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拜求
晨曦將至,淡雅的金光已是穿透雲霧,透過鏤空的窗欞灑下點點細碎的光芒,一隻纖纖素手撥開了眼前的秋香色烏金雲綉紗帳,謝昭略帶慵懶的聲音響了起來,「墨玉?」
「姑娘您醒了!」
墨玉早已經候在簾外,此刻聽到謝昭的傳喚便撩起了紗帳,身後是魚貫而入的幾個丫環,手中依次捧著盛了溫水的銅盆、裝在白玉盒子里的香胰子,幾張綉了淡雅花束的棉布巾子以及一個翠綠色的盂蠱。
謝昭撐了個懶腰,這才緩緩坐起了身來,根本不用她說什麼,幾個丫環已經手腳利落地侍候她洗漱穿衣。
那廂綠珠從楠木隔扇里轉了出來,手中捧著一套淡雅的衣衫,笑道:「姑娘今兒個就穿這套衣服吧,宮裡的人都嬌艷,姑娘穿這一身淡雅的反倒更是出眾。」
幾個丫環在一旁抿唇笑著,墨玉便白了她一眼,「姑娘本就生得美,穿什麼都好看!」
「哎喲,瞧奴婢這張嘴,真是該打!」
綠珠笑著在自己白皙的面頰上輕輕一拍,倒是將謝昭給逗樂了,目光又四處掃了掃,「余媽媽還沒回來?」
昨兒個人一回到府中,該休整的休整,該請大夫的請大夫,該發撫恤銀子的一個也沒落下,這些事情鶴叔都一一辦妥當了。
只是余媽媽放心不下余苗,還是自個兒跑去照顧兒子了,這一點謝昭自然能夠體諒。
「是,」墨玉點頭答道:「雖說余苗這傷不重,可到底是流了不少血,得好生休養,余媽媽還說今兒個去抱兩隻老母雞燉了好好給他補補!」
「是要好好養養!」
謝昭點了點頭,旋即又是一嘆,那一日跟隨她離去的有二十多人,可回來的卻不到一半,這樣的落差任誰見了心裡都不好受,如今她也只有盡量不去想。
謝昭坐在雕花稜鏡的梳妝台前,看著身後的綠珠手腳靈巧地給自己挽起了頭髮,又在髮鬢兩旁簪上了兩圈珍珠發箍,這才站起身來在鏡子前照了照。
這是一套月牙白素錦暗花的雲紋襦裙,只在領口、袖口以及裙擺下沿綉了一色銀藍色的花瓣,花瓣起伏綿延,精緻非凡,不盈一握的小腰上系了一根銀藍色的宮絛,往鏡前娉娉一站,襯著那花容月貌,就像月宮裡下凡的仙子一般。
謝昭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忘讚賞綠珠一句,「你倒是眼光不錯,」又撫了撫髮鬢,「這手也越來越巧了!」
「有姑娘這一句,讓奴婢做什麼都願意!」
綠珠捂著唇笑,眸中難得泛過一絲得意之色,她可不是只會吃,論起那一手梳頭的功夫以及服裝配飾,謝昭屋裡還真沒誰比得過她。
謝昭唇角微勾,「走吧,先去太太那裡請安,今兒個要進宮去,可不能晚了。」
三月三上已節,這在南齊是一個重要而又熱鬧的節日。
上巳日是祓除災禍,祈降吉福的節日,主要內容是祓:即祓除疾病,清潔身心,禊:修整、凈身、洗浴、祓禊,這些都要通過洗濯來完成,因此洗浴成為祓禊的主要內容。
不但民間百姓臨水洗浴,且宮廷里的帝王后妃也趕赴水邊沐浴,形成「東流水上自潔濯」的情景。
這樣重要的節日,又有皇后姑姑提前的邀約,謝昭說什麼也不會缺席的。
到了榭蘿居請安時,袁氏的目光極其複雜,又有些不甘地絞了絞手中的絲帕,若是她沒有稱病,今日便是她帶著謝昭一干姑娘們進宮去了,而不是陸氏。
對於袁氏這等沒有誥命在身的婦人,除了皇後娘娘親自宣召,一般是沒有機會入宮的,所以對著謝昭能夠仗著縣主的身份在後宮中暢行無阻,她心裡自然有些發酸。
一個繼女罷了,卻處處壓在嫡母頭上,偏偏嫡母還不能任意拿捏,袁氏想想心裡就覺得憋屈。
謝玟幾步奔到謝昭跟前,將她左右看了看,由衷地讚歎道:「阿姐今日好美,就算到了後宮那等爭奇鬥豔之地,也半點不比那些宮妃娘娘們差!」
謝昭莞爾一笑,又輕點了點謝玟的鼻頭,「就你這丫頭會說話!」
「阿姐本來就生得美嘛!」
謝玟親昵地挽著謝昭的手撒著嬌,如今宮中這等慶典宴席,她們這些小女娃是沒機會參加的,等到了十歲,那時候也會有她的一席之地。
袁氏沉下了臉來,卻也不好呵斥謝玟,胸中只覺得一口氣堵著。
謝昭這模樣確實長得像她那個禍水的娘,也不枉這麼多年謝瑾鴻還能惦記著那個女人,每到那個女人的忌日說什麼也不踏進她的房來。
劉媽媽也勸了她許久,道理其實袁氏也是明白的,就是這口心氣咽不下來。
昨夜謝瑾鴻倒是喝得爛醉被扶了進來,虧她還滿心歡喜地打扮了一番,沒想到卻是什麼也不成。
袁氏的手不由緩緩地撫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間,面色有些陰鬱,照這個樣子下去,她什麼時候才能懷上一個兒子?
曹姨娘與謝玫也早早地到了袁氏的屋裡,雖然昨日被袁氏發了一通火氣,可她們卻不敢不來。
此刻謝玫正一臉羨慕地看向謝昭,府里能去的姑娘就三個,除了謝昭以外,長房的謝棲霞與謝孟姬也在受邀之列。
謝棲霞是嫡女不用說了,謝孟姬卻是庶女,若不是大長公主抬愛幾分,她也沒這個面子。
曹姨娘盯著謝昭看了許久,眸中光芒閃爍,似乎有什麼話想說,掙扎了許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袁氏,終是沒有敢將心裡的話給說出來。
等著謝昭從袁氏的房裡告辭離開后,曹姨娘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帶著謝玫也告退而出,追著謝昭離去的步伐趕了上來,就在她的身影剛轉過廡廊下的拐角處時喚出了聲,「二姑娘,請留步!」
謝昭步伐微頓,身後的綠珠與墨玉也有些詫異地轉過了身來。
「二姑娘!」
就在這會兒功夫,曹姨娘已是帶著謝玫趕到了近前,她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著,想來急走這一段路程倒是耗費了她不少力氣。
「曹姨娘,大姐。」
謝昭對著曹姨娘母女倆微微頷首,嗓音里夾雜著一絲疏離與冷淡,目光又轉向了謝玫,後者今日顯然特意打扮過一遭,穿了一件杏黃底淺桔色滾邊的襦裙,腰間的系帶中央扣著一枚玉質的雙環扣,身形窈窕,眉目清雅,恰如一襲月華靜靜在眼前傾灑,倒是有種別樣的嫻靜與溫婉。
謝昭目光一轉,似乎猜出了她們的用意,嗓音透著股淡然,「你們還有何事?」
「二妹妹……」
謝玫的臉頰上微微浮起一抹紅暈,貝齒輕咬著紅唇有些欲言又止。
曹姨娘卻已是一把拉住了謝玫的手,兩母女又上前一步,就要湊近謝清遙跟前,她不禁微微皺眉,身子向後一傾。
墨玉趕忙上前擋了一步,「曹姨娘就這樣說吧!」
曹姨娘看了墨玉一眼,面上也是浮現出了一抹尷尬,左右看了看,這才低聲道:「二姑娘,求您這次進宮把大姑娘也一塊帶去……」說著眼裡已是浮上了一絲祈求和盼望。
袁氏稱病今日是斷然不能入宮了,不然曹姨娘也能在她面前求上一求,不管要受什麼委屈,她這個做娘的也甘願。
謝玫如今已經十四了,眼看著年紀一年一年翻長,袁氏卻還沒有為她相看說親的打算,曹姨娘心裡很是著急。
今日宮中的慶典宴席,倒是有很多名門世家的夫人小姐會進宮,若是有哪位夫人能夠對謝玫有所青睞,那對她來說可是莫大的好事。
而謝家的女眷除了大長公主外便是謝昭的身份地位最顯赫,若是要讓謝玫進宮走一遭還要她願意幫忙才行。
所以拼著臉面不要,曹姨娘也要求到謝昭跟前。
只是謝昭與袁氏的隱隱對立這二房中人都知道,所以在袁氏跟前她自然不敢開這個口,這才私下裡悄悄地追了上來。
謝昭笑了笑,目光有些玩味地看向謝玫,後者卻不敢與她對視,顯然也覺得此刻羞愧難當。
年少時姐妹也是兩小無猜,那些一同度過的歲月里不乏溫情。
可一轉眼袁氏進門了,沒幾年曹姨娘便帶著謝玫轉投了另一邊的陣營,留下謝昭一人孤孤單單,當時她們能這般背信棄義,眼下又有什麼臉面來求謝昭幫她一把?
謝昭沒有說話,但就在那樣淡然的目光注視下,謝玫白皙的臉龐已然漲紅,就像要滴出血來似的。
曹姨娘卻是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猛地便跪在了謝昭的跟前,「二姑娘,只要您肯給大姑娘一個機會,叫奴婢做什麼奴婢都願意!」
曹姨娘的動作倒是讓人始料不及,謝昭反應過來之時側身避讓了開來,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淡然道:「曹姨娘言重了,你是曾經伺候過母親的人,這樣的禮我可當不起,快起吧!」
「姨娘,你別這樣……」
謝玫亦加羞愧,便要上前攙扶起曹姨娘,可她說什麼也不起,反而對著謝昭磕了個頭,「二姑娘,奴婢知道您心裡有怨氣,當年太太也曾託付過奴婢好生照顧您,只是……只是……」
「只是?」
謝昭冷冷地接過話頭,目光淡漠地掃了曹姨娘一眼,「只是……你做到了嗎?」
曹姨娘臉色立時便煞白了一分,連牙齒都在微微顫抖著,心中的負疚襲上心頭,不由垂下了目光不敢去看謝昭的眼睛,「奴婢也是做娘的人,怎麼能不為自己的女兒考慮,二姑娘要怪就怪奴婢,大姑娘都是聽了奴婢的話才如此的,她一向對您敬重疼愛,這些您都是知道的……」
說到動情處曹姨娘已經忍不住抹了把眼淚,她們母女倆在夾縫中求存,兩邊都不敢得罪,這份辛苦和艱難誰又能體會?
曹姨娘不肯起來,謝玫也跪在了她身旁,這時的謝玫才抬起一雙淚眼看向謝昭,嚶嚶道:「二妹妹,是我對不起你,為了自己的前程將你拋在了一旁,是姐姐錯了,我真的錯了……」說到最後已是傷心地哭了起來,一顆顆淚水滴落在地面上,很快便起了一串水印子。
曹姨娘一把拉過謝玫的右手,飛快地撩開了她的衣服袖子,皓白的手臂上一片斑駁的紅痕印在了眾人眼前,「二姑娘可還記得這個?那一年您生病是大姑娘不眠不休地照顧著您,丫環不小心打翻了葯碗,是大姑娘用手臂擋在了您的面前,那滾燙的藥水淋在她手上,當場就脫了一層皮……」
謝昭的目光也怔住了,旋即轉向了謝玫那方,那片紅痕像是蠕動的小蟲子有些猙獰地穿插在原本白皙細嫩的手臂上,也拉回了她略有些久遠的記憶。
而曹姨娘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一絲壓抑的抽泣聲,「還有六歲那年您開始學刺繡,為了讓您學得快繡得好,大姑娘總是先在您的綉屏上給描好了邊,您可知道她的手指頭被戳破了多少次,那些看不見的針眼讓她的指尖都腫了起來,她卻不敢和您說……」
「姨娘,快別說了!」
謝玫雙目泛紅,另一隻手使勁地捂著唇,想將那些哭聲給咽進肚子里,可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磅礴而落,沾濕了她胸前的衣襟。
謝昭深吸了一口氣,顯然情緒也起了波瀾,而後再看了一眼謝玫終是緩緩地轉過了身去,淡淡的嗓音隨即飄了過來,「大姐,巳時一刻在二門前等我!」說完月牙白的裙擺一動,人已經飄然遠去。
謝玫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了頭來,看著謝昭遠去的方向怔怔出神,隨即吸了吸鼻子,一點一點伸手抹去面頰上未乾的淚水。
她不是不了解謝昭那清冷的性子,謝昭平日里待人雖然客氣周到,但卻透著一股淡漠疏離,要想走進她的心裡並留下一個位置很不容易,從前的她做到了,可後來又被自己給生生抹煞。
她一度也曾後悔過,她還以為謝昭永遠都不會原諒她,想來今日念及往昔種種謝昭到底還是有些心軟了。
曹姨娘眸中卻是驚喜連連,站起身來拍了拍裙擺,又將一旁的謝玫給拉了起來,將她左右看了看,又理了理她散落的鬢髮,「看看你眼下的模樣……」頓了頓有些嘆氣道:「原本是特意打扮過,可這裙子也給跪髒了得回去再換一身,咱們趕快些,再凈個面重新上個妝,不說力壓群芳也要光彩出眾,給那些夫人小姐們留個好印象…。」說著已是滿面喜色,轉身拉了謝玫便走。
謝玫腳步頓了頓,眸中神色變幻,連面色都微微有些掙扎。
曹姨娘詫異得回頭,卻發現謝玫看向自己的目光極其認真,「姨娘,咱們再不可做這牆頭草了,若是選擇了二妹妹,就要堅定地站在她這一邊,若是您再拉著我……」咬了咬唇有些不情願道:「拉著我站到太太那一方,只怕二妹妹今後再也不會理咱們了。」
曹姨娘一怔,目光顯見得也凝重了起來,剛才對著謝昭她是使了苦肉計,又祭出了姐妹之間從前的點點情誼,這才讓謝昭心軟了,可這法子也不能用上一次又一次。
再說謝昭性子清傲,若是今後她們再這般左右逢源,只怕會招致後者的真正厭棄。
袁氏與謝昭究竟誰的手段更高一籌,這些年曹姨娘看在眼裡也有了分辨,連謝玟都站在謝昭那一方,袁氏還有什麼幫手?
可要最後下定這決心,卻還是有些不容易。
「這事……容姨娘再想想。」
曹姨娘撫著額頭,目光陷入了深思,能在這後院屹立了這麼些年不倒,她肯定也有自己的本事和手段,或許有些東西她真要好好權衡一下,再不能憑這一時的計較。
謝昭帶著綠珠與墨玉出了榭蘿居后,綠珠這才哼了一聲,頗為不忿道:「剛才說得這般可憐,怎麼沒好好說說她們母女倆是怎麼扯咱們姑娘的後腿,又在太太跟前給姑娘穿了多少小鞋,這樣的人兩面三刀,姑娘就不該心軟相信了她們!」
「綠珠!」
墨玉低斥了綠珠一聲,見謝昭沒有表示什麼,這才低聲道:「大姑娘從前也的確是與咱們姑娘交好,如今這般……誰也不想的。」
綠珠癟了癟嘴,有些不屑道:「若是曹姨娘不向太太那邊倒,憑著咱們姑娘的本事,難不成還不能為大姑娘保一段好姻緣,說到底還是她們眼皮子淺了些。」
謝昭腳步一頓,面色平靜地回頭道:「好了,這事誰也別再說了,不過是進宮罷了,也饒得你們這般多的口舌。」旋即她自己也緩緩搖了搖頭,腳步踏出時已是多了一分心事。
從前謝玫對她也的確是好,但她的內心世界卻是擁有著一顆成年人的心,自然分得出來哪些人是真心對她,哪些人是含著功利。
蕭彤對她的好是真真切切,而曹姨娘母女則是有所圖有所盼,這些她都知道,但只要不踏出她的底線範圍,她是能夠容忍的。
只是在曹姨娘轉投袁氏陣營時,兩邊的關係這才出現了裂痕。
也罷……
謝昭嘆了口氣,謝玫奔的也不過就是一個前程,一個女人終生的歸宿,對這個時代的女子來說,她們這樣的做法是沒有錯的。
謝玫是庶女出身,又不像謝孟姬身後還有大長公主這個依仗,後台弱了些,只有另謀他法。
念在從前的姐妹情分上,她幫上一把也不為過,今後指不定謝玫嫁了人後便再難有見面的機會。
姐妹,有今生沒來世,其實她心底一直放著一份珍惜。
而眼下她會這樣做也是這種情緒在作祟吧,想通了這一切,謝昭的唇邊不由噘起一抹淡淡的無奈的笑容。
墨玉與綠珠對視一眼,誰也不敢再說什麼,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