朋友指點他們修行,短短兩三年光景,就把這兩個人都催上了築基期。
在小世界里須得花幾十年光陰,還要有大際遇才能達到的破碎虛空,在這大世界卻是最普通不過的境界。華霄大世界的人族幾乎人人修道,築基之前都只能算做入門,築基之後才可稱作道子,算是真正的仙道中人。
也只有築基之上的修為,才有直接出手傷害魂魄的能力。不入築基,終究還在凡人邊緣打轉,雖然也能延年長生,卻看不到魂魄,若不借法器靈寶,也無法令敵人魂飛魄散。
任卿最初查到這條時,第一反應就是要告訴徐紹庭,讓他做好準備,萬一自己不幸叫人殺了,或是壽元到了盡頭,就要親手打碎他的魂魄,免得再重生一世。
可是走到徐紹庭面前,他又捨不得說出這話來了。這件事在他來說容易,對徐紹庭卻該是何等殘酷?師弟從小是他一手帶大,他這個做師兄的當年身代父母師長之職,幾十年間相依相伴,幾乎沒和師弟分開過,論起情份,無論是兄弟還是夫婦之情都不足涵蓋。他自己只要想一想徐紹庭離開就覺著心裡難受,又怎麼捨得讓這孩子親手打碎他的魂魄?
徐紹庭看出他神色不豫,連忙問道:「師兄怎地心情不好?莫不是修行上遇到了什麼問題?不妨說出來,我與你參詳參詳,我若不行,還可以回仙府去問師父他老人家。」
任卿咽下涌到喉頭的話,微微一笑,把他擁進懷裡:「我只是想起你小時候的樣子,想來看看你,沒有別的事。」
徐紹庭分明感覺出他有心事,但感受著胸口急促有力的跳動,享受著難得的靜謐安詳空間,他也就沒強求什麼。
師兄連重生之事都告訴他了,怎麼可能再和他生份,有什麼秘密要瞞他呢?趁那頭蠢龍沒在這礙眼,還是好好享受難得的二人世界吧。
被這兩人都拋到腦後的青龍其實已經到了門外,還打算進去辯一辯「為政」篇的「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是何等的不合理,但還沒進門就感知到房裡兩人已到親昵了非禮勿視的地步,連忙掩上門跑回去了。
唉,這兩個明明是人,怎麼跟妖怪一樣大膽放縱,做什麼事之前都不在屋子裡多布幾層蔽靈陣呢?
相處得久了,青龍對兩個人類的戒備越降越低。原本是酒醉后被人誘導的拜師之舉,事後雒青主自己想起來,也覺著當時他是清醒地分析利弊,考察了先生的水平之後才做出的正確選擇。
除了師丈對他的態度不大好,這個師父拜得可說是相當值得。現在晚上回家就有人教他讀書不說,家裡還有傀儡僕人服侍,不用自己動手收拾洞府,吃穿也都挺不錯,可比他剛混進道院時舒心多了。
雒青主連寫了幾篇字洗心,放下毛筆,欣賞著自己已經練出筋骨的字跡,滿意地搖頭晃腦。旁邊侍奉的貓形傀儡立刻過來,替他收拾好桌上的紙墨,又倒了杯靈茶上來供他潤喉。
只有在這種時候,雒青主才能感念徐紹庭一點好處——至少心靈手巧,給他準備了個好僕人。他端起茶慢慢啜飲,頗有興緻地念著詩:「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塵心洗盡興難盡,一樹蟬聲片影斜。」
雖然不是他做的詩,可現在他能背出來了,不照樣是風雅嗎?要是再有幾個人圍在他身邊誇兩句「城主才華橫溢,出口成章」就更好了。
他剛這麼一想,耳邊就傳來一聲妖嬈的低笑:「少主念詩念得真好,不愧是龍皇血脈,我妖族未來的主人。」
雒青主嚇得一個激靈,從毯子上蹦了起來,縮在書櫃邊上,眼睜睜看著桌邊那傀儡全身長毛斂入皮膚,身體拉長放大,外覆上銀紅長裙,化作一名杏眼桃腮、妖艷動人的少年女子,向他笑道:「屬下伴靈見過少主。」
他一眼就認出來,這女子並非人族,而是他跟著雲皇進入大荒中妖族聚居的祖山時見過的一名妖修。當時滿洞大妖都拜在雲皇腳下,她也不算是修為最高的那一層,所以雒青主並沒留意她,此時認真打量下,才發現此妖的修為是比自己高的。
「你來做什麼,難不成要強搶良家男子?」雒青主連忙護住自己的胸口,緊盯著那女妖,底氣不大足地喝道:「我可是凌霄道院的學生,有身份的人。只要我大喊一聲,周圍的人都會衝出來,把你這妖怪抓起來的!」
伴靈笑嘻嘻地走向他,嬌聲道:「少主只管叫。我已經查過了,這座院子里只有兩個還未築基的小輩,周圍住的也都是修為低微之人,就是都殺了他們也費不了多少工夫。我受龍皇之命,今天一定要帶少主回去,還望少主莫要讓屬下為難。」
雒青主叫道:「休想!」
這一聲中帶上了幾分龍嘯之意,幸而小院內外布下了重重蔽靈陣,這一聲也不至於泄露出去。但吼出聲來,他自己就查覺不對了——他的吼聲不說能懾服萬獸,至少也是有衝擊元神的能力的,可眼下發出的聲音卻軟弱無力,連那妖女一根毛都沒憾動,反倒是他自己心跳氣短,腿都有些發軟了。
他再不動腦子,也知道自己著了別人的道兒了,連忙倒退兩步,緊貼著多寶架問道:「你給我下毒了?解藥在哪兒,快交出來,不然我報官抓你了!」
一頭龍竟能比人還遵紀守法,不生在人皇治下真是可惜了。
伴靈默默腹誹,臉上卻還端著盈盈笑意說道:「這葯是專鎖龍元的降龍丹,任你是五爪應龍,服下也動用不了任何妖力了。少主不必掙扎,乖乖隨我回大荒吧。」說罷便從懷中掏出一枚玉鎖向雒青主拋去。
那枚玉鎖見風便長,飛到空中時已經佔滿了半個屋子,鎖上刻著的圖案像是活了般,只見松風陣陣、流水孱孱,似乎化作了一個鮮活的世界,要把雒青主吸進去。
小龍驚怒交加,急調起一身靈氣往被藥力鎖住的經脈中衝去。這些年他一直在學習人修道法,體內除了妖力,硬還磨出了一絲道修真氣,平常藏在丹田之中不捨得動用,到了拚命的時候也就顧不得了,強行榨取真氣,衝破藥力桎梏往屋外跑去。
那貓妖料不到他還能跑,愣了一下才縱身追逐。不過以龍的速度,哪怕妖力被禁,光憑強悍的肉身也能穩壓住普通妖物一頭。雒青主索性現出一半兒原形,五爪蹬空,等伴靈追出來,長尾便如鞭索般狠狠打了過去。
伴靈靈活地跳到屋頂上避開,嬌聲笑道:「少主鬧出這麼大動靜來,不怕那些人修看見你的真身嗎?你終究不是人族,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就是待他們再好,總有一天他們也會反過來傷害你的。」
「夏蟲不可與語冰!」雒青主撇了撇嘴,鄙夷地從懷裡拿出道院發下的普通飛劍,對著那貓妖扔去,且說:「我堂堂男子,飽讀聖賢書,怎麼能隨隨便便就跟著女子走?」
他為人雖有幾分迂腐,飛劍卻使得靈動如意,在空中化作一團銀光,不容人看清楚。那隻貓妖雖已是結了妖嬰的化形大妖,可是凡妖見龍都要低一級,光是抵抗天性中的恐懼就要影響實力發揮,更不必提此時撕破臉面,雒青主是恨不得要和她生死相拼了。
她半弓身子,全身妖力彙集到一處,正待發力,腳下的房頂卻忽然陷下去了幾分。她落腳處那片魚鱗細瓦似乎化作了一團流沙,將她兩腳陷進去,怎麼也用不上力。
伴靈連連變化身法,又召風雲托舉自身,卻怎麼也逃不開去。她急得長嘯一聲,掏出尾巴化成的長鞭向下打去,可一鞭下去,那房頂上的變化並未消失,她眼前燈火通明的大宅倒是化作了一片黑暗。
這是法寶,還是陣法?她明明已經打探得清清楚楚,跟在少主身邊的只是兩個小世界過來的人修,而且才築基不久,修為根本不足為慮……之前她進來時明明覺著院里陣法十分簡單,更沒有高人存在的跡象,怎麼眨眼之間她就被人扣住了?
伴靈在黑暗中掙扎著,在外頭三人看來,卻是一隻足有一人高的靈貓正在院落當中扑打撕咬。雒青主愣愣地看著這隻被困在陣中的妖靈,手裡捧著寶劍,良久才回過神來,問任卿:「師父和師丈不是凡人出身嗎?怎麼會設這種能困住大妖的陣法?」
徐紹庭矜持地笑了笑:「如果連頭龍都養不住,怎麼擔得起家裡頂樑柱的職責呢?我還嫌自己手段不夠,盼著現在就有龍皇一樣的本事,讓師兄什麼都不必擔憂,只要每天安心享受就好了。」
任卿也笑得眉眼彎彎,摸著徒兒頭頂一對小角笑道:「為師當初敢收你,自然就是有護得住你的倚仗。小孩子不必問太多,你只管回去休息好了。」
雒青主險些被他們倆夫唱夫隨的氣場閃瞎眼,乖乖地捂著臉回房去了。任卿和徐紹庭卻還留在庭中,看著被陣法困住那隻貓妖——
這妖獸進來時便已經動了徐紹庭,但他藝高人膽大,硬是裝作不知,還讓這妖物化作傀儡混進了雒青主的房間,很難說私心裡存沒存著讓小龍受受驚的念頭。不過進來容易出去難,貓妖進門之後,他便顛倒院中大陣,將開門堵死,生門變作休門,只要那貓妖鬧起來,立刻就會被困在裡面。
唯一可慮的就是任卿身上有聖母光環,見不得女人受苦,所以這妖怪化出原形之前,他們不能出來援救小龍。
雒青主離開后,徐紹庭對著庭中一樹梅花朗然問道:「此地已無外人,閣下還要在那兒守多久?」
樹下忽地傳來一聲低嘆,一道墨黑身影不知怎地便晃到了他們面前,摸著被困在方寸之地的靈貓,沉聲道:「兩位將此妖交給我吧。這些人敢妄動吾兒,我自會處置。青主……我來過之事,就不要告訴他了。」
他抓了靈貓轉身離去,身形如鬼魅般溶入夜空,背影卻莫名帶了幾分蕭索。
「可憐天下父母心。」霎那間,任卿竟覺得他只是個愛護兒子,卻又管束不住他的可憐父親。然而徐紹庭卻不肯分給這頭龍多餘的同情,只冷冷點評道:「要不是他想收攏妖物,滅絕人族,重現當年掌握一界生殺大權的風光,他兒子豈會這麼容易就跟他離心?又要權勢又要父子天倫,世上哪有這麼多好事都給他趕上了。」
他當年可是連猶豫都沒有,就放棄天下選了師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