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埋藏了十幾年的真相驟然被挖出,一切腐朽醜陋全然無所掩飾。
這是一場關於親情、友情和愛情的稱量。
所有人在自己的心中都有一把稱,或取或舍。
顯而易見,在面對愛情和友情時,水橋奈美選擇了愛情。
——哦,不,這大概還算不上愛情。顧君閑從頭到尾頂多只把她歸類為「女友的朋友」這一層面。從他錯愕的神情緊皺的眉頭可以看出他對於她的感情全然無感……
但即使是這樣,年輕時的水橋奈美還是天真而又自私地選擇了孤注一擲。那時留衣已經「失蹤」,再也不是高貴的大家小姐,而顧君閑風采依然,神秘優雅的氣息無不表明他出身不凡。水橋奈美知道,她也許配不上顧君閑,但這沒有關係,從淺間家的態度看來,留衣是不可能得到家人同意嫁給他的。而她要求不多,只奢望能得他另眼相待,而不是只能呆在一邊看著他們的愛情,面上笑著祝福心裡卻疼痛流血。
所以在他拋卻優雅盡顯焦急地找到她詢問留衣的事時,在面對他一句一個「留衣」深情而又焦灼時,在看著他從初見時如同閑坐雲端的神到如今跌入凡間的人時,她的嫉妒、憤然、衝動讓她選擇掩飾真相,撒下彌天之謊。
或許,那個謊言並不算完美。但當時已經被淺間家告知的「事實」顧君閑,又在她這個「留衣最要好的閨蜜」這裡得到應正,哪裡還能察覺那一點點細微的不完美。更何況,她還有一份絕交信。
但信件原本的內容並不是絕交,而是等待和期盼。
說起來淺間家當時態度雖然堅決,手段卻也不算太激烈。至少在變相軟禁留衣時,他們並沒有不擇手段強制留衣打胎。而是給出了時限,留她自己想通做出選擇——當然,這個時限是在胎兒尚算不大,流掉也不會對母體產生多大傷害的情況下。
淺間家一直相信,留衣只是一時糊塗被美好卻虛幻的愛情迷了眼,只要過段時間事件的男主人遲遲沒有音信,她便會死心,到時候自然會明白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但到底,他們忽略了。無論如何,留衣肚子里的生命也是她的家人。
她至今還朦朧的記得那天天氣陰沉,留衣穿著件灰色風衣,纖長瘦弱的模樣讓人看不出那是個已經懷孕近四個月的人。從淺間家偷偷出來,留衣來得匆忙,並沒有任何行李,僅是一個單肩包便是所有家當。
身後的天空烏雲厚重,像是隨時都可能來場磅礴大雨,如同留衣那時黯然絕望的眼眸。
她的心也悶悶得彷彿等待許久遲遲未至的雨。面前的女孩和她情如姐妹多年,這一分別結果悲喜未知。淺間家雖然不如以往,但比較家底深厚,要避開搜查,淺間留衣只能徹底斷掉和所有相關人的聯繫。尤其是好友這類。
她突然猶豫起來,今天的幫忙是否正確。
然而,那個聰慧的女子像是看出了她的擔心,只同往常一樣溫柔一笑,「奈美,這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所以不用不安。
上車前,她伸手接過由那雙修長而蒼白的指遞過來的一封信,鄭重道:「如果見到他,我會交給他的。」
而兩個月後的某天,她親手打破了自己的承諾——從開口說出第一句謊言開始,這個承諾成了一場笑話。
也是從那一刻起,她才發現她竟是嫉妒了那麼久,久到不用思考就能流利地編出謊言——或許在知道他再來日本找留衣時,她就已經開始背叛了友情。
模仿筆跡對她而言不算太難。高中時她曾羨慕淺間留衣一手漂亮的好字,刻意學習過。當時不知道多年後有一天,她會利用這個徹底斬斷好友的幸福。
然而,這違背良心費盡心機撒下的謊言,卻沒有迎來她期望的結局。
即使眼中傷痛那樣明顯,他依然還是堅持找尋了半月之久,而在那半月之中,她常常陪伴著他,看著他越漸沉默,再不復往日雲淡風輕的雅緻安然,多少次想要趁機擁抱他,給他安慰,傾訴自己的感情,卻始終不敢邁出那一步。
後悔嗎?也許。愧疚嗎?必然的。
說到底,多少年的閨蜜好友之情也不是沒有絲毫份量的。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資格提友情……在我飛蛾撲火般為愛情放棄友誼時,我就沒有任何資格了。」水橋奈美平靜道。她低垂著眼瞼不去看在場的所有人,嘴角的笑意從始至終都含著自嘲和苦澀。她也沒臉去看留衣的父親和兄長,也不敢去看留衣為之付出一切的女兒,更沒有勇氣去對視那雙曾長久明亮在她心底深處的眼。
所有的真相在她的補充下徹底明朗。
而她將要面對的是遲了十六年的宣判。
水橋奈美僵著背靜靜地等待著。心裡卻是從所未有的平靜。
「不,你錯了。」
一道清麗的聲音突然從和室外響起,瞬間打破室內的靜穆。
水橋奈美一怔,下意識抬眼望去。刺眼的陽光下,來人背光而立,身姿窈窕,風華無限,溶於血脈的優雅高貴。
她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你選擇的不是愛情,愛情應該是雙方美好的感情。也許有時會有小矛盾,也許最終不能修成正果,但到最後回憶起來也絕不會心存後悔。而你這隻能算是淺薄的暗戀,無望無果!」不等所有人驚訝回神,來人又言辭犀利繼續說著,「而你背叛的卻是最厚重的友情。留衣曾把你當妹妹一樣看待,你們倆情如姐妹形影不離近八年!這樣寶貴的感情你竟然能輕易捨棄……」
「水橋奈美,你的腦子是被驢踢了嗎?!」
最後這句話一出,所有人又再一次愣住了。似乎想象不到會從這優雅的女子口中聽到罵人的話,一時間竟然回不過神來。
水橋奈美一直僵著的身子像是失力般軟到,眼中的霧氣終是凝結成雨,緩緩滑下臉龐。
跡部景吾愣了一會兒,皺著眉開口問出所有人的疑惑,「母親,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前晚視頻通話時還沒有聽說她要回國的消息啊!
跡部美希轉眸對上兒子時,眼裡冰冷的神色一整,頓時有了暖意。她看了眼驚訝的淺間紗月,笑容放大了幾分,啊,紗月醬這幅吃驚的模樣真是太可愛了!好想揉揉啊……
雖然和跡部美希僅有一面之緣,但這個女人的存在顧君閑一直都知道。當年他也曾調查過她,但結果卻是跡部美希也不知道留衣的境況——她當時正是預產期當月,被她男人嚴禁看管著,對於留衣的事一無所知。
而跡部美希也是在生產完出月子后才得知那事,但那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顧君閑回了國了無音信,誰也查不到他的資料和聯繫方式。淺間家找了半年之久的留衣也像是憑空消失一樣,沒有任何線索——她斷得徹底只為保護自己的孩子!
那段時間,跡部美希幾乎動用了跡部家所有的勢力人脈去找尋留衣,最終也只是比淺間澤一早一步知道留衣的下落。
那時留衣的生活雖然辛苦,但笑容卻真心幸福。尤其是看著還只在牙牙學語的小紗月時,眼裡名為母愛的柔情幾乎要溢出來。
她說這樣的生活她很滿足,不求其它,只盼紗月能在她身邊平安長大。
只是這樣一句話,同是初為母親的跡部美希便放下了原本打好腹稿的勸說。
而在提起顧君閑時,留衣卻只是沉默了一瞬便釋然般溫柔笑著,「他那樣渾身氣度的人,不是一般家族能養出來的。而大家族裡,有多少人能婚姻自由,甚至堅持獨身呢?」即使他愛著她,但時間會讓這份愛慢慢磨平,或者會有另一個女人幫他忘記這份情。
她大概算是一個他生命里遇到的無數人中尚能留下微末記憶的過客吧。
但,終究只會是過客。
想起這些,跡部美希的目光一黯,看著顧君閑朝她微微點頭致意,心中複雜難言,最後還是低聲道了句:「顧先生,我很抱歉。其實在留衣離家的第二年我便找到她了,而後也順從了她的意思沒有通知任何人。」
當時她也許該勸上一勸,而不是聽著留衣的話不願打擾她平穩安靜的生活。
第二年么?顧君閑一愣,隨即垂眸良久才搖搖頭,嘆了句:「你不用抱歉。這一切大概就是所謂的情深緣淺。」他頓了頓,又重新抬頭,疼惜的目光地落在淺間紗月的身上,語氣帶著真切的感激,「我該謝謝你。在留衣最需要人的時候你能及時趕到,並且將紗月照顧得這麼好。」紗月,無疑是留衣最牽挂最愛的人,並且也將是他餘生最愛最珍貴的女兒。
「顧家會記著這份情的。」他緩緩說著,看似平淡的話卻讓在場所有人都深刻感受到這句話的重量。
顧家,到底是什麼來頭?
除顧君閑外,此時所有人都不由有此疑問。
跡部美希笑了笑,「留衣於我就像是妹妹一樣,姐妹之間哪裡用得著客氣。」她的目光頓了頓,瞟向安靜跪坐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嘴角的笑意深深,心中留有一句話:何況,紗月醬遲早都是跡部家人啊!
不過這句話晚點再說,目前還有事情要收尾。
跡部美希禮貌地朝上位的老人問過好后,便順勢又跪坐到客位上。她的目光掃過那個似乎在悔恨流淚的女人,眼中的失望和憤怒最終歸為平淡。
曾經可以同哭同笑,喜怒哀樂共享的友誼已經蕩然無存。
即便水橋奈美為當年的謊言愧疚難安十幾年,此刻後悔痛苦無聲落淚,終究不能抹去她曾做過的一切。
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