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十六回

40第十六回

唐雨在唱歌。

清亮的,卻又帶著絲小女兒特有的軟綿的川蜀小曲。就如刷過手心的羽毛,擾人心房。

南王世子聽不懂唐雨的歌聲,他卻聽得出那歌聲里的綿綿情意。

滿是思念的柔軟情意。

南王世子望著唐雨坐在略高的石台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著雙腿,雙手靈巧的打著杏色的絡子,眉眼彎彎唱著他從來都沒有聽過的小調。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自家園子里玩耍,沒有半分人質的自覺。

南王世子笑了笑,撓了撓自己懷裡貓的下巴,直到雪白的貓發出了「喵嗚」的舒服聲,他才打斷了唐雨的小調,將懷裡的貓遞了出去。

「給你解悶。」

唐雨瞥了一眼那隻白色的貓,滿臉嫌棄道:「我才不要,我有滾滾了。」

南王世子不懂聲色,見唐雨不喜,便隨手將白貓跑開,望著它喵嗚叫了兩聲,便半點眷戀他懷抱的舉動都無,搖了搖尾巴便晃走了——就像他身邊這隻養不熟的小姑娘。

「滾滾?你指唐門後山的那群黑白熊嗎?」

唐雨自顧自的打著絡子不理他,南王世子難得有著好心情,不惱不怒,慢條斯理接著道:「沒關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等我當了皇帝,命唐門把整座後山移來京城也不過是一道聖旨。」

唐雨的手指頓了頓,那雙杏眼總算是轉過來望了南王世子一眼,低笑不說話。南王世子眯起了眼,略不悅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啊。」唐雨大大方方看回去,「難怪你和你爹都撈不到皇位也沒有被老皇帝除掉呢。」

「我呀,如果是先帝,也懶得動南王府,反正你們也掀不起大浪,給現在的皇帝做個磨刀石倒是不錯。」

南王世子壓著怒氣冷笑:「是嗎?八月十五后你就知道到底是誰掀不起大浪了。」

聽見南王世子這麼說,唐雨笑道:「世子殿下,你有沒有想過,今上勵精圖治政治清明,卻為何從未插手江湖?江湖人以武犯禁可不是一例兩例了。」

南王世子微微笑道:「那是他軟弱。」

唐雨吃吃笑著搖頭,「世子啊,你知道江湖到底有多少勢力?你又知道朝廷有多少兵馬,而需要布防的邊界又有多少?」

南王世子眼中神色微變,卻聽聞唐雨接著開口。

「當然,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的是,朝廷和江湖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制衡點,在沒有能一擊必殺的能力前,誰也不能往前踏一步,因為不管是誰踏了那一步,都是兩敗俱傷。」

「所以今上才不去處理敢來皇城偷御用之物的司空摘星,而是和其他皇帝一樣,選擇維持平衡。」

頓了頓唐雨苦惱道:「說實在的,唐門或許不會為我而和朝廷翻臉,但若世子要以唐門為朝廷之奴,不怕整個江湖翻臉嗎?」

南王世子笑了,他凝望著唐雨,唇邊噙著絲笑意:「你倒是想的不少。」

「是我師姐。」唐雨賣隊友賣的毫不猶豫,「她早和我說過,出門在外天下人隨我殺辱,他都能兜著。只有姓朱的以及和姓朱的有密切關係的,要我悠著點。」

「唐門唐思淼,早有耳聞。」南王世子神色不變,伸手捏住唐雨的臉,直把她捏的皺起了一張臉,「不用在拐著彎威脅我,我既然敢做自然就有十足的把握。」

南王世子望著神色難辨的唐雨低低笑道:「不如,你來猜猜我的底氣是誰?猜中了,待我大事一成,騰出手處理你們的時候,便放過唐門。」

唐雨低眉想了想,突然覺得脊背發涼。她倒吸了口涼氣,望著笑意溫柔的南王世子怕得急退,連打翻了手邊盛著絲線的竹籃也不自覺。

「你、你早就盤算好了?」唐雨牙齒打顫著說,「唐門和孔雀山莊的事不能僅僅是為了讓你能得到『孔雀翎』……你想除掉江湖!?」

「沒那麼誇張。」南王世子彎下腰,不急不急躁地撿起了散落一地的絲線,「只是你們太強了,強的讓我覺得有些不安穩。」說著他驀地笑了一下,「想來坐在椅子上的那位,也是因為這個心理,才讓金九齡插手趙府之案,還隱晦著將髒水往唐門潑吧。」

南王世子將竹籃放回了石階上,眉目淺淡:「倒是省了我和他不少功夫。」

唐雨沉默半天,驀然開口道:「我收回我說的話,老皇帝沒殺了你,或許是他最大的錯。」

「也許。大概是我父親的無用淺薄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吧。」南王世子微笑著向唐雨伸出手,「你猜出我的底氣了嗎?」

唐雨這才想起最初的提問,她細細思索了半天,最終搖頭:「我猜不出。」

南王世子神色莫測的望著唐雨,驀地笑出聲道:「無妨,我的底氣要見你,你要去見一見嗎?」

有機會離開這個院子不離開是傻子。

唐雨立刻點頭,隨即她被南王世子牽著走到了另一座院落。尚未踏入內院,鋪面而來的凌厲劍氣令唐雨一瞬間反應過來,南王世子所說的底氣到底是誰。

「居然是他……」

白雲城主葉孤城一襲白衣,右手執劍。此刻他剛剛練劍完畢,院內劍氣橫溢,整個人都如一把出世神兵。他瞥了一眼唐雨和南王世子,抬起右手利索的收了劍,連個劍花都沒有,乾脆利落的一如他整個人。

唐雨整個人都被「白雲城主和謀反大軍聯手」的消息震住,完全沒有留意道他同南王世子之間的暗潮湧動。直到南王世子喚了聲「師父」,她的目光才從「嚇呆了!」轉到「好可怕!」。

葉孤城低頭忘了他一眼,對南王世子道:「你離開,我有話問她。」

南王世子眼中似乎有所不滿,但他仍咽下了所有的話,面上依舊是恭敬道:「是,師父。」

好不容易擺脫了南王世子,可唐雨卻沒有機會考慮逃跑的事情——因為他的面前還站著葉孤城。

不知道為何,她雖然覺得「葉孤城同南王世子是師徒,聯手要推翻皇帝」這件很可怕,但卻不怎麼怕葉孤城這個人。

或許是因為葉孤城和他的兄長過於相似,又或許僅僅只是因為他對唐思淼的態度。

唐雨坦然的直視著葉孤城,這名同她兄長其名的劍客面上竟然緩緩的浮現出抹極淡的笑意。他道:「果然是唐門的子弟。」

唐雨好奇的「咦」了一聲,道:「我以為你會說不愧是西門吹雪的妹妹。」

氣氛彷彿在這一刻鬆弛融洽。葉孤城望著她,面上雖無太多情緒,卻道是柔和了許多。他望著唐雨,緩慢道:「我是葉孤城。」

唐雨道:「我知道。我還知道你是白雲城主。」

葉孤城沒有在意唐雨的搶白,只是靜靜道:「八月十五,我帶你去尋花滿樓。」

唐雨的話一下卡在了喉嚨里,她猛地抬起頭,只能發出一聲:「……咦?」

葉孤城道:「八月十五,我已約你兄長於紫禁之巔決鬥。屆時,一切都會有個結果,無論是輸是贏,我皆該將你送回。」

唐雨沒有接話,半晌才道:「為了誰?」

葉孤城說完了他要交代的話,轉身淡漠道:「回去你自己小心些,南王世子不好相與。」

望著他要離開的身影,唐雨咬了咬下唇,突然大聲問道:「你到底和我師姐是什麼關係!當初師姐差點死掉是不是因為你!?」

葉孤城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唐雨什麼回答也沒有得到。可正是這沒有回答的回答,令她隱隱覺得,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唐思淼」。

今日是八月十二,離八月十五恰還有三日。

西門吹雪在拭劍,狹長而冰冷的劍鋒與他狂熱的視線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孫秀青在他身後靜靜的注視他,彷彿突然間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了解這個男人。

她愛他,可他似乎並不需要她的愛。

從這些月的相處看來,西門吹雪並非對她無情,而正是他對她這若有似無的情意,令他對自己產生的迷惘,對自己的劍產生了迷惘。

孫秀青靜靜的望著他,她在想自己到底愛這個男人什麼。

不是為名,也不是為了那高超的劍術。她愛著西門吹雪這像一柄劍的男人,就如她深愛著自己的劍。不同的是,她可以為了西門吹雪這柄劍,放棄自己深愛多年的劍道。

唐雨失蹤懸而未決,她相信這個男人比自己更為憂心,正因為憂心,所以八月的決鬥顯得越發重要。可孫秀青明白,即便不是為了唐雨,西門吹雪也不會拒絕這場決鬥——這一點她看的比誰都清楚。

6小鳳比誰都著急破了趙府的案子尋到唐雨,因為他心裡還存著一個妄想,想著找到了唐雨,或許可避免西門吹雪同葉孤城一戰。

可孫秀青清楚,這一戰避無可避,就如當初西門吹雪同獨孤一鶴一戰。

「他配不上你。」

孫秀青聽見唐思淼的聲音,她轉頭,就見唐門的二小姐帶著面具不知何時而至,目光憐憫又懷念的望著她,嘆息道:「你愛他勝過了一切,甚至超過了殺師之恨——可在他心中,你永遠不是最重要。」

頓了頓,唐思淼低笑道:「如今他初嘗情滋味,或許你會幸福一段時日。然而一旦他觸到更深一層的劍道……你知道,這傢伙的劍,是無情劍。」

孫秀青沉默,半晌低低道:「我猜得到結局。」她笑了笑:「總不會是白頭偕老便是了。」

唐思淼猛地攥起拳頭:「……一瞬換一生,值得嗎?」

「沒什麼值不值得,不過是選擇罷了。」孫秀青笑笑,眼神坦蕩明亮,「唐姑娘會看不起我嗎?覺得我離經叛道、忘恩負義,愛上有殺師之恨的仇人,還一心向著他?」

沉默了很久,唐思淼吐出了口氣:「不,我欽佩你。」

孫秀青是什麼人,她是峨眉的三英四秀之一,是江湖數得上名號的俠女,敢愛敢恨。當得上這麼久的俠名,又會在聽聞獨孤一鶴死訊第一刻便向西門吹雪刀劍相向不懼死生,擔得上西門吹雪的心動的孫秀青當然不是什麼忘恩負義之人。

正如同她所說,是個選擇而已。

獨孤一鶴對她有撫育再造之恩,而她欠西門吹雪一條命與一份情。

說不上哪份感情更重,只是無論選擇哪一份都要背上另一份而已。

她是個劍客,她因西門吹雪的劍愛上西門吹雪,她會不知道他們的結局嗎?不,她知道。愛上西門吹雪從來不會是個善終。

她只是做了個選擇,用一生來成全一瞬,用永遠的背負來成全一瞬的放肆。

到底哪一個更凄慘?或許正如她自己所說,孫秀青是個離經叛道之人。

唐思淼有些出神,她無法否認從孫秀青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她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也有和她一樣的勇氣,會不會又是一副光景?

想畢,她自嘲的笑笑,在孫秀青不解的視線下,懶洋洋的打了哈欠:「總之那天西門吹雪拋棄你了,江湖容不下你,你便來我唐門養老便是,反正我唐門名聲不好,也不差這條。」

孫秀青笑了,眉眼間俱是洒脫:「那還真是謝謝唐姑娘了。」

「唐門那邊似乎有葉孤城的消息,我先走了。」唐思淼搖了搖手,抬步離開,「我可沒有你這麼自虐,愛什麼不好……愛柄劍。」

頓了頓,她嘆息道:「我們都忙著尋小雨——八月十五之前,這柄劍就托你照顧了。」

孫秀青雙手抱拳,深深的彎腰許諾道:「定不負君所託。」

唐懷夏帶著冰蠶絲的手套,握著白瓷杯沿半晌,也不見他有要喝的動向。花滿樓自始至終都坐在另一側,笑如春山,神色安寧。

較之花滿樓的安然,陪在花滿樓身邊的花星羅卻有些不耐,她兇狠的瞪了唐懷夏一眼,氣呼呼道:「我七叔叔好心款待你,你卻端著不喝是什麼意思,怕我七叔叔毒死你嗎!?」

唐懷夏望了這名被花家全體捧在手心的下一代一眼,嗤笑道:「花小姐,你們花家想要毒死我,恐怕還需費點功夫。」

「你——」

「好了阿玖,你出來這麼久,大嫂應該有些擔心,你回去吧。」

花星羅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迫於花滿樓的壓力,只能沖唐懷夏做了個鬼臉,氣呼呼的跑回去了。花滿樓側耳,還能聽見孫伯著急「孫小姐慢點」的呼喊,忍不住覺得有趣。

唐懷夏停下了玩弄白瓷杯,冷淡道:「你倒是真娶了那棺材。」

花滿樓道:「世人皆知,我娶得是唐門四小姐唐雨。」

唐懷夏冷笑一聲:「你倒是好打算,看來你很清楚,我並不想把小雨嫁過來。」

花滿樓道:「唐公子自是捨不得自己的妹妹。」

「小雨不在,這種客套話就不用說了。」唐懷夏直接道,「攤開了說,我的確不喜你。一方面是因為我從小看顧她長大,也一早做好了娶她的準備。你什麼也沒有做過,上來就要搶我唐家堡的人,未免太過放肆。」

花滿樓淡笑不語,唐懷夏眯著眼接著道:「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不相信花公子猜不出來。」

「唐門不能失去唐雨。我信西門吹雪的能力,但信不了你。」唐懷夏指尖略微用力,那白瓷杯便被碾為齏粉,隨著酒液散落他滿手。

「你護不了她,今日有葉孤城,誰知明日會不會有玉羅剎。」唐懷夏目光直刺花滿樓,「而你的心太軟,這就註定你護不住她。」

花滿樓沉默不語。

「唐雨到底對唐門意味什麼我不相信花公子猜不到。」唐懷夏道,「她註定一生都是唐門子弟。花滿樓,你若是真喜歡她,結果不會是唐雨離開唐門,而是你——江南花七這一生都要和唐門扯上關係。」

「唐門的榮辱與你相關,唐門的腥風也會與你相干,你再也做不了溫潤如玉與世無爭的花七。」

說著唐懷夏神色微動:「小雨喜歡你,她偏偏喜歡與世無爭的君子花滿樓,可若你們在一起,即便你仍是你,可江湖卻不會再認為你是你。」

「尋仇的、想要出名的、求寶的……你再也不能置身事外。」唐懷夏有些疲憊的合上眼,「而後,小雨會發現是自己毀了你,你覺得她會怎麼辦?」

「我對懷珏說的理由是不能讓孔雀翎離開唐門,可我想對你不需要用這個理由。」唐懷夏驀地笑出聲,「葉孤城和阿淼尚且不能善終,更何談你和霍姝?」

唐懷夏甚少用「阿淼」去稱呼唐思淼,花滿樓聽到這個稱呼,便知曉唐懷夏所言一切皆是真實。唐懷夏的確是唐雨口中最疼她的大師兄,他想到的沒想到的,唐懷夏全都想到了。

唐雨和花滿樓從一開始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而這兩個世界偏偏比善惡之界還要難以混淆。

「待西門莊主同葉孤城決鬥之時,唐門自會救出小雨。屆時還請花公子同小雨做個朋友。她一直很想要朋友。」

花滿樓覺得若是自己,大概是真找不到理由反駁了。他嘆了口氣,沒有焦距的眼中似乎浮出一抹笑意:「唐姑娘果然是唐少主的朋友。」

花滿樓搖頭輕笑:「類似的問題,唐姑娘也問過花某,不過遠不如少主字字珠璣。」

面對唐懷夏的驚疑,花滿樓笑道:「想來唐家堡佔地千頃,當有不少空地。不知花某可否同少主討份人情,買下一塊侍弄花草,安然度日。」

感覺到唐懷夏周身氣息微變,花滿樓道:「花某與唐門的確合不來,但同後山禁地里的白老熊們,大抵還能相處愉快。」

「不知……唐少主意下如何?」

唐懷夏定定盯著花滿樓半晌,最終也沒應答可或是不可。然而他走之時,給自己重新找了個杯子,斟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花滿樓靜靜的坐著,空氣中的花香若有似無。他的手指忍不住去觸碰腰間綴著的絡子,精緻的梅花結躺在他的手心,沒一絲紋路都清清楚楚,就如同花滿樓清楚記得唐雨在打這條絡子時唱的歌。

花滿樓猛地收緊五指。

三天,至多還有三天。

八月十二日,夜

南王世子饒有興趣的於院中賞月,不時逗弄著一隻渾身雪白的貓,身側有藍衣侍女持酒侍奉。

片刻后,一名黑衣侍從匆匆趕到,對南王世子單膝下跪,畢恭畢敬道:「稟世子,事已辦妥。只是——」

南王世子一手摸了摸貓光滑的皮毛,一邊示意對方說下去。侍從這才猶豫道:「世子……先前我們已經送過死得,死得可比活的好偽裝多了,他們尚且沒有上當,這次……真的可行嗎?」

白貓慵懶的翻了個身,露出軟軟肚皮。南王世子笑道:「是不容易上當,可要是他們自己親手搶回來的,假的……也就像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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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暴雨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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