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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蘭生對雪皇報以極大的興趣。
小男孩蹲在地上,也裹成個球似的,托著下巴與昂首挺胸毛蓬蓬一顆站在覆著薄雪的青石板上的雛鳥對視。他的表情還是很驚嘆,烏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有種孩子特有的稚嫩與純凈,一副想要碰碰又不太敢的小表情:「你……是妖怪呀?」
奶聲奶氣的聲音,亮閃閃的眼神,大概是年紀小,不太懂妖怪究竟是種什麼概念,就算聽多了「今天爹爹又去哪裡哪裡降妖除魔了」「不好好吃飯就有妖怪會來吃掉你」「妖怪都很可怕很可怕會殺人呢」,也跟「啊聽說爹爹上回除妖的人家又送節禮來了呢有很好吃的糕糕」沒什麼兩樣。於是在親眼見著一隻會「說話」的小鳥時,果斷是好奇與有趣佔了所有思緒。
『你才妖怪!你全家妖怪!』交流的第一句話就出現了隔閡,小小的身軀一跳一跳錶示憤怒,努力想要表現出霸氣的模樣,無奈只是只孩子巴掌大小的雛鳥,連蓬軟的毛都炸開了呢,『我是鳳凰!天底下唯一的鳳凰!!』
於是蘭生盯了它好長時間:「啊……?鳳凰長這樣啊……」別提多失望,多失落了。大多數情況下小孩子說什麼都會乖乖相信,可見過年畫模樣的蘭生在見著這樣一隻自稱鳳凰的鳥之後,怎麼說都覺得跟想象的不太一樣。
『百鳥之王的鳳凰!』雪皇較真勁犯起來,真恨不得馬上變回真身,一翅膀把這臭小孩扇到天邊,『羽族之皇!我是羽皇!!』
蘭生沉默了很長時間:「……妖怪?」
然後雪皇也沉默了……硬扯著這點不放,它還真無法反駁,因為它確實算是妖。得天獨厚的世間真凰其實也不過是妖罷了。它承一族遺留功德,受青華上神庇佑,能這般自在,可它還是不過一妖而已。
一人一鳥繼續大眼瞪小眼。
怕遛食太久自家小小姐會冷著,前來抱人回屋的奶娘摸到門口,驚訝得盯著這氣勢洶洶的兩隻,有些遲疑得問道:「方小少爺?你在做什麼?」
方蘭生茫然得抬起頭,半晌之後才猛地反應過來這話內容,慌慌忙忙捧了雛鳥在手,嗖起身,把手掌撐起給她看:「奶娘奶娘!」就像小孩子炫耀自己得到的新寶貝,他的眼睛亮得出去,「這是鳳凰!它說它是鳳凰!」
「啾!」雛鳥昂首挺胸。
奶娘面無表情盯了片刻,又把視線挪到蘭生臉上。
小孩子什麼心事都寫在臉上,見她沒反應就一副焦急的模樣,踮起腳把差把手伸到她眼皮子底下了:「真的真的!是鳳凰!你自己跟奶娘說啊!」
「啾啾啾啾啾!!啾啾!」
蘭生使勁點頭。
奶娘沉默了一會兒,臉色有些糟糕。要說這玩意兒是別的,她還真不當一回事兒,偏偏是……叫她怎麼可能不想太多?!再想起來,莫名其妙出現在素娘帳子中的糰子,素娘看上去那麼喜歡的樣子……天生鳳命,但凡素娘所在之地,方圓百里之地都少有鳥羽的痕迹,哪怕是圈在籠子里的鳥雞,都安靜得不會發出一點聲音……
她又使勁盯了那玩意兒一眼,再怎麼做心理建設,實在是無法起一點敬畏之心。但潛意識中已經是有了幾分怵意。
「好好養。」奶娘努力保持鎮定,然後迅速轉移話題,「我家小小姐呢?」
蘭生眨了眨眼,想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驀地又是一驚,連忙轉頭左看右看,表情一下子可憐起來了:「妹妹呢?」
他說著眼睛里就開始滾珠子,將墜未墜:「我把妹妹弄丟了?」
『白痴!早被抱走了!』
「抱走了?」蘭生看向雪皇,直接就哇得哭出來,姐姐曾輪流拚命灌輸的在心中入木三分的拐子形象迅速浮現,「還會抱回來嗎?」
『……去死吧!』雪皇憤怒跳腳。
奶娘沉著得感受這尖利孩子哭腔與啾啾聲相互交織的畫面,臉孔使勁抽了抽,想著阿默沒有示警,說明是沒出什麼事。再瞅了瞅腳下的雪,石板台階中間自下而上清出一條雪道,還有細碎的薄冰與雪渣覆在上面,有很多人腳印往裡,是單向的,說明人還沒離開。
另一邊的腳印跟她來時的是一道,孩子特有的小小的重重的印記,顯然是蘭生牽著素娘遛彎時留下。此刻在雪上還分外鮮明。
奶娘又抬頭看了一眼,只覺得實在不堪入目,轉身先去尋阿默。阿默准在素娘身邊。
*
素娘坐在少恭肩頭,扒著窗檯看屋裡的人收拾。
他這一世名為少恭,複姓歐陽。這身軀殼的靈根資質是上好的,單憑骨子裡透出的叫血肉都掩不住的清氣,便可見端倪。渡魂之時還是幼兒,想來也是經歷好一番磨難的,否則這樣病弱的模樣不會鮮明到這般地步。
即使是素娘觸碰到他的身體時,都感覺不到多少充實。就好像一塊寒冰,冷得太多,無時無刻不在向外散發著寒氣,也就沒溫度可言了。他身上消散的生命力太過迅速,於是,就算是靈氣蘊藏得再多,生機縈迴得再多,留在軀殼裡的,也就始終只有這麼單薄的靈蘊而已。
素娘回過頭,院子外面還站著幾道身影。她還記得,是先前跪在佛殿里閉目禱告的夫人,靜靜站在那裡,不進來,也不離開。從這邊望過去,門前雪竹隨風簌簌搖動,偶爾便望不見了,但風又將雪竹拂開,露出那張沉默的隱忍著悲傷的臉。
她低頭望著少恭,又伸出手抱著他的腦袋把臉貼上去。
少年伸手輕撫她的臉頰,手心是暖的,摩挲時便留下舒適的溫度。
「我曾介於人的因果,因為想從人身上得到什麼,可我所遇皆不予我所想……現下我已什麼都不想要了,又何須在意這些?」他說。
他看著,便就不像一個凡人了。原是斷了宿主因果,所以此身看著如此與世疏離。
素娘點了點頭。最後一世,最後一場輪迴了,那便什麼都不管不顧罷,還有那麼一場龐大的宿命在等待著她們呢,等待她們掙離此世超脫天道解開這場延續了數千年的因果。
「你要怎麼做呢?」她輕輕得問道。
歐陽少恭靜靜注視著家僕收拾他將會小住一段時間的屋宅,抱著素娘緩步走出了檐下,冰天雪地有薄陽微照,天空像是被無數金線割裂般明朗,今日大約是不會下雪了。
然後聽到他比白雪還要涼薄比陽光還要冷漠的聲音:「奪回焚寂,看看我那被迫分離的命魂,到底是什麼模樣。」
素娘說:「女媧治下……很難。」
「劍在人間,女媧在地界。」他道,「看守者也不過凡人。」
素娘偏著腦袋望他,好半晌之後伸出手,摸摸他清潤的眼。
少年緩緩笑起來:「阿湮有沒有忘記,我曾在人間留下一個道統?」
她想了想。那個曾短暫興起又因他之身死迅速沒落的青玉壇?竟還未消失?
「它會予我助力。太子長琴最後的一點牽繫也終將了結,妖魂妖身之我便為一個徹底的新生。」他溫柔得說,「阿湮有沒有想過,那時我會是個怎般模樣?」
她搖搖頭:「無論怎般模樣的你,都是你。」她想了想,伸手環住他的頸項,把額抵在他的額上,又道,「無論什麼名字,無論哪種面貌,無論身在何時何地,無論永世命途為何。」
他停頓了很長的時間,慢慢地,笑著,仰起頭吻了吻她的額:「我將破開蓬萊,找到星辰地幽之宮……我已決意逆天改命,即便永墮閻羅萬劫不復,即便身死道隕魂飛魄散,若它願予我生機,我便迴轉諸世留一息殘喘,若它寧覆滅於我,我便扯散了眾生輪轉,縱毀天滅地亦於我何干!」
素娘只是點點頭,不說話。
那你會怎麼做呢,青華?她這樣想著。
我也將沒入終途了呢。這段拋卻在世間的記憶你可還要呢?我已將遂你心意,伴隨太子長琴生生世世,予他這線緣分,我已將還盡你我他之間所有的因果,可我想留在他身邊啊,我也有想要的東西,我想留在他身邊——可他已褪盡太古琴魂的所有氣息,可我已無命定的牽繫再留下,那,你可還要這一段神識?你所說的謊言,可真會就此印證?
神祇啊,你在太易宮中也夢見了天地開闢之時罷,你也夢到了那來自後世的仙人了罷,你與他在不周山巔並肩看過那般漫長的歲月,你庇佑他渡過時間長河的風暴,他陪伴你經歷亘古靜寂的落寞,你曾忘了他,可因果還在,神祇啊,你的蓮子在他的胸膛中,你給予的所有例外都在他身上,當你伴著那池青蓮之上枯萎的鳳來長眠時,你可也預料到了今天?
她望著他,眼神明亮,然後,輕輕得笑起來。
有一句話,她藏了無數的輪轉,即使無數回被他迫返,即使無數回受他誤解,可她一直都沒說。
『我不是青華上神,我只是辰湮……你總是不肯信我,可我原本就是因你而生。』
你若死了,辰湮也死了。三十三重天闕之上的,不過一個青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