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十三回
唐雨恢復意識時,首先望見的是自己腳上一根細細的鎖鏈。這鎖鏈做得十分精巧,與其說是一樣刑具,倒不如說是一件工匠精雕細琢的藝術品。唐雨低頭撥弄了兩下,在腳踝后處發現了細小的鎖扣,這鎖扣的形狀有些奇怪,看起來像是一朵小小的五色梅。
唐雨望著那朵五色梅,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
她自幼養在唐門,對機關巧術也算頗有心得。若是她沒記錯,這鎖是梅花鎖,傳聞是春秋時期一位諸侯王為了寶庫的安全,特花重金請墨家弟子打造而成。這鎖的製法在秦朝便以失傳,傳至如今,又由妙手朱亭查閱古籍製造而得。即便如此,這鎖鏈朱亭也不過將將打造三份,一份在朱亭手中,一份處於皇宮大內,還有一份,朱亭作為禮物,贈予了白雲城。
唐雨瞅著鎖住自己腳腕的梅花鎖,忍不住想,這到底是白雲城的那枚,還是皇宮大內的那枚呢?無論是哪一枚,看起來她能夠逃出去的可能都近乎為零。
「……真討厭,要是我失蹤了,花滿樓會很麻煩的呀。」
唐雨輕輕的念著,眼瞼微微向下,那雙總是明亮又快樂的杏眼中難得出現了深沉的色彩。她低頭打量了下自己,身上被換上的是自己從來為穿過的宮裝,與自己形影不離的暗器囊早不見了蹤影,就連她師姐輕手為她做得鹿皮手套都消失了。
她拖著下巴,在梨木床上縮成一團,愁眉苦臉的唉聲嘆氣。
一身雪色錦袍的青年在推開門的時刻,望見的便是這麼一幕。他忍不住「噗」得笑了一聲,在唐雨將視線向他轉來時,笑著開口:「睡的可好?」
唐雨盯著他,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才緩緩道:「還好,就是床有點硬。」
青年隨意的在她窗邊的圓桌處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在自然不過的接話道:「嗯,過會兒我讓她們再給你加層褥子。」
唐雨想了想贊同道:「可以的話在給我放幾塊冰在屋裡,天氣有點熱。」
青年笑意盈盈的全部答應,知道唐雨蹬的跳下床,拖拉著鎖鏈下了床,也給自己倒了被茶,咕嚕咕嚕在青年面前漱口完畢,再坦然不過道:「茶可以將就,你總的在給我盆洗臉水吧。」
青年好脾氣的頜首,雙手略一擊掌,屋外便出現了幾名端著洗漱用具的婢女。唐雨立刻歡歡喜喜的洗漱完畢,青年托腮望著他,半晌笑道:「你剛才用來漱口的是祁山大紅袍,一杯將就將就差不多三十兩銀子。」
唐雨差點把頭埋進水盆里,她洗漱完畢,轉頭沖青年道:「麻煩把茶壺遞一下。」
青年從善如流,唐雨接過茶水,毫不猶豫的往凈手的銅盆倒去,面不改色的洗了手,嫌棄道:「還沒井水涼快舒服。」
持盆的侍女略有不平,一個「你」字還未說完,便被唐雨陰冷的眼神憋了回去。青年自始至終都注視著唐雨,這下總算是滿足了好奇心,笑道:
「我見你隨著花家老七,一路都是純真可人的模樣,還以為唐門真有這樣的怪胎呢。」青年指著頭笑,「這樣看起來,倒才像是唐煜的徒弟。」
「那不是純真可人,而是呆在花滿樓身邊,我只需要笑就可以了。」唐雨眉眼彎彎,配上嘴角的酒窩,看起來就像是做瓷娃娃般精緻可愛,「可現在你把我從他身邊弄走,我也只好把師父的吩咐再撿起來。」
青年的眼中略帶好奇:「哦?是什麼樣的吩咐。」
唐雨笑意漸深,眼中冷芒一閃而過,原本被她捏在手心手心的茶杯一瞬間碎裂,而那些碎片在她的手中就像是毒蒺藜一般,被十指夾住,以著獨特的氣勁直往青年的咽喉射去!
「世子小心!」
原本替唐雨端著銅盆的侍女尖叫著就要上前,卻不想青年先她一步從腰間抽出軟劍,一道銀芒之下,數十碎瓷片皆數被攔下!
青年慢條斯理的收了劍,笑道:「你師父說了什麼?」
唐雨盯著他,半晌才慢慢開口道:「功夫學不好,是會被壞人欺負的。」
「我可不是壞人。」青年做出一副無辜模樣,「唐門陰勁以狠辣著稱於世,要是唐妹妹你的工夫再深上點,如今就是我滿身是洞的躺在地上了。」
唐雨卻沒有理會他,只是望著他的劍,突然問道:「你用劍?」
青年挑眉,意味深長道:「是啊,和你哥哥一樣。」
唐雨冷笑:「那你最好期待別遇上我哥哥,要是被他看見你用劍,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能握劍了。」
「這倒是未必。」青年道,「你兄長劍術天下高超,可這不代表天下就沒人能贏他。」
唐雨望著青年的眼神變了,她望著他半晌,撕開了笑容的偽裝,警戒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青年道:「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如何活下去。我可不是花滿樓,我不需要一個只會笑的唐雨。」
唐雨沉默了,青年十分有耐心的就在那圓桌邊等待著。唐雨望著他,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最終唐雨肯定道:「唐門的毒是你下的。」
青年淡笑頜首。
「孔雀山莊和唐門爭端激烈也是你挑唆的……不對,該說是你給了孔雀山莊挑釁唐門的膽子。」唐雨的眼瞳深處浮出絲不安,「你許諾了孔雀山莊什麼?孔雀翎?」
青年淡笑不語。
唐雨強壓著心裡的不安,強自鎮定道:「我猜……趙府的滅門案是不是也和你有關?」
青年狡猾的反問:「你為什麼會覺得和我有關?」
「時間太巧了,說這些事沒聯繫都難以讓人相信。」唐雨咬唇,「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就和你無關了。」青年笑著走至唐雨身側,無視了唐雨的反抗伸手強行摸了摸她的頭頂。他望著唐雨厭惡的神色微笑道:「你該關心的,是我想從你這兒得到什麼。」
「……那你想要什麼?」
青年俯□,側首在唐雨耳邊輕聲道:「……你。」
蜀中唐門。
棺材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裡面墊著價值千金的紅緞蘇錦。在棺材里鋪紅緞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可配上棺材里躺著的少女卻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唐雨雙手交疊於胸,靜靜的躺在裡面,面容恬靜而安詳。若不是面色過於慘白無一絲血色,恐怕誰都會以為這小姑娘只是睡著了,而不是停止了呼吸。
唐懷夏目光陰寒,帶著冰蠶絲的手指劃過少女蒼白失去溫度的面頰,再由面頰向下觸碰到弧度微翹的嘴唇。唐懷夏輕笑一聲,收回手指,退下了冰蠶絲的手套直接丟進一旁侍女端著的藥水里消毒。在唐懷珏特配的解毒水中,冰蠶手套溢出詭異的綠煙,唐懷夏瞥了一眼,淡聲道:「孔雀膽,真是下了血本。除了我,沒有人再碰過這具屍體吧。」
唐懷珏點頭:「因為這屍體做得實在是非常像小雨,所以沒有人敢碰。我因為……怕很了,所以也不敢去看第二眼。倒是西門莊主有碰過,不過沒有任何異樣。」
唐懷夏點了點頭,開口道:「思淼沒有回來?她收到關於這棺材的消息了嗎?」
「應該沒有。」唐懷珏道,「傳信弟子我只派了一個,若那時阿姐已經離開,那麼大抵也不會知道。」
「那花滿樓呢。」唐懷夏將視線投向唐懷珏,「他知道嗎?」
唐懷珏頓了頓,半晌才神色複雜,緩緩開口道:「我沒告訴他。」
「告訴他。」唐懷夏不帶絲毫感情命令道,「告訴他,因為他的失誤,小雨死了。」
唐懷珏略帶震驚的望向自己的兄長:「可是……這具屍體不是假的嗎?」
「是假的。」唐懷夏語氣毫不在乎,目光卻陰冷地可怕,「可他弄丟了小雨是事實。思淼提前走恐怕就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吧,她想幫花滿樓瞞著我,卻不想對方送了具屍體來,令我快馬加鞭回唐門,到讓她的苦心全白費了。」
「可是,」唐懷珏望著自己冰冷的兄長,有些緊張,結結巴巴道,「小雨喜歡他,連他被碰一下都會傷心,如果讓小雨知道我們騙花滿樓……」
「花滿樓當得起小雨這份喜歡嗎?」
唐懷夏打斷了唐懷珏未說完的話,「就算小雨傷心也是一時的,原本我想著既然她高興,就讓她去喜歡這個花七,真膩不了,把花七留在堡里也不是不行……只要她喜歡。」
「然而——」唐懷夏冷笑了一聲,那冷笑令唐懷珏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如果這喜歡會給她帶來麻煩,這份高興就不能縱著小雨去了。」
明明唐懷夏什麼也沒有做,只是低頭摩挲著自己的玉扳指,可唐懷珏聽著唐懷夏拉長的尾音,就不自覺地從後背一路涼下去。
「花滿樓他當不起。難不成懷珏你還真打算把小雨嫁出去了?」唐懷夏緩緩的勾起嘴角,目光深沉的望向唐懷珏,「思淼不知道,你也忘了『唐雨』到底代表什麼?」
直面唐懷夏的目光,唐懷珏只覺得在七月的日子裡也冷的不行。
唐雨代表著什麼?這件事只有他、唐懷夏和唐門的宗主三個人知曉,即便是唐思淼也不明白的秘密。唐雨說到底不過是霍天青的託孤,雖說於唐夫人有恩,但也不至於令唐煜、唐懷夏偏袒至此。說到底,不過是因為唐雨所代表的那樣東西罷了。
內堡弟子皆以為唐夫人從孔雀山莊手中得到的孔雀翎殘頁中摸索出了孔雀翎的製法,所以唐家堡才擁有孔雀翎——就連唐思淼也如此以為。可唐懷珏卻十分清楚,他的母親從來就沒有從殘頁中推出過完整的孔雀翎!唐門孔雀翎的誕生壓根與孔雀山莊沒有絲毫關係!
唐煜為何對唐雨特殊?因為這個孩子在十歲稚齡就能夠獨自造出上品暴雨梨花針,而當她十二歲聽說了暗器之王后,便廢寢忘食耗費近兩年時光,只憑「孔雀翎」的傳說,便創造出了孔雀翎!
江湖謠傳,失蹤的孔雀翎輾轉數十年,最終由唐門所得。卻不想這傳言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唐門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孔雀山莊的孔雀翎,唐門擁有的,是一個活的「孔雀翎」!是一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暗器專家!
這就是唐雨最大的秘密,也是唐門一直精心守護的秘密。
唐懷珏的牙齒打著顫,最終回答道:「我明白了,我會去通知他的。唐雨已經死了,唐門不追究花滿樓的責任,但決不允許花家的人再踏入蜀中一步。」
「我不在的日子,你做的很好懷珏。發完信,便去休息吧。」
唐懷珏冷汗津津,唐懷夏卻緩緩的笑了,溫柔的,俊美的笑容——這是唐雨最熟悉的笑,屬於那名永遠寵溺著她,拿她的眼淚沒有半點辦法的,大師兄的笑。
望著那具看不出任何易容痕迹的屍體,唐懷夏摩挲著戒指,微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