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
趙雲突然恨不能今夜的遼東能再冷一點,就像是在來時的路上那樣,冷得王嫵無法入睡,徹夜清醒。從郡府到官驛,一路上他腦中不斷地推想官驛中究竟會是如何一副光景。或是焦土殘壁,哀嚎叫嚷,血肉塗炭,或是還是刀兵陳列,二十五名親衛以少敵多,血色與火光交融,正拚死支撐。
無論是哪一種場景,都令他膽戰心驚。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他的心口。
但當他真正趕到官驛時,儼然有序的屋舍正好在火舌中轟然坍塌,變成了一堆焦黑的廢墟,激起層層塵土如天際鉛雲一般翻湧起來,刺鼻嗆人的焦味,緊跟著熾熱逼人的空氣一同撲面而來,就連那衝天的大火勢頭,也像是在這一瞬間緩下了幾分。
整個官驛都被燒成了黑炭,火借風勢,早就蔓延到了官驛後面的百姓屋舍。一時之間,哭叫之聲,四處奔逃的身影,已然亂成了一團。
而在那廢墟之外的一箭之地,那瞬間就被翻湧揚起的塵土堆卷沒頂的身影,不是王嫵又是誰?
烈焰塵土,王嫵半步未退,聲音不知是雖然因為高聲扯著嗓子的關係,還是被煙塵嗆了,有些嘶啞,卻極為鎮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擲地有聲:「拆了最近的屋舍,將火源阻在尚未著火之處!」
二十五把強弓如扇列於她身後,箭上弦,弓如月,人數雖不多,拱衛之態卻極為壯觀。星芒遙指之處,卻是一眾留守官驛的遼東兵士,戰戰兢兢,卻又老老實實地照王嫵的話,幾人一組,各抬了碗口大小的粗壯木柱,撞向那還沒有被火苗吞噬的屋舍。
這個時代的屋舍,多是土牆木樑,草瓦做頂,這樣一場大火,沒有專業的高壓水槍,光是靠著人力打水,根本就不可能撲滅。不如直接動手將屋舍拆去,釜底抽薪,斷了可燃的根源,待能燒的都燒完了,大火自然也就會熄滅。
夜風極大,瞬間便又轉了向,急速撲向百姓民宅的火頭也跟著頓了一頓,那些遼東兵士總算是趁隙高喊著,撞倒了一排屋舍的土牆。
「趙將軍!」就在這一眨眼的功夫,護衛在王嫵身後的二十五名親衛已然有人注意到了趙雲,高呼一聲,引得王嫵驟然回身。
而偏過的風向也與此同時將煙塵吹散稍許,將王嫵筆挺的身姿又復露了出來。
這下趙雲看得清楚,她背負著雙手,身上披了件不知從哪裡來的狐裘,而那裹得嚴嚴實實的狐裘正面,一灘巴掌大小的血漬直刺入他的眼底。
「阿嫵……」趙雲目色一緊,竟是顧不得勒馬,直接就從馬背上跳下來,一陣風似的掠到王嫵身側,手一伸,扯開狐裘,「傷在了哪裡?」
趙雲的動作極快,王嫵聽到親衛的話,一直強撐到現在的鎮定之色還來不及褪去,只覺得眼前一花,緊接著狐裘一松,好不容易捂暖的身子被冷風一激,頓時打了個寒戰。
下意識伸手去抓鬆開的裘衣,不防又碰到了手心裡的傷處。
「嘶——」王嫵倒抽了口冷氣,然而在抬眸對上趙雲焦慮的目光時,卻是驟然眼圈一紅。
面對公孫恭的發難,她先用連弩之巧令他心生顧忌,再然後一句「放箭」,擺足了玉石俱焚的聲勢,逼得公孫恭自亂陣腳,全沒有聽出問題就出在那一句「放箭」之前的「諸將聽令」里。
既然是趙雲留下的親衛,自然不同於行軍兵士。不需兵符調動,不復森嚴軍令,放箭就放箭了,這「諸將聽令」四個字,又豈是她一個小女子可以輕易出口的。
聲東擊西,虛張聲勢,她的應對極為成功。但當手裡的短刀真正扎入公孫恭的身體里時,王嫵卻控制不了地發起抖來。
弩箭也好,短刀也好,這其中的時機,若是差了分毫,就會變成公孫恭手裡的刀抵住她的背脊了。
手裡似乎還能感覺到刀刃刮過血肉時帶來的阻力……
但是火勢越來越大,王嫵知道自己這時候若是慌了神,就算她能在外面親衛的護持之下得以脫身,公孫恭一死,公孫康即使心裡高興得要死,面上怕也要將這事栽到趙雲頭上,洗清了自己,名正言順地接管遼東。
他們雖說不懼,可這事再難善了,到頭來還是要強攻遼東。
在拿刀子捅了人之後的惶恐中,王嫵的念頭轉得飛快,強自讓自己鎮定下來,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卻被沖鼻的血腥味嗆得胃裡一陣翻騰。
好在外面的親衛幾個呼吸間的功夫已經沖了進來,灼人的熱浪從撞開的大門外一股腦地涌了進來,雖然帶著同樣令人憋悶的焦味,但好歹是將血腥氣沖淡了。
王嫵顧不得臟,當下拾起公孫恭做借口帶來的狐裘,索性將自己裹了個嚴實,將還在發抖的身子牢牢地裹住。只隨意將手上的傷口處理了一下,便揚起頭,挺直了背脊,指揮眾人將公孫恭藏起,守住官驛大門,不許一人走脫。
然而,應對得再快,氣勢再足,表現得再鎮定,都是強裝出來的。就如同她裹在身上的狐裘一樣,只是為了擋住心裡的后怕。一見趙雲,卻是再也控制不住,竟是連她背後還有二十五個挽弓的人也忘了,強撐了許久的肩膀一松,直接就這麼哭了出來。
趙雲看到的狐裘外的血漬,是公孫恭肩頭被臂弩射中時沾上的。而現在狐裘飛揚開來,王嫵的一件白衣上,自腰往下,半身浴血。
趙雲心裡猛地一咯噔,再看到王嫵的眼淚成串地就這麼落下來,殺伐決斷的沙場將軍頓時亂了方寸:「這……」唇張了又合,竟是腦中一片空白,語不成句,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嫵這一哭本就是極度緊張之後心神鬆懈下來的情緒失控,哭出來了也就好了。看到跟著趙雲的那一撥親衛也到了近前,這才想起來這裡還是在官驛的大門前,連忙用沒受傷的左手手背抹了把臉,垂頭穩定了一下情緒,卻立刻覺出不對來。
怎麼趙雲卻像根木頭似的怔怔地望著她?雖然哭得有點不是時候,可仔細想想,這好像是她頭一次在他眼前這麼哭法……
莫不是被嚇著了……
王嫵抬起頭,就看到趙雲一臉快被嚇死了的表情。就在這時候,官驛後面的民宅里一陣騷亂,像是有被火勢嚇得逃出去的百姓發現了官驛兵士的拆房之舉,冒火沖了回來阻攔。
然而只這麼一瞬間,趙雲也回過神來,回想起王嫵方才的哭聲,似乎不像是受了重傷,中氣不足的樣子。再凝神看王嫵,只見她好端端地站在那裡,左側腰下,一直到腿彎處雖是一大片血痕,而她卻是穩穩地站著,渾似不覺。
「你……沒受傷?」
聽到趙雲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句話,王嫵縱然明白過來了他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從何而來,但見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毫不遮掩地來回打量,自胸前到腰側,再到腿上,卻還是一下子紅了臉,撇了撇嘴:「誰說我沒受傷了!」右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都疼死了!這傷口深,多半還要留疤……哎……」
半是撒嬌半是抱怨的話還沒說完,王嫵被趙雲一把扯到懷裡,力氣之大,好像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趙雲的頭抵在她的頸后,耳邊只聽到他重重地舒了口氣:「是我大意了……」頸后微癢,王嫵縮了縮肩,低聲將公孫恭的事說給他聽:「這個……我那一刀出手時也沒看,估計……位置不大好……但公孫恭現在還不能死,我讓人把他送回去了,養不養得好再論,只活著一口氣也能叫公孫康不安心,遼東就能繼續亂著……」
趙雲「嗯」了一聲,聲音有點悶。
公孫康率眾趕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場景。
而五十精兵張弓列刀,正驅著他遼東官驛的兵士拆屋阻火,旁邊還有一眾百姓哭喊求告。
公孫康差點直接從馬上滑了下來。
趙雲緩緩將王嫵放開,替她理了理鬢側的亂髮,輕輕笑了一笑,牽起了她沒受傷的左手,轉身向公孫康迎了上去。
王嫵雖沒見過公孫康,但見他衣著華貴,頭戴玉冠,一身酒氣,眉宇之間雖不像公孫恭那般俱是戾色,臉頰的輪廓卻是很有幾分相似,再加上這陣仗,便立刻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她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也明了了趙雲的意思。既然她藏著身份還能被公孫恭發現,那公孫康那裡怕也未必能瞞得了多久。更何況,經此一事,怕是趙雲再不會單獨留她一人在遼東境內的任何地方,同進同出,也遲早被人看出端倪來。與其躲在暗處兵來將擋,不如趁此一併說個清楚,走到明處來,看誰能動她!誰敢動她!
也好。
王嫵突然想到了自己似乎和這公孫康還有另外一番「淵源」,再看一看趙雲,她抿了抿唇,對他這番舉動的意圖似乎更明了了一些。
王嫵縱然著短褐,但此時披風狐裘都被風吹得呼呼作響,底下那獨屬於女子的窈窕身姿自然是無從遮掩。公孫康一眼就看出了眼前這個「親衛」,本就是個女子!
而王嫵笑吟吟的目光向公孫康的方向淡淡一掃,卻驟然一凝:「諸葛亮呢?」
照理說,諸葛亮為使,就如同趙雲和公孫康兩人之間的橋樑一般。王嫵在官驛他自然知道,那官驛起火,連公孫康都追著趙雲一同前後腳地趕了過來,諸葛亮又豈有不一起過來看一看的道理?若是兩人因此起了什麼間隙,他還能從中周旋調解,為雙方尋台階,不正是為使之人肩負之任么?
王嫵這麼一說,趙雲也突然想起來了。郡府酒宴,他本來還和諸葛亮對面而坐,可諸葛亮途中告罪離席更衣,直到他聽到號角聲后出來,都不曾再回席上。
王嫵心中隱隱有種不安,她的身份被泄露,官驛起火,此時又不見了諸葛亮,這一切看似全不相干的事,幾乎同時發生,若說是純屬巧合,她絕不會相信,但若說其中有什麼聯繫,她卻是始終都想不出來。
若是諸葛亮將她的身份露給公孫恭知道,卻又是為了什麼?公孫恭以她為質,逼趙雲與公孫康反目,和諸葛亮又能有什麼關係?這兩兄弟最終誰勝誰負,別說是諸葛亮,就連王嫵都不怎麼關心。說是趙雲領軍為公孫康作勢,目的卻是為了趁隙駐兵遼東,慢慢蠶食而已。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王嫵整整三天。
這三天里,儘管公孫康對王嫵的身份好奇得要命,能讓趙雲留了一半親衛護在官驛的女子,還能指揮得動這些親衛,甚至自官驛著火之後,趙雲就時時片刻不離地將她呆在身邊的女子,顯然身份定不簡單。但他一面要派人找尋諸葛亮的下落,一面又要打探自己那個「突然失蹤」,不知又有何圖謀的兄弟,還要安置被拆掉屋宅的百姓,簡直是忙得足不點地,根本就騰不出手來去查探王嫵的底細。
公孫康這邊還全無頭緒,而趙雲卻是接到了一連串足以令人震驚的消息。
遼東只是一郡,地界並不大,當晚官驛的火勢太大,早就驚動了駐守城外的黑山軍。而就在黑山軍拔營,準備進城為援接應時,不知怎的,卻被駐守幽州的嚴綱察覺了動靜。
嚴綱帶著大軍圍剿了整整一天,黑山軍仗著熟悉山形地勢,又一分為五,前後互應,帶著嚴綱轉了幾圈山,連一次正面都打,便從容脫身。
然而一直被嚴綱大軍壓制的幽州州牧劉虞卻趁此時機,領兵突圍!
劉虞身為幽州州牧,與公孫瓚多年不和,互以為嫌。劉虞雖官高一級,但這官階是式微的漢天子所封,他又為人優柔,名聲極佳,卻不擅兵事,而偏偏公孫瓚手中的白馬義從威震天下。一來一往之間,劉虞非但沒有佔到絲毫便宜,還被公孫瓚引兵困於居庸縣整整一年。
公孫瓚外出征戰期間,留嚴綱在幽州鎮守,也是不想因外面的戰事叫劉虞有了喘息之機,利用聲名再度招兵買馬,多添變數,只盼挾兵威將他一舉困死在居庸縣裡。
又哪裡想得到,黑山軍在這嚴綱的眼皮子底下藏了那麼久,卻在就要拔營離開時被他發覺了,首尾難顧,竟是被劉虞突圍而去!
王嫵本來正倒了杯水要喝,一聽到劉虞的名字,腦中驟然清明一片。
之前沒想通的事在「劉虞」兩個字面前統統串到了一起。
劉虞姓劉!
她原一直想著諸葛亮為蜀相,今劉備與曹操斗得正歡,萬不可能還能有三顧草廬的機會,因此對諸葛亮,她即使不敢全信,卻終也沒多大防備。她只道他小小年紀,若想一展所長,以青州的形勢,他與趙雲一文一武,足以名揚天下。
諸葛亮事劉備,不正是因為江東多才,曹魏勢重,而劉備卻肯紆尊以皇叔之名三顧茅廬,對他言聽計從。令他一身才華得以盡展么?
劉備能給的,王嫵自問也能給。
可王嫵卻忽略了一點。
不管劉備這個皇叔的含金量有多少,甚至他身上那點皇族的血夏天被蚊子叮一口就能給叮沒了,卻還是不能抹殺一個事實。
劉備姓劉!
這個歷史上的一代名相,除了滿腹經綸,一身才華,還有匡扶漢室之心!
劉備能予他為相,單憑這一點,王嫵就給不了。公孫瓚不足成事,而趙雲……他慣於磊落,待人誠摯,是以諳戰陣,順陽謀,擅兵法,卻對權策陰謀,人心算計,勢力平衡,最是頭痛,甚至不屑。要他終日琢磨權情平衡,絕斷殺伐的帝王之術,豈不是……
王嫵閉了閉眼,心中不甘。她和趙雲往遼東跑了一趟,現在看來,竟是全成了為諸葛亮保駕護航!將他平平安安送到幽州來和劉虞接頭不算,還引開了堵死劉虞的嚴綱,替他們開道清路!
什麼換將不換兵,什麼駐兵蠶食,分明是這小子早就盤算好了,只要趙雲到遼東,王嫵也一定會跟著來,而王嫵的身份,只要她一來,就足夠挑破遼東公孫康兩兄弟之間微妙的平衡!再接下來,無論是遼東之亂引起了嚴綱的注意,還是黑山軍的行跡被發覺,只要嚴綱哪裡稍有鬆懈,對上諸葛亮,劉虞哪還能跑不掉!
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人當棋子耍得團團轉!
一時之間,王嫵越想越氣,銀牙暗咬,狠狠將手中茶盞摔了出去。
然而,就算她想到了這裡,還是低估了諸葛亮。
就在他們接到消息的當天,趙雲與「黑山賊」張燕交好,而藏在幽州境內,將嚴綱引開,致使劉虞突圍的正是黑山軍的消息,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傳到了嚴綱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