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門前的鞭炮聲
——父親的年代,是政治動亂和飢餓;我的年代,是繁榮和**。什麼時候,我們老百姓才迎來清明的盛世呢?
近幾年來,我家過春節再也不放鞭炮。這是父親的主意。每當除夕之夜,當別人家爆竹聲大作,我家卻鼾聲一片。開始時,母親覺得寂寥,嘆氣說,這樣下去是沒有好兆頭的。父親卻毫不在意,悠悠然地說:「不求鬼神福自來!」見父親決心已定,母親也就不再嘀咕。
可我從小是喜歡鞭炮聲的呵!
我的童年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後期度過的。那時候,持續有幾年,我們地區一帶災難連綿不斷。在**月的颱風橫掃之後緊接著是嚴寒的的襲擊,農作物幾乎顆粒不收。很多人迫於生存,攜妻帶子,外出乞討。天真冷呵,人藏在被窩裡也禁不住發顫。水裡的魚兒凍死的漂浮在白花花的海面上,活像一個個幽靈。為了抵禦嚴寒,人們在村子里點燃起了火堆,三五成群地烘烤著。在寒氣凜冽的冬天,金黃的火光顯得分外炫目。火光溫柔的在人們臉上搖曳,宛如一個慈祥的醫生,正在細心給病者檢查身體,有的人臉上現出了日趨明顯的浮腫——那是由於飢餓過多吃了蘿蔔粥的緣故。
「好久沒有這樣冷了。」老年人瑟縮著身體嘆息,用手指頭數著這是自己的生命中第幾個如此寒冷的年頭,然後用沉鬱的聲音向後生們聊起苦難的陳年舊事。年輕人恭敬地傾聽著,雖然臉色也像天氣一樣凄清愁苦。
在那個清苦的年代,只有春節才是我們孩子們快樂的日子。因為只有春節這段時間,我們才過著幾天甜美的生活。只有在春節,我們才嘗到香噴噴的米飯;也只有在春節,母親才把一片片瘦肉分到我們的碗上,含著慈愛的笑容望著我們吃。因此,只要聽到新年的鞭炮聲,我們的心就狂跳起來。
如今,那個時代是一去不復返了,而鞭炮聲帶來的驚喜在我的心頭也日趨淡遠,甚至由於過分泛濫成為城市生活的噪音。
有一天晚上,當我同朋友在港口的街道悠閑地散步,在一家望海樓按摩室的門前忽然響起一串雷鳴般的鞭炮聲,初聽使人驚疑是房屋倒塌的聲音。這是一家新辦的按摩室,正在預祝生意的興隆,從裡面時斷時續地傳出酒杯相碰和猜拳的一片喧嘩聲。
按摩室裝修豪華,雅緻;在夜裡,純白的燈光漂在黃色的牆上,室內便瀰漫著一種夢幻的氣息,讓人沉醉於非人間的逍遙樂事。
然而笑話也常常從這些地方傳出來。據說,有一位鄉下人,已過花甲之年而花心未滅,有一回在家裡閑得無聊,竟想到按摩室享受年輕女子的艷福。但由於體力不濟,長久壓在女子身上不能弄出什麼來,被雞妹一腳踢出。他出來哭哭啼啼,說是白賠了錢,什麼也得不到。
站在按摩室的門前,回想小時候過新年的情景,覺得歲月悠悠,人生的變幻是多麼大呵。
最使我厭惡的是法庭門前的鞭炮聲。
四五年前,父親托在港口的大伯買了一塊二百平方米的屋地。購買這塊地的資金兩萬元,是父親長年來在鄉下行醫積蓄的。由於得來的艱辛,每次同父親來到港口,父親總要指著那塊地讓我看看,神色是那樣的欣喜和自豪。
是呵,一個生活在鄉下的人能在港口擁有自己的地盤,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能讓自己的孩子住在繁華的港口,這是父親多年的心愿,現在眼看這個心愿就要完成,父親怎能不高興呢?
父親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他在青年時代就叄加水利工作。父親自己吹噓說,他年輕時候精明能幹,精力充沛,干起活來不惜力氣,很受領導的寵愛。他的領導是一位喜歡親近年輕人的長輩,常常把父親帶在身邊,有時外出遊玩也要父親相伴。可是好景不長,不久,運動來了,這位領導因為祖父是官僚出身,被劃為右派。他下台後,父親也跟著倒霉。新上任的領導是舊領導的冤家,他「恨屋及烏」,父親立即受到無辜的刁難和排擠,後來下放到農場。父親受不了這屈辱,一氣之下,辭職歸鄉,從此過著浪跡天涯的生活。
父親在年輕的時候對醫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叄加工作時期就趁著空暇時間自修中醫。辭職后他欲以此闖蕩世界。可那個年代,鄉下人都被捆在土地上,父親天真的夢想很快被現實碰得頭破血流,他的行走江湖時常受到追捕,有一次甚至要當成投機倒把分子遊街示眾。
父親常常嘆息說:「我的一生被那個時代毀掉了!」我覺得父親的嘆息很冗長,像午夜敲響的鐘聲那般蒼涼。
快樂的日子離我們還很遠。我們因為資金的不足,無法建起新房,只得用石頭把屋地圍起來,以免別人侵佔,——就這樣,一直拖了兩年。
在我們快要建築新房的時候,有一天,法庭一位姓胡的庭長突然來到我家,告訴我們說,我家買的屋地是不合法的。原來我家買的那塊地是賣方的父親遺留下來的。那老頭子雖然家資不太豐盛,但有幾塊地留給兒子。他有兩個兒子,老頭子每人一塊。他的小兒子是一個不務正業的傢伙,在父親去世后不久犯了搶劫罪被判處兩年徒刑。他坐牢期間,愛人控告他流氓成性,離婚了。——他回來之後,想不到兄長又把他應得的那塊地賣掉。而我家買的那塊屋地就是小兒子的。
庭長說完以後,慢慢地嘆氣說:「他回來以後,向我們反映情況時臉色很陰沉。他對我們揚言,反正自己是沒有希望的了,『先宰沒有心肝的老婆,再幹掉別的!』……這種人,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
我們驚駭地聽著這意外的變故,同時恐怖地擔心著意外災難的到來。「再幹掉別的!」是幹掉他的哥哥,還是與他的遭遇毫不相干的我們?我們都埋怨大伯,幹嗎這樣輕易地把錢交給一個不明底細的人呢?
「既然這樣,只好退了。」父親的臉色很陰暗,但又無可奈何,沉吟了半響,說道:「退回去是可以的,但我們的損失很大。現在,房價漲得厲害,過去兩萬元,現在已值四萬元,我們再也無法買到這樣的好地了。」
「我們盡量多判一些賠償費給你。這事情有點難辦,所以我親自來了,想不到你也一樣通達事理。」庭長先生大約也感到有點抱歉。
過了幾天,法庭判了賣方退還三萬元給我們,可賣方不同意,進行了上訴。
離上訴的時間大約有四個月,有兩個騎摩托車的青年來到我家,向我們介紹是中級人民法院派來調查案件真相的。
父親把情況向他們陳述后,其中一個青年突然嚴肅地說:「他說是你強迫他賣的。為了這屋地,你專門做一桌酒招待他,說是以後有什麼麻煩由你負責。……那時候,他的兒子正得重病,急需錢用,……」父親聽了勃然大怒,大罵道:「他是一個十足的畜生,連骨肉兄弟的東西都要賣,還誣衊我!……」
父親發完脾氣之後,兩個青年的臉陡然皺起來,口角間盪起冷冷的笑意,同父親勉強再說幾句,聳聳肩走了。
我很為父親的失禮感到擔心,在決定自己命運的人面前,這樣恣意地發泄自己的感情,總是一種涵養不夠吧。何況他算是什麼呢,一個為了生活轉輾在各個村子的赤腳醫生罷了。
父親的這種性格給他的一生嘗盡了苦頭,可是直到老年還是如此,可謂頑固不化了。
我們在焦躁不安中又等了幾個月,第二審的結果才下來。這一下我們都從半空跌落到地面,——複審把原判退還三萬元改為二萬元。公正的希望破滅了,全家人彷彿中了邪,誰也不出聲。父親不再審辯什麼,他肅穆的臉上吃力地睜著兩隻眼睛,無時地仰向那高遠的天空。
我不再看父親,我很害怕想到他的一生。命運有時對一個人是這般殘酷,他的一生常常沒有來由地站在痛苦被告的屈辱席上。
一個人的悲哀莫過於老年的痛苦。年輕人像抹去蜘蛛網一樣抹去身上的不幸,他們來日萬長,相信自己有揚眉吐氣的一天。而對於年邁的父親來說,他只能把上帝降給他的苦痛帶進另一個世界。這是怎樣沉重的人生。
在一個天氣靜朗的上午,父親要我到法庭領回錢。就象一個打了敗仗的將軍,不願再見手下被迫投降的士兵,我理解父親不願去的心情。但父親的困苦傳染了我,使我感到羞愧和氣悶;走在透明的空氣里,就像走在白茫茫的海水中,只覺得陽光似海浪一般拍打在頭上,每走一步都無比艱難。
法庭辦事處設在鎮政府裡面。鎮政府的庭院很寬敞,裡面有幾棵粗大的枇杷樹。樹葉青蔥碩大,使整個庭院顯得一片幽深陰森。
法庭辦事處在二樓的一個房間。我走進去時有三個人正在開會。庭長立即認出了我,快步走出,拉著我的手到外面。
「告訴你父親,不要把這點錢看得特別重。」庭長小聲地說,「為了打贏這場官司,據說這傢伙用了幾千元到上面找關係,他掙的是一口氣。」接著他又嘆氣說:「我們處理的案件,上面常常胡亂的改判,真是太不像話。……」
庭長是一個精神矍爍的人,兩隻眼睛窺探人時射出銀白的光,講話時喜歡把手向前伸,彷彿要抓住什麼。活像一隻迅猛的貓頭鷹。
雖然得到庭長的安慰,但當我拿回錢時心裡還是不是滋味,放在衣袋裡沉甸甸的,宛若懷抱著一個得不到早日治療而夭折的孩子。
忽然間,外面響起了畢畢剝剝的聲音。我們走去看時,只見一個黑瘦的男人在樹下放鞭炮,煙氣隨著熠熠閃亮的火星向四周瀰漫,傾刻間籠罩了整個庭院。
「胡法官,你英明無比,執法無私,我來向你祝福了!」那個男人在煙霧中揮舞著手臂,酷似網裡的黑蜘蛛。他大聲的叫喊著:「祝你官運亨通,萬壽無疆!」
我瞿然明白了,這是同父親打官司的對頭,來法庭逞威來了。
「你這無賴,壞事干盡,不得好死,我早晚要收拾你的!……」貓頭鷹庭長像中了箭似的,聲音凄厲而頑強。
鎮政府里人影憧憧,等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後,有的人幸災樂禍地笑了,但大部分人皺起了眉頭,彷彿有什麼東西打在臉上。至於我呢,像是一個被捆的囚徒,眼睜睜地望著一位純潔的少女被暴徒姦汙,……我不願再看這人與魔鬼的交戰,快步走出鎮政府的大門。
至今,我很後悔自己把法庭門前放鞭炮的情景告訴父親。每當春節時我看到母親愁苦不安的臉,我就感到深深的負疚,彷彿自己是造成家庭新年氣氛壓抑的罪魁禍首。什麼時候,我家再聽到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