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小無猜
春雨綿綿,連日幾天大雨。周昌困在屋裡只能溫習肚中的學問,偏偏在他最會神時,那女孩便如鬼魅般的闖進來,攪的他靜不下心來。周昌走到哪兒,她便跟到哪兒,猶如附骨之蛆。
周昌無可奈何,惟有祈望雨快些停,好離開這個魔窟。
這日黃昏,大雨初晴,晚霞生彩。至晚,月明如鏡,周昌仰卧而睡。夢中隱隱覺得有人翹足踹他肚子,而且偷偷在笑。聲音頗似整日欺負她的那個女孩。周昌忍無可忍,夢中怒斥:「淫女,我與你有何怨仇,非要逼死我你才甘心么?」罵完,睜開眼,掌上燈,見房內無人,傻傻一笑。剛要吹滅燈,忽然瞥見胸口衣裳滿是老泥,狀似小腳印。跳起身,捉近衣服細看,真真切切,知是那女孩所為。他修養雖好,只是連日受那女孩捉弄,早已積了一肚子氣,再也顧不得君子行為,跑到窗邊亂指亂罵。一陣功夫,心想:「在這裡,遲早會被那小魔女折磨死,不如乘夜逃走。」拿定主意,穿好衣服,連門也不敢開,生怕那女孩站在門外。悄悄從窗戶爬出,四下張望,見無人,拔腿就跑。
慌亂間不及擇路,竟跑到一處深林中。回過神時,但見此地墳冢高起,烏鴉慘泣,鬼哭狼嚎。嚇得周昌渾身發悚,忽見前面不遠處,幾點綠火飄蕩而來。漸漸逼近,猛聽幾聲『嗷嗚嗚』狼嚎,他方寸大亂,居然蹲在地上抱頭大哭。
不一會,便聽慘叫連連,又過一會兒,靜能聞針落。周昌放大膽緩緩抬起頭,只見那女孩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忙跳起身,抓住她的小手說:「不要走,我怕。」女孩一笑,嬌嗔道:「跑到這兒作什麼?」周昌低頭不語,女孩甩開他的手,便要走。周昌忙跑上前,牽著她的衣角跟在後面。
出了深林,豁然開朗,月明如晝,剛才一幕就如隔世。
回到小屋,女孩推開門叫周昌進屋。周昌走進去,女孩轉身要走,周昌猛回頭說:「謝謝。」女孩不答,徑自走出門。周昌忽然追了出去,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女孩一愣,眉頭緊蹙,疾步如飛,來到周昌跟前,斜眼看他,罵說:「不要臉!」隨即一巴掌摑在周昌臉上。小臉蛋兒頓時火辣辣的。
周昌傻傻摸著臉,看著女孩。女孩被他看得笑了起來:「哈哈哈,活該,女孩子的名字是隨隨便便能問得么?」周昌傻傻地說:「那要怎麼問?」女孩眼珠子亂轉,半晌方說:「要先在菩薩跟前上三柱清香,祈禱她長命百歲,永遠美如西施。然後走到人家跟前,鞠躬三次,奉上香茶,輕聲細語,叫三聲姐姐,方才能問的。」周昌宦家弟子,門規極嚴,乃父最恨家人扯謊。所以,周昌至今未受過騙,偶爾在書上翻閱欺詐之說,也不知是否真有此事。將信將疑說:「真的么?」女孩見他認真的模樣兒,咬著嘴唇拚命忍著笑,拍拍周昌的頭,說:「獃子,本姑娘騙神騙鬼,也不會騙你呀。」說完,撲赤笑出聲來。周昌摸了摸小腦袋舉目掃視一遍,說:「這兒沒有菩薩廟,拜月亮行不行?」女孩想了一會兒,說「好」。周昌真的撮土為香,朝月亮拜了三拜,口中默默有詞,半晌站起身,女孩問道:「昌哥兒,你對月亮說了什麼?」周昌說:「願望不能說的,說了就不靈了。」女孩抱手扭頭撇嘴說:「不說就不說,稀罕么!」周昌聽她聲音,似是很生氣,向她望去,只見明月照在她的俏臉上,如出水芙蓉,無污無濁,頗為好看,忍不住扯她的衣角。女孩回過頭,周昌湊到她耳旁,低聲細語。一句話還未說出口,便被女孩一把推開,說道:「這麼小聲幹嗎,作賊么?」周昌說:「我怕讓月亮聽去了,它再也不讓我許願了。」女孩聞言臉上忽然一紅,輕弄衣角,低頭沉思。半晌見周昌也無動靜,佯怒說:「獃子,站在哪兒幹嗎?」右耳側在周昌身邊,露著半邊臉。周昌年少心慧,俯耳傾訴,嗡嗡耳語,綿綿情聲。女孩不由臉生紅暈。
就在這時,周昌忽然轉過身,向屋裡跑去。女孩喊他也不理,跺腳罵說:「死豬。」
不一會兒,只見周昌從屋裡走出來,手裡奉著茶盞。走到女孩跟前,拜了三拜,女孩接過茶盞,呷一口茶,還未咽下肚,只聽周昌叫道:「姐姐,姐姐,姐姐。」連叫三聲。女孩忍禁不住,一口茶全噴在周昌臉上。
女孩是周昌的救命恩人,又是無心之過,周昌明白,也不以為怪,舉袖擦試水漬。女孩覺得過意不去,從懷裡取出手帕,幫著擦拭,嘴上的笑聲切止不了,鶯鶯咿咿盪人心魄。周昌不覺痴迷,飄飄然魂入芳心,冷不防在女孩耳根吻了一口。女孩怔了一怔,隨即一腳把周昌踹倒在地,嬌嗔道:「無賴,不要臉。」轉身欲走,周昌坐在地下,魂魄歸竅,想起剛才一幕,恨極自己,不由狠狠地舉起雙手甩自己的臉,啪啪作響。女孩隱隱聞聲,轉身見著,掩口輕笑:「痴郎,快停手。」連叫數聲,周昌恍若不聞,搧得更響。月光下,隱隱約約間,見他雙頰紅紅腫腫,竟不似一張人臉。女孩急了,玉手拈針對準周昌胸口彈去,周昌一時便何故,變地和木雕一般,動也不動了。女孩一笑:「痴郎,何苦呢,我又沒有怪你。」走進一步,又是嫣然一笑:「痴郎,我叫長亭,長命百歲,亭亭玉立,我娘親起的。」說完,身如鬼魅般,眨眼即逝。
「長亭」餘音在周昌耳旁久久難消,發了獃性,吟一句:「起舞映長影,婀娜玉娉亭。」這一句詩雖有仿前人之嫌,又未脫稚氣之語,但從一小孩心中道出,切也不容易。
一夜無話,次早清晨,周昌睡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用樹枝搔他鼻孔,奇癢難忍。又聽見有嬌笑聲,猛地打個噴嚏,睜開雙眼,見長亭正拈著柳條,在他身臉上晃來晃去。周昌坐起身,正要責難,長亭忽說:「我老爺叫你呢,快點起來。」說著怕周昌貪睡不肯起床,舉起柳條對著周昌猛抽。周昌幾聲慘叫,頓時去了睡意。跳下床,恨恨說:「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長亭不識字,更不懂諸子百家,因而笑說:「女子難養么?我可好養得緊。」說著,扯著周昌到水盆前,擰乾毛巾,給他擦臉。
整理好后,急急出了屋,穿過樹林,又走過小山流水,來到一處空曠草地。草地里有幾棵蒼松,蒼松下躺著兩隻白狼。白狼時不時發出『嗷嗚』的惡叫聲。周昌昨夜被狼嚇壞了,聽見狼嚎,渾身發顫,轉身欲跑。長亭扯住他的衣裳,笑說:「你怕什麼,這些狼自小便跟著我,很聽話。你沒來之前,我就和它們玩。」說著向那兩隻白狼招手:「大妹,二妹過來。」那兩頭白狼真的跑了過來,倚在她身邊舔食她的褲腿。
周昌見白狼溫馴,放下心來。又聽兩隻白狼竟然叫『大妹,二妹。』這種名字,忍不住掩口偷笑。長亭問他說:「你笑什麼?」周昌摸透了她脾性,喜怒無常,做事常令人瞠目結舌不可思議。猶其是她動不動就愛打他,這是他最怕的。這幾日,每夜他都在想,這麼美的一個女孩,要是不會武功,脾氣溫柔,那該多好。
周昌不敢說真話,搖手說:「沒,沒笑什麼,覺得這兩隻白狼好,好看。」他天生不會說謊,一說謊就結結巴巴,面紅耳赤。
長亭有所察覺,皺著眉頭說:「你騙人,大妹咬他。」一頭白狼低吼兩聲,撲向周昌身上,周昌冷不防被撲倒在地,白狼張開血口,露出兩排獠牙,伸長脖子向周昌頸子咬去。周昌雙手拚命抓著狼頭,大叫:「快走,快走,我們無怨無仇,你幹嗎咬我。」正說著,白狼忽然慘叫一聲,頭軟軟地低下,闔上雙眼。周昌用力一推,便倒在一旁。周昌戰戰兢兢站起身,抬起頭看時,不知何時田無一已在他身旁,又聽長亭恨恨說:「爺爺,你真壞,殺我的大妹。等將來我寒冰掌練成之後,定殺了你為我的大妹報仇。」聲音凄厲至極,周昌聽得心發冷,渾身直哆嗦。
長亭抱起僵卧在地上的白狼,從周昌身邊經過。周昌不禁後退兩步,長亭瞪了他一眼,又退兩步。長亭一聲冷笑:「小心點!」說著,徑自竄入樹林。另一隻白狼尾隨其後,不時發出哀鳴。
周無一望著空際的樹林,背手而行。行幾步,查覺不到身後有腳步聲。扭過頭,見周昌站在原地,便叫道:「還不走?難道想等我長亭孫女兒一塊兒?」周昌一聽到『長亭』二字,不禁毛骨悚然。疾步追上田無一。田無一一笑,箭步疾行,身若輕鴻,借風疾馳,顯是上乘身法。周昌一眨眼見田無一已離他幾丈之遙,拔腳急追。
行一段路,周昌已是喘氣如牛,索性停下來,雙手扶著腿,呼吸個夠。額上的汗如雨下,滴到眼睛里甚是難受。舉起衣袖拭乾汗,又殺出一陣,又擦乾。「昌哥兒。」周昌聞聲向後望去,唬了一跳,田無一不知何時竟立在他身後。田無一又說:「我出一句,你對下句。風送落花入流水,流水無情偏殘花。」周昌撓撓頭,負手來回踱步,婉如練達才子苦思佳句。半晌,看著田無一搖頭說:「難了一點。」田無一嘆息道:「畢竟不如老子多學,世上又有幾多才人。」說話時,周昌忽然拍手說道:「有了,月連愁腸斷芳魂,芳魂一縷摧愁腸。」田無一細細咀嚼,贊道:「好句,不知你那芳魂所系何人。」話未說完,便聞抽泣聲。方才明白芳魂便是他的父母。見月思鄉思親人,是人之真情。此時,不覺想起不孝的孫女兒來,心說:「古人說不讀書,不知理。長亭小小年紀便六親不認,長大如何了得。」
想到此,又追憶到年前,威逼利誘長亭識字時,每每她看到桌上的書,便會撇嘴不屑一顧的說:「讀書,能讀死人么?能讓人不受欺負,能讓人都怕你么!」田無一雖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定力。然而每次聽到一個幾歲孩童的驚世想法,已然駭絕。起初以為長亭只是一個瘦弱,風一吹就飄起來的女孩,渾然沒放在心上。
只到一個月後,帶她行走江湖。在一座小鎮上,因為盤纏有限,只好棲身一家龍蛇混雜的小客棧內。一日,因為有要事,一早要動身去辦理,臨走時叮囑長亭,此處拐子、壞人多,叫她待在房中不要亂走。不曾想長亭不理他,反而冷笑說:「膽小鬼,我才不怕呢。誰惹我,我就殺誰。」田無一一愣,隨即想起來,孫女兒從小便是個美人胚子,兒婿婦始終對這個女兒放不下心,在長亭一歲那年,兒婿婦忽然對兒子說:「我的亭兒將來長大了,定然比西施、昭君還美的,那時難免遭人輕薄。」於是便要兒子每日晨、昏兩次給長亭輸灌真元,增強她的體魄。長亭長到三、四歲時,兒婿婦便開始教她一些極為詭異的武功,雖然如今才十歲年紀,儼然成為一等一的高手。田無一想到此,才放下心。
田無一出門后,長亭便下樓看熱鬧玩耍。一位食客見長亭長得妖艷玉紅,含苞欲放,心生愛慕,誇讚說:「好艷的女孩兒,長大后定然比西施奪魄。」不想這兩句話,引來了殺身之禍。長亭聞言皺起眉頭,蓮步款款,到那食客桌前,說道:「你是自已死,還是要我殺你。」那食客一愣,隨即哈哈大笑。
笑一陣,忽然一聲慘叫,身子僵硬不動,嘴角淌出黑血。長亭從腰間拔出一把彎刀,刀身金黃,一尺長短,刀身刻著『長亭』二字。這把黃金彎刀是她六歲生日,她母親從西域帶來的玄黃金,請八位名匠造一月,精練而成的一把寶刀,長亭非常喜愛。
長亭用刀剜出那食客的眼珠子,扔到碗里,嬌喝道:「小二,拿去喂狗。」店裡的夥計早已嚇得奪門逃走。屋內一片嘩然,一窩蜂地向外跑。
屋外聚集著幾十名剛辦完案的押役,正準備上這店裡喝兩杯。不想和裡面慌亂跑出來的人群撞個滿懷。眾人見了官府的人,膽子大了,齊齊訴說剛才那一幕。
此時,長亭也走出門來。眾人仗著有官后在,且人又多,指著長亭喝罵「就是這個小魔女,殺了人,還剜了眼珠子。」眾人都指著長亭亂罵一通,長亭生氣了,連著押役一口氣殺了一百一十三人。從此天下間便有這樣一個傳言:有一魔女年逾百歲,而身子相貌只有八、九歲小姑娘,妖艷異常,殺人不眨眼。又說,華山派兩千三百人唯一倖存者說,曾經在華山一役中,見過這位小姑娘,她殺人的模樣,桃花般的臉說變就變。你一眨眼,她人已在你身旁,只要她吹一口氣,便是華佗在世也救不活了。於是這魔女小姑娘越傳越奇,眾說不一,竟然成了世是一個不解的神話。
那天,田無一一回到客棧,只見一條街躺滿屍體,眼珠子都被剜去,甚是可怖,不禁擔起起長亭來。他在死人堆里翻來覆去的找尋,始終也不找不到屬於長亭的屍體,就快要發瘋了。這時,隱隱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乖,慢慢吃。」聲音嬌嫩可愛,正是長亭的聲音。田無一隨著發出聲音的方向找去,只見長亭雙手捧著碗,碗里盛著許多眼珠子,正餵給兩隻白狼吃。又聽見聶長亭嬌笑說:「大妹不要搶,二妹多吃點。」田無一大怒,走上前拽起長亭,喝道:「原來這些人都是你殺你的。」長亭撇嘴不理他,田無一又罵道:「小魔女,我們田家的名聲,都給你敗壞了。」長亭撅著小嘴說:「爺爺,你罵我?」田無一聞言,大怒說:「難不成你還要殺我。」長亭一狠說:「你以為我不敢么?」話音剛落,忽然拔出彎刀,向田無一砍去。田無一嘿嘿冷笑,揮袖輕拂,長亭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道使來。抵受不住,摔倒在地,頓時傻了眼。田無一嘆說:「田家竟出了你這樣的不孝女,家門不幸啊。」連嘆數聲。長亭恨恨道:「爺爺不好,我不要跟你姓田,我隨我娘親姓聶,以後我就叫聶長亭。」一時想起死去的娘親,忍不住放聲痛哭,凄凄哀哀喊著「娘親。」田無一又一聲嘆息:「唉,你爹娘身死華山,也殺了華山兩千多人,算一算是你爹娘虧欠人家多呢。」以前田無一的兒子溫文爾雅,自從認識了長亭的娘親,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人。
說來也可笑,田無一至今還未弄明白兒婿婦的身份來歷,只知道她長得很美而已。這是他覺得最荒唐的一件事,不過想起死去的兒子,不禁對這惟一的田家骨血產生憐惜,甚至於有些太過遷就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