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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青蓮生於混沌,亡於混沌。其所生盤古尚且為天所忌,化身萬物而隕落,連一絲精魄都不存,更何況是母體青蓮?茫茫混沌,無光無暗,五行疾烈,毫無秩序,在這等不曾有生命存在的惡劣地域,億萬載才得破土而出,青蓮又怎甘為天道所棄就此湮滅?那一粒蓮子,便是她賭上一切所做的最後的掙扎。
她贏了。天道無法抹煞蓮子的存在。辰湮睜開眼睛的剎那,天地哀鳴,山河咆哮,風雲呼號,雷霆霹靂,日月昏色,星辰昭明,極岳縱橫,江河奔流……盤古命終隕落,燭龍力盡沉眠,青華始得化靈。
然後才有眾生。然後才有眾生。
辰湮生生背負上母親強加給她的天命,茫然於此世卻無法找到屬於自己存在的意義。那是無止盡的孤獨,亘古洪荒的緘默。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萬物成形,看眾生有序,看神祇孕出,看河山錦繡,世間繁華慢慢露出端倪。
然而,青華上神,上神,這洪涯境內哪一位神祇都背負天命而生,一睜開眼便能找到自己該處的位置,唯獨她沒有,唯有她沒有天命。守著這盤古所開的世界,那是母親的,不是她的。縱然星辰地幽宮中虛空命盤輪轉逆回,天地陰陽力量不竭,卻始終不曾有屬於她的那條命線。
她為這個世界所排斥。混沌不存,蓮子遺落,天道之下,沒有屬於她的位置。
辰湮也已習慣了這般寂寞的存在。亘古的注視,漫長的守候。太易宮中冷寂,一覺睡下,便能磨去無盡的時光。
可有一日,永恆不變的命軌出現一道小小的偏差。
世情寂寥,百無聊賴,她睡了一覺,睡得過頭,一眼睜開,兩百年匆匆而逝。祝融取了榣山之木去制琴,雪皇終於將她喚醒時連聲音都在顫抖。
神祇眼光,自是不同凡響。榣山只要有一棵樹在,就無它樹能入火神眼目,那便是雪皇常棲的梧桐木。那是青華上神當年親手栽下,千萬載的時光,凰鳥棲身,流火灼焰,聚山水之靈氣,日月之星華,已成榣山之眼,若非天道壓制不能生靈不能化形,想必這世間又將多出一位法力高強逍遙自在的仙家。可也正因為如此,她能將她的本體混沌蓮子封印在梧桐木之內。
說到混沌蓮子,這可是連辰湮本人都無可奈何的存在。她自蓮子而生,那是她的本體,化靈得出的瞬間便借其明了這世間前因後果,可是天道威壓在前,卻逼得她連自個兒的本體都帶不得棄不得,天底下又無物可威脅到它之存在,為恐徒惹是非,便只能找地方將其埋藏。
祝融取木,自然要打破封印,蓮子本無智,卻有知,論起狡黠來又有何物堪比——這般,如何不會將自己附在桐木上隨其而去逃脫囚牢?青華上神趕至火神宮,卻正好見著琴成,共有三把,名為皇來、鸞來、鳳來……最後只有鳳來化靈成形,箇中玄機可想而知。
這洪涯境的神祇無人知曉,青華上神卻是一眼便看穿了鳳來本體的奧妙。
琴身五十弦,可堪引動天地之威,歡則天晴地朗,悲則日暈月暗,若是五十弦齊奏,則萬物凋零,天地重歸混沌。
……重歸混沌。
原本這於她是極大的誘惑,天道底下終於出現了能改變她漫長宿命的契機,若混沌再開,她便能成就另一朵混沌青蓮,再生盤古,再開天闢地,歷經又一場龐大的輪迴,然後徹底超脫——那便是屬於她的道。可她證道的那日便是天道崩盤、眾生湮滅、世界摧毀的時刻,這也就是她與天道永遠不能化解矛盾的原因……然而漫長的時光中,隨波逐流,亘古遙立,所有的不平都變成了麻木,她卻覺得,哪怕是重開一個世界又如何?此生終不能證道,也罷。
可太子長琴的存在,還是讓她感覺到了危機。她不怕天道壓制,卻怕蓮子想要證道,擾亂鳳來琴之天命。
她擁有克制的意識,蓮子卻是魂靈深處烙記的本能,在本能面前,她也不能保證這克制能維持多久。
總歸,蓮子是取不回來了,它目前之宿主卻處在個連自己也不明了的危險境地。
辰湮:「凰兒,你需得替我多加看護於他。太子長琴得蓮子築體,天命已隱隱脫出天道掌控,鳳來弦動驚天地,雖有司樂神職,卻不是非他不可。這般大神通若得大自在,不免又會是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天道絕不會放任這般存在,許是又會有算計……」
雪皇:「你想多了吧?」
辰湮:「……罷了。」
※※※※※※
青華上神不再沉眠。
平靜的心出現波瀾,她是那樣渴望又厭惡著那無法控制的慾念。想要改變,又恐懼於改變;她的期盼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是磨難,對於她自己卻是救贖,她的躲避讓這個世界安全,卻讓自己在掙扎中無法解脫。
可是最終她也只能在她的太易宮中,靜默而沉寂地等待著,就像亘古以來她無時無刻不在做的那樣。天池中的鎏焰青蓮花開花落便是一年,年復一年看著煙消雲散,萬物生死興滅,有時候都能感覺時間似乎緩慢得近乎懸停到不再流動,有時候世間千年又恍覺彈指一瞬,習慣了,也不覺得什麼了。
有雪皇陪著她。但她不想說話的時候,連雪皇也忍受不了這太易宮中的緘默。諸神從不輕易踏入太易宮,因為此間就彷彿混沌之景象再現一般,除了虛無外什麼都無法感受到,待久了連神祇都恐會瘋狂,天底下除了青華上神,誰能將這種折磨當做是習慣?
然後那一日,雪皇從榣山飛回。
天地間的最後一隻鳳凰,噹噹真真的天道所眷、得天獨厚,華冠明羽,耀光燦采,掀翼如白虹貫日,氣象萬千,掩羽則皎月遮霞,祥瑞寧和,平素里卻喜將自己幻化成巴掌大小,銀翼華彩,冰雪尾羽水藍瞳眸,連額頂象徵身份的五彩冠也一併玲瓏袖珍化,端得是靈秀非凡。
怒氣沖沖跑回家,一眼便見到自家那位寂寞的神祇倚著廊柱而立,微闔著雙目,額角輕抵石柱,流溢如水的青絲從纖細優美的脖頸間傾瀉而下,美之極致,便連怎樣美麗都說不出來,只覺得所有的光源都圍繞在她身邊,柔和而迷離,勾心又奪魄。
台階下的水池中大片大片的蓮花青黛如墨,空氣中漂浮著安謐靜止的粒子,那是已經很稀薄的混沌氣息充溢著此間,它們凝合彷彿實質,走在其中似乎能感受到水波中行走一般的感覺。
雪皇忽然就顫抖起來。
她覺得愧疚。來自靈魂烙印中的愧疚。當年盤鳳隕落,她在青華上神庇佑下得以離開不死火山,母親的一句誓言,將她綁死在這位神祇身邊,但她無怨無悔。漫長的歲月里,她們行走於洪荒的各個角落,青華上神給她的感覺卻始終飄零如一道隨時都會消散的光影,就算著緊貼著身體也會感覺自己永遠也抓不住,而洪涯境之後的時光,終於停住了腳步,這位古老而尊貴的神祇卻更是無聲無息甚至讓人覺得她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幻夢。
雪皇伴了她幾千年,幾萬年,偶爾按捺不住寂寞的時候,會磨著她出門。在整個大荒順意地走一走,大約也只能看到斗轉星移、滄海桑田的荒涼,相互回憶下洪荒之前那些舊事、舊物,再然後,回到太易宮,又重複那漫長的沉默。
更多的時間裡,雪皇根本不明白她在想什麼。不知道她這樣是否寂寞,是否孤獨。她似乎僅僅只是站立著,就已經成就永恆。你能揣度永恆在注視著什麼嗎?
雪皇:「阿湮阿湮!」
雪皇終於沒忍住,折騰地撲進她懷中撒嬌,不停地拱著扭著,非得讓她伸出手來替自己的捋捋背脊順順毛不可。
辰湮:「回來了阿。」
淡淡的話語,習慣性的問候,甚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卻總覺得有種讓人忍不住熱淚盈眶的寧馨。沉思的神祇靜靜睜開眼,動作柔緩地撫摩她的羽翼。雪皇順勢跳上她的手,直愣愣地盯著她的臉,又下意識俯下身蹭了蹭她的掌心。
辰湮:「怎麼了?」
這一聲彷彿開啟了哪一個神奇的按鈕。雪皇聞言就炸了毛,蹦跳著竄上她的肩膀,羽翼一卷,拿腦袋蹭她的脖子,將她的頭髮攪得亂糟糟。約莫是覺得她終於帶上些活人氣息之後,停止動作,憤慨地嚷嚷。
雪皇:「阿湮阿湮!一定要替我報仇!要不然我的榣山就徹底被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