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八十六章
處於兄弟爭權的當口,公孫康不便留他們住在襄平郡府內,只能在官驛安頓,而酒宴卻是以全禮設在郡府。
天色擦黑,白蒙蒙的月光在層雲之間時隱時現。遼東地處偏遠,官驛內本就冷清,這個時辰更是全然靜了下來。
叩門聲不慌不忙,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王嫵心裡微微一驚。
剛過戌時。
算算時間,趙雲那邊的酒宴應該才開始了沒多久,不會這麼快就結束。而官驛中的人早就得了囑咐,知道趙雲赴宴,更不會還來敲他的房門。
王嫵正在疑惑間,門外那人卻似等不到回應有些心焦,又敲了敲門。
這回用的力大了些,震得門框直響。緊接著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外面自語似地響起:「不是說有人守著么?怎的不見動靜?莫非是睡熟了?」
然後又是一陣拍門聲。
官驛內並不大,統共也就前後兩個院子,曲廊相連,將十幾間大大小小的屋子分隔開來。趙雲不放心王嫵一個人,留下了一半的親衛就住在前院。她這裡聲響一大,前院立刻聽到動靜,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金鐵相擊,一人厲喝:「何人夜闖官驛?」聽聲音,似乎是拔了刀。
敲門那人似乎被嚇了一跳,砰的一下,整個身體都撞到了門上:「遼東天氣寒冷,末將奉少將軍之令,特來為趙將軍來送禦寒的狐裘。」說話的聲音不太響,語調卻是趾高氣揚,王嫵隔著一道門,甚至能想象得出此人臉上那一副好似領了什麼天大的光榮的差事一般神氣之色。
「這……」聽到「狐裘」,親衛一時不能決斷。
王嫵一路北上,被凍得臉色那凄凄慘慘的模樣,是他們都有目共睹的。可偏偏一路上公孫康派來相迎的人絡繹不絕,她為避人耳目,堅決不著惹眼的衣衫,同他們裹了一樣的鹿裘死扛。
而狐裘輕暖,最是禦寒。
王嫵輕輕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是不能再不出聲了。
「末將奉趙將軍軍令,不得擅離,不得開門。趙將軍正與公孫少將軍飲宴,若少將軍有賜,何不當面交付?」王嫵行到門后,壓著嗓子,將原本清脆如泉的聲音逼得粗聲粗氣,語氣平平,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軍令不得有違的生硬口氣,好儘快將人打發走。
同時也將她的態度告知正與人對峙的親衛。
哪知門外人一聽此言,卻是更理直氣壯:「此裘正是少將軍於席上所贈,趙將軍已然收下,末將這才奉命將東西送來……」
不可能!
他話沒說完,王嫵心中立刻警鈴大作。且不說趙雲會不會收下公孫康的東西,就算真有此事,明知她就在他的房中,趙雲也絕不可能讓不相干的旁人來給她送東西!
最大的可能,便是公孫康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特意派人來試探!
可自從她自問從未露出過什麼破綻來,自踏上遼東的土地起,無論公孫康的人在不在場,她都與五十親衛同進同出。天寒地凍,她又是披風又是鹿裘的裹得厚實,只露出一張凍得發青的臉,整個身形看上去憑空大了許多,甚至很有幾分膀大腰圓的意味。別說公孫康與她從未蒙面,就算是公孫瓚父子,估計也無法從五十個幾乎一模一樣身形的人里將她找出來!
究竟是哪裡露了形跡?
王嫵蹙著眉,隱隱約約似乎想到了什麼,可真要細想,卻又發現全無頭緒,而偏偏現在外面的人顯然不耐煩等她想清楚。
「……我是送東西來的,又不是向你們要東西,怎的如此啰唣!」王嫵只聽門外親衛又是一聲厲喝,身側的房門一動,似乎是那人還想推門,她下意識地就伸手按住門框。
然而就在這時候,忽聽一陣嘈雜騷亂,一聲聲驚怖的叫聲陡然從窗欞的方向傳來:「著火了!官驛著火了!」緊接著便是衝天的馬嘶聲,馬蹄聲,和人聲哀嚎,一同涌了過來。
王嫵嚇了一跳,猛地轉頭去看。只見白色的窗格映著一片紅光,瞬間透過窗欞,照亮了半間屋子。
幾乎與此同時,她還來不及反應,眼角的餘光突然瞥到一道寒光,反射著火色,於門縫之中自下往上飛挑。只一個眨眼,寒光到處,門栓發出「咔嗒」一聲哀鳴,一段為二,而再向上,王嫵的一隻手還按在兩扇合攏的木門門框正中間!
***
同是郡府,遼東襄平遠比不上青州劇縣寬敞,精巧雅緻,更是及不上青州世家分毫。
然而,遼東氣候極寒,可作禦寒的酒自然要比青州世家拿出來的那軟綿綿的米酒濃烈得多。端的是入喉如刀,一線入腹,只一口,便能將全身的血液都激得疾行沸騰起來,像極了寒風撲面,縱馬疆場,酣暢淋漓。
公孫康這酒宴很是用了一番心思。所有的女樂都只是十四五歲的少女,身姿纖瘦,俱著薄薄柳色曲裾,鵝黃腰封,纖腰一束。垂頭把盞時,一段段雪白的脖頸自白色的中衣領口裡露出來,修長秀拔,低眉婉轉。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株株青翠嬌鮮的江南嫩柳,將遲來的春日也一同帶到了這料峭北地。
然而,公孫康卻發覺,趙雲身姿筆挺,面對這滿堂青柳時,目光清亮,竟連一絲波動也無。
「家父病重,不宜歌舞,只得以一席薄酒敬趙將軍遠來探望之義,還望將軍海涵。」公孫康一面笑語向趙雲舉盞,一面向坐於他身後的女樂掃了一眼。
那女子目光輕輕閃動,抬眸飛快地向趙雲的側臉一瞥,再垂下頭時,面生紅暈。
輕折了柳腰,青蔥般的十指從柳色的寬袖中將探未探,執勺把盞,動作輕柔,端的是如同一株青柳扶春/風,每一個姿勢都擺得恰到好處,說是無意,卻將女子的柔美展現得淋漓盡致。
「將軍請用酒……」紅唇輕啟,低語呢喃,在耳邊迴繞,聽得清,卻又聽不清,引得人忍不住將耳朵湊到那紅唇邊上,仔細傾聽。
經歷過初到青州時,那兩個多月脂粉奢靡的世族酒宴,趙雲如今對這種酒酣情熱的場面應對得駕輕就熟。酒入盞,不待那女子將勺放下,為他奉酒,便徑自執起酒盞,順勢向公孫康的方向遙遙一抬:「雲此行乃奉主公之命,本屬應盡之責,少將軍客氣。」
美人旖旎,一舉一動,他自然是都看在眼裡。只不過他精於騎射,又久於戰場布陣應變,目力遠勝常人。不但看到了那柳腰蔥指,更看到了美人垂頭時,頸后的肌膚上那細微得幾不可見的寒慄。
堂中雖置火炭,可北地到底太過寒冷,他們一眾飲烈酒的陽剛男子自是不覺,但這些只著一件薄衫曲裾的女樂又怎會不冷?縱然訓練有素,舉止再嬌美動人,這些細微之處,卻也是藏不住的。
只不知王嫵一個人在官驛里會不會還是冷得難以入眠?
那女子年紀雖小,卻慣於侍酒。她還從未見過有一個男子居然在她把盞之後就自行將酒盞拿了去的,就算要敬酒,好歹不也該由她捧上酒盞,交到他手中么?
是她哪裡做得不合他意,還是這個俊朗丰儀的男子根本就不懂酒宴飲酒和軍營飲酒該有些什麼區別?
女子柳眉輕蹙,眼睫輕顫,正自發愣,卻不經意間瞥到趙雲的眉宇間閃過一絲不耐,而唇角卻微微向上勾了一勾。
她自然是想不到趙雲這是歸心似箭,不由更為疑惑,偷偷抬頭向主位上的公孫康看了一眼。
公孫康不動聲色地向坐於另一側的諸葛亮投去一眼,卻見諸葛亮也是離身側的女樂遠遠的,目不斜視。
今日席上,多是遼東境內傾向於公孫康的幕僚謀士,縣丞將領。公孫康縱然有什麼想法,也要顧及孝道。設宴洗塵是禮數,而父親卧病,他還勸人享樂就是有違孝道了。
當下也多言,只將席上諸人一一引見給趙雲和諸葛亮。最後又道:「說起來,我與白馬將軍尚還有一段翁婿之約未定,待家父病癒,我便請行六書之禮。」
諸葛亮以青州之使的身份初來時,他本沒有將這半大的少年放在眼裡。直到這少年出了個「借勢」之策,才令他大為感佩。
中原大亂,而遼東孤垂。雖只一郡之地,有水師之利,浩海為屏,就如同一個五臟俱全的小國,生殺予奪,諸事自決。即使是幽州州牧劉虞,對遼東之地,也是鞭長莫及,無力干預。就像公孫度一貫說的那樣,遼東設的是太守之位,但實際上,說是遼東王,也不差多少。
然而公孫度病重,他兄弟雖說是爭權,但兩人手中都無多少可調用的兵馬,要爭,也只是爭一爭毫無用處的口舌之辯而已!
但正是這個少年提醒了他,他與白馬將軍公孫瓚之女還有一段姻約未了!白馬將軍威震邊陲,兵指天下,若是他能娶得公孫氏為妻,縱說不上得以染指中原,遼東是為幽州的後方,公孫瓚不留給自家女婿,難道還會留給他那個兄弟不成?
而邀趙雲入遼東,倒不是他有多看重趙雲。一來是近年趙雲屢戰屢勝,好幾次還是以少勝多,聲威驚人,二來,則是趙雲年紀尚輕,在公孫瓚軍中根基未穩。他要借公孫瓚之「勢」,便不能找那些一心求安的精明老將,而趙雲功勛已成,年資卻不夠,正是最好的交好人選。
至於這酒宴,既可以提醒那些左右搖擺的人究竟該如何在他們兄弟二人之間取捨,還能順勢催一催那段早已定下的姻約。他可是聽說,曹操也曾為長子求姻。
公孫康想到這裡,不由對自己的此番行事決斷愈發自得,沒注意到趙雲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說來也巧,我兩家同姓為姻,將來的子嗣倒還能繼白馬將軍之……」
公孫康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卻是趙雲手中的漆盞崩然碎裂。
酒汁四濺,漆片墜落,驚得女樂嬌聲驚叫。然而那叫聲卻在出口的一瞬間,生生被趙雲身上陡然爆發出來的戾氣壓回到喉嚨里,變成難聽至極的啞聲破音。
趙雲一身千軍萬馬里拼殺出來的英風氣勢被公孫康激得無從收斂,清俊謙和的男子瞬間變為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肅殺凜然,嚇得那女樂一張俏臉慘白,一下跌坐到地上,驚懼交加之下卻根本想不起來再坐回去,方才的萬千風姿蕩然無存。可她卻半點也察覺不到,只恨不得立刻遠遠地逃離開來。
同姓豈可為婚!
趙雲臉色如霜。若是王嫵真的嫁到遼東,他日公孫瓚一朝沒了兵敗,公孫康只需一句同姓,大可以置這段姻約於不顧,到時候,王嫵又要如何自處!
想到這裡,他不由又慶幸。好在……當時王嫵離家出逃……
見席上眾人驚異的眼神都聚集在他身上,公孫康更是一臉強壓著怒色之態,趙雲一挑眉,朗聲而笑,反手將置於身後的酒瓮直接舉起:「酒盞太淺,雲飲不慣。」語聲雲淡風輕,已然聽不出半點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