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非螻蟻!
驪山,在新豐縣南,秦代是驪邑,在西周之時,名為『驪戎國』。
著名的烽火戲諸侯的故事,據說就發生在驪山。
從南陵前往驪山,還是有些遠的。
若是徒步跋涉,起碼需要走兩天。
所以,吃過早飯,張越就背起行囊,辭別嫂嫂與趙柔娘,踏上了前往驪山的路途。
走出家門,張越就感受到了從周圍左近的鄰居,紛紛將視線聚焦到自己身上。
張家所在村子,名曰甲亭。
看名字就知道了,這是長水鄉第一個設置的移民村。
甲亭的居民來源很複雜。
有像張家這樣的豪強之後,也有官吏、貴族的支系,但更多的卻是遊俠!
老劉家的天子,生平最恨兩個群體。
第一,遊俠,第二贅婿。
遊俠們,統統被認為是社會秩序的不安定因素,而予以嚴厲打擊!
那些地方有名的遊俠,倘若地方官覺得,自己hold不住了,就把鍋甩給中央。
中央對付這些刺頭,方法很簡單——遷來關中。
遷到關中后,這些人立刻就會被監視起來。
膽敢再跳?
廷尉、執金吾和三輔大臣,都會笑的合不攏嘴。
當年,河內豪俠郭解在地方何等囂張?
連朝廷命官都敢殺!
但是,被遷到茂陵,不過一年,就被拖到市場腰斬棄市了。
大將軍衛青想給他說情,反而加速了他的滅亡!
至於贅婿們……
比遊俠還慘,遊俠們哪怕被遷到陵邑,被監視起來,至少還有自由,只要聽話順從,乖乖給劉氏當狗,甚至還可以混成官宦。
但……
所有的贅婿,一旦被發現,只有一個下場——修地球。
而甲亭的人口結構中,有大半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豪俠之後。
只不過呢,這些曾經叱吒地方,一呼百應的豪俠後代,現在都已經被漢室的專政鐵拳,磨平了稜角。
沒辦法,劉氏對付遊俠,特別有經驗。
元朔年間,國家開發朔方、九原,一口氣丟過去數萬刺頭。
世界頓時清靜了。
恐懼戍邊的遊俠之後們,一下子就老老實實。
到現在,整個甲亭的居民,基本都已經被轉化為忠厚老實、勤懇順從的順民。
但也有例外。
這個世界,總有些人是不怕死的。
「張家二郎……」
張越沒走多遠,就聽到有人在身後喊著。
他回過頭,就看到了那人,張越笑著拱手道:「原來是李大郎……不知大郎有何貴幹?」
那人大約三十來歲,生得極為粗壯,四肢孔武有力,乃是長水鄉之中有名的遊俠頭子。
據說,他還有個大佬,極為有名。
在整個關中都屬於頂級遊俠,連公卿都要以禮相待。
但,這年頭,所謂遊俠,根本就沒有任何武俠小說之中的俠義之風。
韓非子說: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
形容的再正確不過!
自有漢以來,關中大地曾經此起彼伏,出現了無數名震一時的豪俠。
他們中的佼佼者,甚至有官拜兩千石,可以影響國政的。
然而,他們的存在,卻是關中百姓的最大噩夢。
因為,幾乎所有遊俠,背後都站著一個或者幾個大人物。
說白了,這些人,只是公卿和貴族的黑手套,專門干臟事的。
就像當年,朱家是跟著夏侯嬰、陳平等大佬混的。
季心背後是袁盎。
就連衛青這樣的老實人,都需要招攬郭解當打手。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
張越知道,此人恐怕來者不善。
「二郎,聽說你去了一趟長楊宮?」李大郎笑嘻嘻的問道。
「嗯……」張越笑著回答:「大郎有何見教?」
「嘿嘿……」李大郎憨笑了兩聲,湊近張越,低聲說道:「俺聽聞二郎於長楊宮之外,怒斥權貴,不畏暴力,甚是佩服……」
「嗯?」張越看著他,瞳孔猛然放大。
怒斥權貴?不畏暴力?
呵呵……
「大郎究竟想說什麼?」張越輕聲問道:「莫要拿那些哄騙三歲孩子的話出來欺騙於我……」
「二郎多疑了……」李大郎嘿然道:「好叫二郎知道……旬日以來,有昏官走狗,意圖構陷二郎,與欽犯朱安世有勾連……」
張越聽到這裡,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朱安世?
那可是當今天子的頭號通緝罪犯。
此人外號陽陵大俠,曾橫行於關中,有一呼百應之能,顯赫之時,出入公卿之府,列為上賓。
可謂是繼郭解后,關中大地上最有名的遊俠頭目。
但,在劉氏天子眼中,遊俠越出名,就越該死!
除非這個遊俠是自己的狗!如高帝之時的遊俠頭子朱家。
很顯然,朱安世沒有吸取自己的前輩的教訓,顯赫風光后,越發張揚,行事肆無忌憚,終於惹惱了當今,被列入欽犯名單,命令三輔大臣以及丞相、太常、執金吾全力緝捕。
這朱安世也是神通廣大,面臨著漢室暴力機構的追捕,竟然一下子就人間蒸發,消失於茫茫人海中。
很顯然,此人就藏在某個奉命抓捕他的大臣家裡。
這不奇怪。
當年,季布被高帝通緝,於是藏到了朱家家裡。
托朱家的關係,與時任太僕夏侯嬰到高帝面前說情。
後來,季布的弟弟季心,殺人犯罪,為太宗追捕,季心於是藏在了袁盎的馬車夾層之內,逃亡關東。
至於郭解為今上所拿,就有大將軍衛青出面說情。
歷史很清楚的告訴張越,很可能這位當今的欽犯,就藏在某位當今的心腹大臣宅邸。
而朱安世的同黨、同夥,卻從此成為了地方官們巧取豪奪、敲詐勒索的王牌。
打著抓捕欽犯同黨、同夥的名義,關中大地,數月以來冤案四起。
官僚們靠著欽犯朱安世,吃的滿嘴流油,大腹便便。
居然有人曾經打過在自己身上栽一個『欽犯同黨』的罪名?
張越手心緊握,已然全是汗水。
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這個西元前的世界的黑暗與混亂。
更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卑微與渺小!
別人要對付他,都不需要親自出手,一二胥吏,既可讓他家破人亡!
進入大牢,六木之下,他還能有什麼作為?
喊冤?
笑話!
自楊可以來,天下冤枉之人,如過江之鯽,似大河之沙。
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張越重新看向李大郎。
作為一個曾經在國企之中沉浮了數年的老油條,張越當然知道,此人絕不是隨隨便便,無緣無故的跑來告訴他這個消息的。
他更清楚,自己到現在,還沒有被胥吏拿走,投入大牢,肯定是有緣故的。
但對方卻再沒有說話,只是拱拱手,對張越道:「二郎啊,今日俺還有些事,等過幾日,俺再來找你……」
說完,便呼嘯一聲,幾個小弟牽著一匹馬過來,他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張越目送著他離開,然後,轉身向前。
這人雖然看似什麼都沒說,但是,他遞過來的話,卻是實實在在的。
很顯然,他說『有昏官』要構陷他。
但為什麼沒有來?
原主卧病在床十幾日,所謂的『昏官』一直在旁邊看戲?這是不可能的。
很顯然,有來自高層的手,壓住了一些人的作為。
那麼是誰在幫他?
張越不知道,對方更不會傻到告訴他『啊呀,張二郎你命真好,某某給你撐腰……』這樣的話。
但是,一定有人出手了!
那麼是誰?
朝中蟄伏的反儒勢力?
還是……
公孫賀的政敵?
仰或者……
更直接的,來自於宮廷深處的某個大人物?
張越根本猜不到,但他知道,對方派此人過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過河的卒子,勇往直前吧。
膽敢後退一步,壞了他的興緻,那就去死!
那個人,幫自己,絕非好意。
考慮到如今波雲詭異的政壇形勢,張越很清楚,自己可能連對方的棋子都算不上。
很可能,僅僅只是原主在長楊宮外,公開懟了公孫氏或者儒生們,對方隨手就保了一下自己。
純粹只是想噁心對方,娛樂自己。
張越的生死,他根本不關心,他關心的只是張越能給他的敵人造成多少傷害。
想到這裡,張越便啞然失笑。
繼續向前,不過數十步,一輛馬車從遠方的馳道行來。
馬車裝飾的富麗堂皇,車門之上,都用著金箔包邊,可以想見主人是何等的豪富。
趕車的車夫,一身勁裝,滿臉橫肉,讓人看著有些發怵。
一個包裹從馬車上丟下來,丟到張越的腳前,包裹砸在地上,破裂開來,滿噹噹的五銖錢,撒的遍地都是。
「張二郎,這五千錢,是我家主人賞給你的!」從馬車中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快點撿起來,謝我家主上之賞!」
張越看著那馬車,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五銖錢,嘴角溢出一絲冷笑:「敢問尊駕主人是?」
「這你不需要管,總之,拿了這五千錢,你就去南陵縣城東城門的袁宅,給我家公子謝罪,就說:區區南陵張子重,敬拜公子,公子學識,敬佩不已,足令吾汗顏,願為公子門下牛馬走……」那人用著命令的口氣,非常霸道的說道。
「我若不從呢?」張越淡聲問道。
「不從?」那人彷彿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哼哼哼的狂笑了好一會,似乎在他眼中,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敢在他的主人命令面前,還敢說不的人。
「五千錢不夠是吧?」那人停頓了好一會,道:「那就五萬錢!」
說著五個金燦燦的金餅被丟到了張越面前。
黃橙橙的黃金,耀花了他的雙目。
漢代黃金,通常以金餅的形式存在,一個金餅標準重量兩百五十克。
這五個金餅就是一千兩百二十五克。
哪怕是在後世,張越也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黃金擺在自己面前。
那人透過車簾,看著張越,笑著道:「怎麼樣,這下夠了吧!」
這個世界,有錢能使磨推鬼!
國家連死罪都可以出錢贖命,甚至,當今天子還立個叫武功爵的東東,給錢就給爵位,錢貨兩起,童叟無欺!
至於人命?
長安九市之中,每天都有無數的亡命之徒,守在集市之中。
只要給錢,有的是人願意賣命!
命在現在,不值錢!
張越低著頭,看著地上的金餅和五銖錢,眼中平靜。
「你們都以為我不過是螻蟻罷了……無足輕重……」他低聲說著。
就在方才,那個李大郎,帶了不知道是誰的命令來找他,讓他硬頂,不能退縮,話里話外都在威脅,膽敢服軟認輸,那就死!
現在,又有人派了個狗腿子來,拿著錢,肆意的羞辱他。
在這些人眼中,他,不過是一個螻蟻。
隨手就可以捏死。
但是……
張越抬起頭,一字一句的告訴自己:「我非螻蟻!」
「遲早有一日,今日之辱,百倍奉還!」
然後,他便一腳踢開了自己面前的五銖錢和金餅,大步向前。
「年輕人,不要不知足,不要貪得無厭……」馬車中的那人的聲音傳來:「你最多只能值五千錢,能給你五金,已經是我家主上開恩、抬舉!」
「哈哈哈哈……」張越聽了,放聲大笑:「我輩黃老之士,生平不食嗟來之食!」
「少年郎,莫要自誤!」那人冷笑著道。
「哈哈哈……」張越抬步向前,大步走去,一邊走,一邊做歌唱道:「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之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世人見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歌聲遠播,聲聞數里。
馬車之上,一個大腹便便的富態中年人,正坐車中。
「閣下……要不要……」趕車的車夫低聲問道。
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握住了自己腰間的短刀。
於他而言,殺人,算不得什麼。
哪怕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是如此。
長安九市之中,有的是願意為錢而幫自己頂罪的亡命之徒。
三五千錢,就足夠讓一個人去官府自首。
中年人握住自己的綬帶,搖搖頭道:「不必了……」
把玩著傳到耳中的歌聲,他笑了起來:「大鵬一日同風起?也好,且看汝能飛得幾丈高?」
他這一生,跟隨自己的老主人見過無數人,也見過無數大風大浪。
「或許,這是一顆不錯的棋子……」他在心裡想著。
但……
能不能當棋子,得看這少年郎,能不能過的了現在的關隘。
「反正……無所謂……」中年人笑了起來。
他眼中,世人於金錢之前,皆螻蟻!
而他的老主人,錢多的已經發霉了。
…………………………
遠方,長水河對岸。
一輛馬車停在渡口,在等待渡船接駁。
一個老者,端坐於馬車之中。
遠方的歌聲傳入耳中,老者睜開了眼睛:「宣父尤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咀嚼著歌詞,他笑了起來。
這歌詞,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年輕之時。
那些放浪不羈的歲月,那些不被外人理解的志向。
「來啊,去尋那做歌少年,與吾一見……」老者吩咐下去。
「諾!」左右隨從立刻恭領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